心季。
在戰場上分心不是一件好事,平常人這麼做只會迎來死亡。但安格朗不同,他有資格這麼做——一頭納垢惡魔從他背後跑來,揮舞著利爪試圖偷襲。紅砂之主的反應很簡單,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只是簡單地向後揮了下手臂。
「轟——!」
巨大的轟鳴聲伴隨著他的動作從所有人頭頂傳來,一團巨大的煙霧在他們頭頂不停地生滅,膨脹。它由冰與火構成,狂躁的火焰與極寒的凍霧四散糾纏,卻在彼此融合之間產生了更為危險的反應。
所有人之中,只有安格朗看清了那煙霧中的一個黑點。
目鏡放大,一個樣式熟悉的頭盔清楚地出現在他的目鏡之中,殘破不堪,在下一秒就被爆炸所吞噬。安格朗嘆了口氣。心季的感覺消失了,另外一種情緒從他心中升騰而起,那是屬于人類的一種原始情感,一種從人類誕生之初就在不斷影響他們的情緒。
冥冥之中,一個神開始在他耳邊狂笑。
「閉嘴,渣滓。」安格朗說。然後邁步向前。
在他身邊的納垢惡魔們都停住了動作,它們之中有無腦的行尸,有承載了邪神祝福的惡魔,有毫無智慧可言的野獸,也有那些最為弱小卻到處都是的納垢靈。它們沒有進攻,不再咆孝,駝背而渾身腫脹的行尸第一個開始融化。
它扭曲畸形的頭骨在狂怒構成的火焰中被燃燒成了碎片,安格朗開始行走。閃電之斧上纏繞的金色閃電開始逐漸化為猩紅色的火焰,像是鮮血,但卻截然不同。他將巨斧抗在自己的肩膀上,緩緩摘下了頭盔。
露出了一張除了憤怒以外再無其他事物的臉。
他揮斧。
火浪從他的斧頭上涌出,在地面上形成了齊腰高的猩紅火海,無數惡魔在剎那間被火焰燒干了血肉,只余一些扭曲的骨頭在尖叫——它們都在尖叫。被灼燒成液體的血肉在火焰中滋啦作響,連同它們的慘叫聲一起,一點點舒緩著安格朗的神經。
安格朗只是向前、向前,然後繼續向前。斧頭隨著他的前進不停揮舞,撕碎了丑惡的血肉,那些帶著腐蝕性的膿汁與鮮血在空中飛濺,又在下一秒就被猩紅的火焰徹底焚燒成為空氣中廢物的余盡,連同它們的血肉一起,連同它們的骨頭一起,連同它們的靈魂一起。
他不說話,不咆孝,安靜地與之前完全像是兩個人。但就是這樣簡單的邁步行走,便沒有任何惡魔能夠抵擋他。它們源源不斷,魔潮內的惡魔數量夸張到令人難以計數,否則斷然不會讓萬夫團陷入如此苦戰。
但是,沒有任何惡魔能夠讓他停住腳步。
簡單的評價強與弱的原則在此時失去了道理,這不是禁軍或阿斯塔特們所熟悉的任何一種殺戮方式。不是將劍刃刺入惡魔們的 椎骨或用爆彈槍打爛它們的頭,也不是靈能法術或軌道轟炸。這是人類憤怒的一種體現方式,表現出來的模樣卻令人膽寒。
惡魔們在尖叫,阿斯塔特們失語。而禁軍們——他們還在繼續戰斗,卻有不少人都在盯著安格朗的臉,眼中已經布滿了其他的情緒。
這些人中包括圖拉真。
他知道真相,準確的說,是知道一部分的真相。可當他真的看見那張臉時,一些別的情緒還是忍不住涌了上來。禁軍元帥深深地吸了口氣,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他試圖調動起身體中殘留的一些戰斗積極性,好快速地將這些惡魔們趕盡殺絕。
但他不能。
他不能,因為一個聲音正在禁軍元帥的腦中低語。
+圖拉真,做好準備。+
+什麼,陛下?+
+跑+
圖拉真默然無語地站在原地,他環顧四周,發現禁軍也統統停下了動作,這時他知道,這訊息不只是給自己一個人的。他的主君在很久以前也會這樣做,在他們上陣殺敵的前一刻,他的主君會用靈能溝通每個人,說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距離上次他看到這樣的畫面,已經過去了足足一萬年。
緊接著,一種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
從王座之間的深處傳來。
那不是人類應當發出的聲音,听上去像是戰爭的號角,又如雷鳴般的響亮。像是最寒冷之地的刮骨冷風,像是火山噴發時暴躁的聲響。但如果讓圖拉真來形容,他會說,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童年時所看到的一幅場景。
一個挑夫,為了多掙點錢,一趟背了比別人多三倍的貨物。當那些東西的重量壓在他的 背上時,他從牙縫里發出的就是這種聲音。咯咯作響,令人不適。
因為那是不堪重負,即將死去的聲音。
那個挑夫死了,因為他的貪心,因為他家里有三個孩子要養。他被貨物壓斷了 梁,然後滾下了山崖。而他們的帝皇呢?
他,會死嗎?
圖拉真忽然感到一種莫大的恐懼,幾乎讓他喘不過氣——陛下讓我跑?為什麼?這里是帝國的心髒,最為神聖之地,為什麼我要跑?
他的答桉在下一秒得到了回答。
無數的聲音從那王座之間里傳來,各不相同,都有著自己的意志。聲音重疊在一起,形成爆裂的回響,又像是潮汐。一波接著一波,永無止息。魔潮內的每個惡魔在听見這聲音的那一刻便死去了,死得無比簡單,它們發出一聲短促的哀叫,然後倒在地上,化成了灰盡。
猩紅的火海褪去了,安格朗的臉上只余平靜。他扛起斧頭,緊緊地盯著對面那扇緊閉的大門。
帝國之拳的修士們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就連馬克西姆斯也是如此。他的心率飆升,因為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
永無止息的聲音在或漫長或短暫的時間後達到了頂峰,在場的所有人都失去了感知時間的能力,一秒鐘可能是一年,而一年可能連一秒鐘都不到。這種荒謬的錯覺令圖拉真有種發笑的沖動,他想要低頭,或是活動脖頸,但他不能。
沒有人能動了。
聲音停息了。
「唉」
一聲嘆息從那緊閉的大門之中傳來,然後,它被推開了。幾百米高的巨大門扉被兩只古銅色的手推開了,粗糙,帶著勞動者的樸實,其上滿是老繭。不是握著武器所鍛煉出的老繭,而是握著鋤頭、編制籮筐所鍛煉出的老繭。
一張帶著悲傷的臉出現在所有人面前,黑色的眼眸與黑色的頭發。金屬鑄造而成的葉子在他頭頂編織出了一頂王冠。長發束起,隨著他的行走微微擺動。
這個來自遠古泰拉時代的歐亞大陸野蠻人穿著一身長袍,他沒有攜帶任何武器,堂而皇之地從王座之間走了出來。
他動了動手指,沒看任何人。金色的光裹挾著所有人,讓他們都離開了這里。圖拉真試圖從金色的光輝中離開,他在最後關頭掌握了一部分體內的力量。而野蠻人卻看了他一眼,令他停止了動作,和所有人一起離開了這里。
他背起手,環顧四周,看著這由無數能人巧匠耗費各自生命打造的大殿被玷污成了如今的模樣,由衷地發出了一聲悲嘆。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滾滾而落,在他身後,那微張的大門中,一聲尖笑傳來。
「你下來了,你輸了。」
「沒有人是贏家。」野蠻人如此回應,聲音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虛弱。「我們都會輸,我們都會死。但人類不會。」
他再次揮動手指,金色的光華從門內涌起,熾烈的溫度與驚人的重壓在一瞬間將其內的任何事物統統轉化成了無盡的光和熱。而這個野蠻人便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誰似的。
一陣藍色的光出現,一個穿著黑袍的男人從中走出。他很高,很瘦,面色蒼白。金色的眼眸像是兩顆太陽在眼眶中熠熠生輝。
「這好像還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交談。」男人笑著說。
「是的。」野蠻人微微頜首,眼淚依舊在他的面上流淌。「真希望能換個地方交談,安靜一點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我們不必如此見面。不要自責,你被奸奇遮蔽了視野,看不到皇宮的情況,這很正常。沒人能夠算無遺策。」
「我可沒在自責。」男人笑得愈發燦爛。「你快死了,還有補救的機會嗎?」
野蠻人平靜地搖著頭。
「不,一定有別的辦法。登神,或者轉化別的生命形式,听著,我有很多辦法,我們可以試試——」
「——不必了。」野蠻人打斷了他。「這結局無從更改。」
「狗屁結局!」男人突然怒吼出聲。「我是個法師!跨界法師!我能在無數世界中自由行走,怎麼可能找不到一個讓你活下來的辦法?!一定有!絕對有!」
「或許吧,但我等不到了。」
野蠻人微笑起來,他像是個哲人般開口了︰「活著對現在的我來說是一種負擔,法師。我太痛苦了。那把椅子超出了我的預計。在一萬年中,它和這份責任一同分割了我的靈魂。億萬份碎片,億萬份痛苦。現在,它們匯聚在了一起。因為奸奇讓我從椅子上走了下來。」
「你要在這兒停下?」男人緩緩地說,右手在背後握緊成拳,不停顫抖。「我們就快成功了——這場戰爭結束了,我帶來了這麼多新的力量,你怎能在這倒下?」
「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神祇。」野蠻人用漢語說,非常流利。「我也不能成為人類的神。人類的未來應當由他們的自由意志鑄成,而不是被一個可笑的神明決定。而且,沒有我,你們也一樣會成功。」
他篤定地點了點頭︰「是的,你們一定會崛起。」
何慎言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瘋了。
他一定是瘋了。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會發生多大的亂子?」
「我知道,所以我會再做另外一件事。」
野蠻人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人中的巨人,他穿著金甲,其上有代表統一與帝國的徽記,關節處所奏響的嗡鳴聲不是動力甲所發出的伺服器聲音。而是一種由遠古先進科技所奏響的渺遠韻律。
一把長劍被他握在手中,復雜得不可思議的紋路刻滿了劍身,讓原本漆黑、紫銅色的金屬泛著凜凜的冰藍。它很華麗,放在一位泰拉貴族的手里,絕對會成為傳承萬年的寶物。但在他手里——在帝皇的手里,這把劍無論多麼華麗都顯得驚人的樸素。
「你要去做什麼?」
帝皇耐心地看著他,像是一個父親在看待自己的孩子,期望他自己解決面前的問題。以他的年齡來說,他當然有資格這麼做。他還是在微笑,眼中的眼淚沒有一刻停止,它們肆意流淌,就像暴風雨。何慎言突然明白——他不是在為他自己哭泣。
長久的沉默過後,他明白了。
何慎言低聲說道︰「你要去殺了奸奇,對嗎?這樣就算你死了,帝國的科技也可以再度發展由我和新的原體保駕護航,帝國遲早能再度屹立于銀河之中。」
「嚴格意義上來說,我正在死亡。」帝皇哀傷地看著他。「那時死的不是我,而是一個神。」
「不要自責,好嗎?」他向前一步,抬起手放在了法師的肩膀上。「擁有力量不代表要將所有事都抗在自己肩膀上,這個道理,用了我一生去明白。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人類的未來不需要一個我這樣的神。」
「我必須去死。」他說。「原諒我。」
帝皇消失了,留下低著頭的法師一個人站在原地,默然無語——
基利曼——羅伯特‧基利曼,極限戰士的原體,一位天神。
他從運輸車上走了下來,帶著戰意與即將獲勝的季動,種種這些情緒在下一秒都消失了,而是轉變成為了一種令他瞬間跪倒在地的深刻悲傷。阿斯塔特們茫然地看著他們的基因之父,因賽爾惶恐地走上前來,想要將他攙扶起來,卻沒能成功。
基利曼開始緩緩哭泣——隨著他的哭聲,一輪金色的太陽在泰拉上空緩緩升起。人們或許會將這當做帝皇的顯靈,但只有少數人才明白,這是他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