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的好笑之處在于你知道笑話是假的。
比如,有人講了一個比較特別的笑話。是關于一個孩子怎麼陰差陽錯殺死他父母的,大部分人不會覺得這個笑話可笑。但一定有少部分人會欣賞它。
承認吧,每個人的幽默感都與眾不同,而有些人就是偏愛較為陰森的那一種。
但眼前擺在杰洛特面前這個則不是,他只覺得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接踵而來,讓他幾乎笑不出來。因為他知道何慎言都能做到什麼事。自然包括讓一個人違心地開始說真話。
所以,在他面前的這個光頭男人——他說的都是真話。
他沒有說謊。
「你的意思是,阿爾方斯‧威利。諾維格瑞里最大的黑道頭子要找我合作,目的是將一群人販子趕出去?」
獵魔人啞然失笑︰「你還不如說他是想利用我然後自己獨佔生意呢。」
「不。」
杰克的嘴唇繼續開合,名為舌頭的肌肉活動著,聲帶振動,發出聲音。他的眼楮里滿是恐懼,可他還是在說著話。
「阿爾方斯‧威利先生絕對不會做這種生意。」杰克說。「先生開設賭場,搏擊俱樂部,妓院。但他絕對不插手人口販賣這種生意,從來沒有過。」
「是嗎?」
杰洛特雙手抱胸,站在一旁。每當他對某個人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興趣時,他就會擺出這幅姿態。
「是的——因為阿爾方斯‧威利先生就是被拐賣的。」
我說出來了。
天吶。
杰克的眼部肌肉開始抽搐,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出。我說出來了——他想,我怎麼能將這種事說出口?先生事後一定會因為這件事殺了我。對了,我還可以求那個獵魔人,我可以讓他
他的思緒到此為止。
杰克的光頭向右邊歪去,他靠在椅子上,嘴巴大張,就那樣保持著一個醒來後絕對會落枕的姿勢睡著了。
何慎言收回控制住他大腦的精神力觸須。法師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在杰洛特的眼楮里,那里什麼都沒有。而在他的眼楮里,那里有一顆正在逐漸朝著黑色轉變的藍色寶石。
但,就目前而言,它仍是藍色。
「好吧,這倒也能解釋清楚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了看來霍桑的消息很靈通啊。我們才剛進城一天不到,他就知道進來的獵魔人是我了。」
「或許是因為你的白發太顯眼了,杰洛特。」
何慎言轉身離開,杰洛特跟在他身後。兩人都沒在乎呆坐在一旁的法蘭西斯‧貝林,他們一直走,直到離開了這一片狼藉的地下黑幫聚集所。
已經是黑夜了。
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杰洛特與何慎言都沉默不語。前者還在思考有關于霍桑的事。而後者,他還在忙活那個龐大的儀式。他們的思考一直持續到身後響起腳步聲為止。
來自四百七十三米開外,八個人,都帶著武器。為首的那個殺了四十個人,整。十七個男人,十個女人,剩下的是孩子。
何慎言停住腳步,精神力觸須完完整整地告訴了他所有事。八個襲擊者在尚未見到他時就已經被他看穿了。他們至今為止的所有人生軌跡,他們的名字,早上吃的早餐,最近做了什麼。
全都一清二楚——而作為回報,何慎言要獎勵給他們一些東西。
「何?」
杰洛特困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止住腳步。何慎言知道為什麼,獵魔人的感官沒有靈敏到能听清四百米開外的腳步聲。
「沒什麼,杰洛特,我要發泄一下,你先回去吧。」
法師沖著他露出一個微笑,獵魔人剛開始還不明所以,隨後恍然大悟一般地笑了起來︰「你要去——?好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順帶一提,愛與花對面那家店提供免費過夜服務。」
「好的,我記下了。明天早上見。」
「明天早上見。」
八個襲擊者距離他們還有三百五十一米時,杰洛特轉身離去了。與此同時,何慎言也轉過了身。
他要做一些不那麼法師的事情,促使他做出這件事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一路以來所見到的黑暗,比如為首的那個混蛋殺的孩子,又比如他正在頭痛的這個難題。
實在是太他媽難了。
何慎言嘆了口氣,上一秒,他還在街道上,下一秒,他已經穿梭至了某個陰暗的小巷。靴子輕巧地貼合地面,八個人里沒有任何人發覺他已經抵達了他們身後。
哪個更難一點?他問自己。是永遠做正確的事,還是試圖找到一個公元前的時間坐標?
法師不知道。
他也正在試圖找到答桉。
「打擾一下。」他的聲音從八個人的背後響起,平靜。「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問諸位。」
「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太平靜了,平靜地近乎不像是個人。離他最近的那個家伙被嚇得差點跌倒在地。何慎言看著他,什麼也沒說。可他卻自己松開了握刀的手。剩余七人嚴陣以待,他們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說話,但清楚那種語氣。
如果他們之中有人正打算接下來殺點什麼,他們就會用這種語氣。
為首的那個——殺了最多人的那個選擇了進行溝通。
他謹慎地看著黑暗里說話的人,用他自以為是的語氣對何慎言說︰「听著,伙計。我們是收錢辦事,我猜你也是。所以我們沒必要發生沖突,或者流血,你明白嗎?」
「我給你你想要的問題答桉,然後你轉身離開,可以嗎?你已經把我的小兄弟嚇得尿了褲子了。」
是嗎?
不,你不是收錢辦事,你是利劍團的人。
一個叫做沃波爾‧羅尹的家伙給你們通風報信了你們是來殺杰克‧塔林的,但半路改了主意,因為你們看見了‘白發的獵魔人’,也是阿爾方斯‧威利這兩天要找的人。
但是,有一件事,那個說話的家伙沒說謊。
何慎言低頭看了眼那個離他最近的家伙的褲襠,那里的確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昏黃的尿液。
「首先我要問個問題。」
「沒問題,伙計,問吧——除非是原則性問題,否則我什麼都會告訴你。」
說話的家伙腦門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看不清黑暗里到底是誰在說話,甚至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個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讓他牙齒打顫, 骨發涼,甚至連手指都在顫抖。
——我是在和人類交談,還是在和魔鬼談話?
他問自己,但得不到答桉。
「很好,第一個問題。」
黑暗說話了︰「殺孩子難,還是好好活著難?」
「你在說什麼?」
「我在問你,埃德蒙‧柯蒂斯。你今年三十二歲,你出生在科德溫。二十歲時你懷揣著四十奧倫來了諾維格瑞,開始,你想在這兒好好生活。但後面的十年里,你的生活和‘好’這個字絕緣了。你殺了四十個人,十七個男人,十個女人,還有二十三個孩子。」
「你的童年還算正常,你不應該具備這樣的反社會人格。黑幫打手也不會天天殺人,更別提殺死二十三個孩子,你的記憶告訴我,你對這件事樂此不疲。」
黑暗中傳出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那種敘述的態度,卻讓所有人寒毛直豎。
「為什麼?」黑暗中的聲音問。「我看了你的記憶,為什麼?」
埃德蒙‧柯蒂斯沒有說話,他說不出來話。這種被赤果果拆解人生的感覺,這種三十二年人生被濃縮為幾句話的感覺幾欲讓他發瘋。而真的讓他發瘋的是,黑暗中的聲音所說出的問題也讓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是啊,為什麼呢?
我為什麼要殺那些孩子?
他們心自問,卻找不到答桉——是為錢嗎?不,不是為錢。那是為了什麼?為了快樂?也不是,他正常的很。有錢就去妓院,有兩三個熟識的女人,他對殺戮沒有渴求的嗜好。
可是為什麼呢?
何慎言沒有放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從埃德蒙‧柯蒂斯,到那個尿濕了褲襠的膽小鬼。他一個一個地詢問著他們,仔細,清楚,邏輯清晰地可怕。他們之中的每個人都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到底有多麼可悲。
更可悲的一點是,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當詢問結束後,終于,他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離他最近的那個家伙抬起手,不是為了殺他,也不是為了做其他事。他只是抬起手,然後抓住了何慎言的靴子。他抱著它,像是抱著救命的稻草。他的雙眼里盈滿淚水——這個人撕心裂肺地吐出了一句顫抖的話。
「殺了我。」他說。「求你了,快點。」
法師低頭看著他,一股懊悔正在他心中生根發芽——早該想到的,該死。他太疏忽了,又犯了老毛病又以為自己能掌控所有事。
利劍團,一個以販賣人口為職業的龐大組織。他們遍布整個世界,開枝散葉,甚至已經形成了產業鏈。但問題在于,這個組織是如此的龐大,難道其中的每個人都是狼心狗肺,毫無感情可言的畜生嗎?
他們將自己的同胞視作牲畜對待,販賣它們,像是賣一頭豬或一頭牛一樣毫無情感上的波動。這不正常,不正常到了極點。而還有另外一件事也不正常。
——那些錢呢?
這樣的暴利錢呢?他們用人換回來的錢呢?錢去了哪里?國王們的口袋嗎?這種事不太可能,沒有哪個國王會蠢到將販賣人口當成官方事業去做。就算是最野蠻的人也不會這麼干。
于是,何慎言將這兩個問題結合了起來。問題與問題相結合,所誕生的卻不是另外一個問題,而是一個答桉。
利劍團里的所有人都對他們正在干的事沒有實感,甚至毫無心理波動的殺人,是因為他們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法術催眠的影響。
何慎言注視著自己自己的右手,此時此刻,在那里出現的並不是寶石。而是八縷細碎的魔力,它們被人植入了這八個人的腦海之中,一種常識上的錯誤欺騙,一種根深蒂固的心理影響。
法術並不高明,但背後的那個人可謂是高明至極。
如此一來,那些錢去了哪也能說明白了。
背後主使人是個法師,法師們最缺錢——天底下最缺錢的人不是欠債的賭棍,也不是麻藥粉上癮的可憐蟲,而是法師們。術士,女術士,法師這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施法者們需要錢。
那麼,錢從哪兒來呢?
我們都知道,不勞而獲是來錢最快的方式。
何慎言將那八縷魔力攥緊,抱著他靴子的男人還在哀求。他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了一個幫著販賣人口與殺人的怪物,在他做這些事之前,他只不過是個老實種地的農民,而現在,那些‘他’做下的記憶正在襲擊他的神志。
他想死。何慎言看得出來。
「很抱歉,諸位。」何慎言說。「但恐怕我今天非得殺了你們不可。你們是農民,水手,馬車夫和商人,其中甚至有位凋刻家。但你們都變成了——」
「——怪物,我知道,先生。」
殺人最多的埃德蒙‧柯蒂斯跪在地上,凝視著自己的雙手。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汗水淋灕,像是一塊被劃傷的石頭。汗水與淚水混在一起,變成刺骨的刀刃,令他良心刺痛,神志破碎。
「動手吧,先生,殺了我們,我們該死。然後殺了他——殺了那個把我們變成這副模樣的怪物。」
埃德蒙‧柯蒂斯如是說。
半分鐘後,何慎言走出小巷——
阿爾方斯‧威利的辦公室。
「那個獵魔人找上門來了?還帶著個法師同伴?無所謂,杰克。甚至你將我的過去說出去這件事都無所謂,我從沒想過隱瞞。有心的人本來就能查到這件事。我就是在十二歲被賣到諾維格瑞來的,有什麼好隱瞞的?」
霍桑無所謂地微笑了起來。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跟他們干到底,杰克。把話放出去吧過去幾年里我一直在遮遮掩掩,我累了。道上的人以為我是想自己做這門爛的生意,但其實不是的。」
老霍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彎下腰,在辦公桌下方模索了一會兒,從那下面拿出了一把十字弩︰「告訴小伙子們,集合,咱們今晚就去把那幾個見錢眼開的畜生全殺了。」
杰克听見他在哈哈大笑。
「給這個城市加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