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是一個復雜的概念。
你要如何界定睡夢與清醒的距離呢?古往今來,有許多人想要探查清楚這模湖的邊界,但他們都沒能成功。就算是那些能夠進行清醒夢的人也無法解釋他們到底是怎麼決定‘醒來’這一概念的。
伏爾甘同樣也無法解釋。
他只是‘醒來’了,僅此而已。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白色的天花板,一盞精美而樣式古樸的吊燈在他頭頂微微晃動。他沒看見蠟燭的存在,反倒是看見了四個模湖不清的柔和光團在吊燈的四個角默默發著溫暖的光。
一股書籍特有的氣息傳進他的鼻腔,這時,伏爾甘才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把舒適的沙發椅之上,完美地契合了他的身材。寬大、柔軟、溫暖。在他不遠處的壁爐里,木柴正在緩慢而堅定的燃燒,同時發出令人感到愉快的 啪聲。
然後,他听見書本翻頁的聲音。
扭過頭去,伏爾甘看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正低著頭翻越一本厚重的書籍,那本書有著棕色的封面,上面有著燙金的字,但卻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種。伏爾甘觀察了它們一會兒,竟然突兀地感到一陣頭疼。
男人忽然開口說道︰「我建議你不要在未經它們允許的情況下注視它們,這本書里的每一個字都是有著自我意識的,它們不太喜歡被除了我以外的人翻閱或注視。」
「這里和我想象中的納垢花園有所不同。」伏爾甘謹慎地坐起身來,雙手緊握,一副隨時都可能暴起的模樣。「你又是誰?」
「一個問句,但你實際上問了兩個問題。」
男人抬起頭來,臉上帶了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我應該回答哪一個呢?伏爾甘?」
「第一個。」伏爾甘沉聲答道。
「噢,好吧。」男人笑著點點頭。「這里不是納垢的花園,這里是一個口袋維度,一個由我主導的次級位面。我通常都將它當做圖書館與儲藏室使用,偶爾也會躲在這里自己一個人浪費一些時間。你知道的,躲避現實。」
說完這句話,他順手合上那本書,將順手一拋。它便自發地飄蕩而起,回到了牆壁另一端的書架之上。
伏爾甘用視線追蹤著它,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本能地感覺不對。火龍之主深吸了一口氣,嚴肅地皺起那對平直的眉︰「你到底是誰?」
「我已經回答過你的問題了。」男人笑著搭起手指。「向我詢問通常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的收費可不便宜。」
「你要什麼?」
「我要什麼?」男人反問道。「有意思,你覺得我要什麼?」
「我的生命,我的效忠,又或者是無辜之人的鮮血你們這樣的存在還能渴求什麼?」
火龍之主輕蔑地一笑︰「來吧,你這亞空間中的腌之物,向我揭示你的要求。」
男人微微挑了挑眉,顯得有些驚訝。
「噢」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看來你知道的不少。」
他倒也沒反駁伏爾甘對他存在的偏見。
伏爾甘冷笑著,不再說話了。
「這倒是有趣,你的形體雖然和那頭野獸同歸于盡,但你的靈魂卻在亞空間內游蕩了一段時日。我以為你會對如今的世界一無所知看來,先入為主的偏見的確會令人盲目。」他意有所指的說。
「言語的誘惑不會對我起作用的,現出你的真型吧,惡魔。」伏爾甘冷冷地說。「不要再用人類形貌與我交談。」
聞言,男人微微一笑。
「如你所願。」他說。
然後,世界陡然陷入黑暗。
天花板,牆壁,燈光,壁爐所有的這些概念全都消減了,就連椅子都徹底消失了。
真實的世界從外界暴力地沖入,爭先恐後地朝著伏爾甘昭示自己的存在。刺目的白光狂妄地舞動起來,一千顆星辰開始在他面前自發的轉動。他看見群星明滅,看見暴力的誕生,看見毀滅的源泉,也看見抽象的概念與它們被具體化後的模樣
在那一瞬間,伏爾甘很確信,自己瘋了。
他無比確信,他的理智清晰而明了的碎成了不連貫的碎片。記憶甚至也開始在腦中翻滾,融合。人與人的面孔扭曲著合在一起,過往的死者們尖叫著從冥府之國中爬出來到他身邊。然後,是夜曲星的景象。
燃燒的夜曲星,一如既往。數以百萬的火山們彼此連接,構成此起彼伏的連綿山脈。黑色的沙洲、充滿硫磺的小型海洋,暗澹的危險紅光照亮了伏爾甘的臉,他甚至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然而,這景象同樣沒持續太久。
下一秒,一個人形的影子飄到了他身邊。他的形體是飄蕩不定的,簡直就像是被風吹拂的黑色幕布。那本應該是眼楮的位置卻是兩顆旋轉的璀璨金星,無窮無盡的光和熱從中暴射而出。
然後,他听見了一聲響指聲。
「啪。」
世界重歸正常。
天花板、吊燈與椅子——它們又回來了,火爐內的木柴依舊安穩的燃燒著,偶爾有火星冒出。暖意浮現,伏爾甘下意識地低下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坐回了那沙發椅之上,腿上還蓋了條毛毯,手中甚至捧著一杯溫熱的牛女乃。
「你感覺如何?」那男人問。「我試著向你揭示了一下這個宇宙中的抽象概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也算得上是你要的真實。你應該看見了一些無法理解的東西吧,那麼,你感覺如何呢?」
他關心的語氣令伏爾甘眼角抽搐了起來。
眼見這一幕,男人總算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他站起身,背著手來到牆壁旁。隨後,這貼著深色壁紙的牆壁上就突兀地出現了一扇門,門框很高,通過目測,伏爾甘知道,它能夠讓自己通過。
「你可以離開了,伏爾甘,門後便是正常的世界。」男人轉過身來,對他招了招手。「你的兄弟們正在那里等你,哦,對。還有你救下的那個女孩,你要感謝她,伏爾甘,如果不是她一直將那手鏈戴在手上,你可不會就這麼輕易地被找到。」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伏爾甘根本不了解的話,然後便在火龍之主還沒同意的情況下徑直將他扔了出去。
「再見。」他笑眯眯地朝著飄蕩在門外虛無空間中的伏爾甘揮了揮手。「順帶一提,我的名字是何慎言,一個法師。」——
醒來——再次醒來。又是這種熟悉的詭異感覺,一種抽離感令伏爾甘幾欲嘔吐地瞬間跌倒在地,他感到天旋地轉。
怎麼回事?
伏爾甘趴在地面之上,眼前的景色是旋轉著的。他無法感知面前的事物,五感好像都失去了原本的作用。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是,他的大腦眩暈的要命。
簡直就像是有人將他的腦袋拿了出來,扔進了一個沒有刀片的攪拌機,然後開了最大檔攪拌了兩個小時似的。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在劇烈的耳鳴之中,他听見了幾句模湖的話語。
「怎麼回事?」
「會不會是傳送造成的眩暈?」
「可能是,但我更傾向于這是船長的小小報復。你們都知道他不怎麼喜歡把事情說明白吧?伏爾甘剛好是個直性子,他肯定說了些難听的話。而這,就是後果。」
「可汗,你對老師的印象未免也有些太」
「看在巴爾的份上啊,你們能不能不要圍著他聊天了?就沒人過來搭把手和我一起將他抬到床鋪上去嗎?!你們是什麼?五歲的孩童嗎?!」
最後說話的這個人語氣里滿是指責的意味,很顯然,他很生氣。而這點小小的埋怨卻突兀地令伏爾甘感到一陣溫暖與熟悉。
我八成是瘋了。他想。我怎麼會覺得這是聖吉列斯的聲音?
但是,現實再次給了他迎頭痛擊。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抬到了一個柔軟的地方放下了,其中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還抱怨了一句︰「伏爾甘是不是又壯了點?我怎麼感覺我在抬一架無畏啊?」
「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魯斯。」
「得了吧,福根,你站在旁邊又沒幫忙!你這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如果我瘋了,那就擺月兌讓這瘋狂持續的再久一些吧,如何?
帶著一點哀求,伏爾甘如此想道。他已經完全辨認出了這些說話的人,他知曉他們的身份,清楚他們的性格。所以他非常清楚,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聖吉列斯已死,福格瑞姆早已墮落,這兩個人不可能共處一室。還有那個提到‘老師’兩個字的人,伏爾甘知道,那是羅伯特‧基利曼有誰夠資格當他的老師,馬卡多嗎?可羅伯特也不是個靈能者的料子
就讓這瘋狂的幻象持續得再久一點吧,我可以稍後再恢復清醒。他想。
「他是不是醒了?」魯斯問。「我看見老黑的眼皮底下有東西在動啊。」
「你未經允許就給他起了個這樣的外號?」福格瑞姆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伏爾甘雖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但那——」
「——噢,噢,噢,現在輪到你扮演那個角色了嗎?那個和誰關系都非常好的人?」魯斯嘲諷笑了起來。「停下吧,福根!你可不是什麼老好人,真正的老好人躺在這兒,而且也不受我們所有人喜歡,更何況是你?」
「如果你打算在這種情況下和我來一場辯論賽,我也沒什麼意見。」福格瑞姆平靜地回答。「至少我有在試著做出改變,不像某些人,自始至終都我行我素,絲毫不顧及其他人的感受。」
魯斯眯起了眼楮,尖銳的犬齒已經探出了上唇。
「別在這里動手。」一直都沒說話的安格朗突然開口說道。「至少別當著我的面,魯斯。否則我恐怕會和那討厭的徹莫斯人一起揍你。」
「哼,二打一?你們倆一起上我也——呃,聖吉列斯,你別那麼看著我啊」
魯斯突然訕訕地一笑,停下了原本要說出口的話,而瞪著他的大天使則絲毫沒有停止瞪視的意願。
巴爾人雙手抱胸,臉色不善地看著這三個人的臉,一字一句地開口了。
「說你們是五歲的孩子簡直是抬舉你們,你們應該是十四歲左右的男孩,一個個都主觀意願過強。頑皮、幼稚,成天就想著找人吵架,互相毆打來彰顯彼此的男子氣概帝皇在上啊,你們能不能有那麼一次可以聚在一起而保持安靜與友愛的?我們可是兄弟!」
魯斯低著自己的頭,仔細地觀察著地板,一副‘嘿這地板可真他媽地板’的模樣。福格瑞姆扭過頭去,先是給了安格朗一個說不清楚是什麼意思的眼神,然後便朝著聖吉列斯歉意地點了點頭。
至于安格朗,他梗著脖子,既不接受福格瑞姆那意味不明的道謝,也不朝聖吉列斯低頭——但是呢,他卻默不作聲地朝著門邊走了幾步。
考慮到他的性格,這大概也算得上是某種程度上的道歉吧。
基利曼咳嗽了一聲,硬著頭皮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寂靜。他說︰「要不,我把我的個人終端拿來?它能夠進行簡單的健康監測,應該能看出伏爾甘的身體是哪里出了問題。」
「我同意。」察合台可汗點了點頭。「越早讓他恢復越好,我們可還是有一大堆事要和他解釋呢。」
基利曼嘆了口氣︰「現在能別說這個嗎,可汗?我知道你們都打算將這件事推給我做」
「不。」可汗搖了搖頭。「我們一個個向他解釋。」
迎著基利曼不解的眼神,察合台澹澹地說道︰「逃避並非君子所為,再者,我們必須尊重我們的兄弟,不是嗎?」
「可汗說的很對,那麼——」
基利曼原本打算出門去,將自己的個人終端拿來。他的辦公室離這個休息室並不遠,來回不過幾分鐘的路。可是,他卻沒能將下半句話說完。
床鋪之上,那皮膚黝黑的巨人睜開了他的眼楮,一片赤紅的眼眸此刻卻顯得有些晶瑩。他安靜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嘴唇顫抖。
「我真希望這是真的。」伏爾甘嘶啞地說。「這是真的嗎?父親?你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