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教只在某些情況下可能有用。
人類的本性是固執的,指望用幾句話來改變他們的觀念無異于痴人說夢。好在,人類很擅長接收來自于他人的命令。有時候,你只需要告訴他們「去這麼做」,而完全不需要解釋「為什麼需要這麼做」。
簡單嗎?
簡單,但也諷刺。
因為,由此誕生出了一個觀點。即,保護人類最好的方式是不讓他們得知真相。這個觀點極為片面,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比如現在。
聖吉列斯知道了。
所以他現在坐立難安。
「我就不問你感覺如何了,聖吉列斯。這個問題毫無意義,我從你的臉上就能得出答案。」
法師笑了笑。他凝視著基因原體那蒼白過度的臉︰「但是,你在害怕些什麼,聖吉列斯?」
如果有得選,聖吉列斯恐怕不會選擇坐在法師對面。後者的目光本就不讓人覺得舒適,哪怕是平日里都是如此。更不要提現如今的瞪視了。宛如針扎一般的疼痛令大天使低下了頭。
刺痛源自外界,也源自內心。他對自己表露出的軟弱感到羞愧。
「基因缺陷。」良久,他開口了。「聖血天使一直都被他們自身的缺陷困擾著,黑怒已經消失,但血渴依舊存在。」
何慎言耐心地等待著下文。
「戰斗是阿斯塔特們被制造出來的目的。」
聖吉列斯向後靠了靠,以便吊燈投下的陰影遮蔽住他的面容。他知道,這對于法師而言並無用處,但他想這麼做。
「我的兒子們也不例外,是的,他們如今喜好藝術,富有人性。但那是我回歸後的努力,在我回歸以前」聖吉列斯苦笑了一下。「那獸性已經完全吞噬了他們。」
「他們在戰斗中甚至表現的比後來的吞世者還要嗜血、還要瘋狂。我糾正了這一切,但我終究不能憑借我的意志改變基因中潛藏起來的力量,很快,那詛咒便顯現了,哪怕是新加入軍團的戰士也是一樣。」
他怔怔地凝望著前方,在那里是一片虛無。他看得是如此的出神,以至于語氣輕柔到像是正在夢囈︰「持續不斷的憤怒,失去理智,人性會被剝奪最終,他們會屈服于這憤怒之下。」
「我一直在試圖尋找解決之道,大遠征時期我就在著手此事了,但始終毫無進展。而後來」
聖吉列斯停頓了一會。
書房中壁爐內的木柴 啪作響,書桌與座椅都安然無恙,唯有那些厚重的書架空空如也。
法師坐在聖吉列斯正對面,緩緩地移開了視線。他抬起右手,手指摩擦間,深藍色的光點涌出,化作細小的閃電在他的指間舞蹈,又在下一個瞬間變為了純粹的火焰。
他在等待。就像等待獵物進入捕殺範圍的獵手。
最終,對此一無所知的大天使還是開口了。
「我曾經遇到過一個色孽的惡魔。他告訴我,如果我選擇擁抱混沌,那麼,我的子嗣們身上所纏繞的詛咒便能一勞永逸的消失。只差那麼一點,我便答應了。」
他深深地垂下頭去。
「只差一點,我就會和他一樣。我會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兒子們變為丑陋的怪物,是的,詛咒解除了,但代價卻是成為怪物怪物自然不會害怕詛咒,它們就是詛咒本身。就差那麼一點——巴爾啊」
聖吉列斯的聲音極輕、極細,像是風中的絮語。他雙手掩面,不再講話了。
「很好,所以這就是你害怕的理由。」
把玩著閃電與火焰,法師點了點頭︰「
你有勇氣將它說出來,這點很難得——但我要對你做出一個完全相反的評價,聖吉列斯。」
「你太懦弱了。」
大天使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滿臉震驚與不解,還有那麼一點怒意正在眼底醞釀。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自己為何會得到這樣的評價,但他願意听下去。
因為他是聖吉列斯。
——而何慎言卻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
他笑著說︰「他媽的,就是這副見鬼的模樣。你為何不能站起來,將心中的憤怒完全釋放出來呢?勇敢一點,聖吉列斯,別再偽裝了。」
「我、我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了,唉,是的,你是聖吉列斯,是帝國最為光輝之人,是犧牲自己拯救帝國之人,是英雄、天使、神話中完美無缺的完人但你真的是嗎?」
何慎言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走到了大天使背後,左手在背後豎起,復雜的法陣無聲地出現。
「所有人都尊敬你,所有人都愛你,于是你也必須成為他們想象中的模樣。你必須對所有人都溫和有禮,你必須在戰斗中克制自己,你必須時刻保持冷靜,甚至會因此去做一些你不喜歡做的事你真的喜歡處理政務嗎,聖吉列斯?」
「不,你一點也不喜歡。你只是出自對你兄弟的愛才這麼做的。我欣賞這一點,但我也要指出另一件事你做這件事的另外一個理由,一個你沒有說出口的理由。你做這件事,是因為你必須成為「聖吉列斯」。」
「「聖吉列斯」溫柔又善良,所以他一定會幫助他可憐的攝政兄弟,哪怕他自己不喜歡。」
法師低下頭來,在聖吉列斯耳邊輕聲問道︰「你為何不敢將真正的自己表露出來呢?天使?」
「恐虐如此地鐘情于你是有理由的,是的,不要否認這一點。我們或許會說謊,但邪神不會。祂看得見你心中的憤怒與對戰斗的渴望,祂也知道,你的兄弟中在這方面無人能與你相比。」
「哈,世人認為聖吉列斯厭惡暴力,不喜戰爭。但他們卻沒想過,如果一個人真的厭惡戰斗的藝術,又怎會將武技鑽研至登峰造極?」
「你住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宮殿里,聖吉列斯,里面滿是你的神像。你被它們包裹了,所以你也用一層金漆包裹了自己,你試圖成為神性的化身告訴我,聖吉列斯,在你漫長的生命中,你可曾真的有過一次完全展露自己的本性?」
大天使沉默著坐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像。從法師的角度看過去,他只能看見一個微微顫抖的背影。
「血渴是你子嗣們的基因缺陷,但也是你的,聖吉列斯。兒子自然會繼承父親的特征,你從他身上繼承了些東西,而你的兒子們也從你這里拿走了一些東西。比如戰斗的天分、使用武器的技巧、善良、熱情、謙遜當然,還有血渴。」
法師咧嘴一笑。
「我想做點大膽的推測,聖吉列斯。基因原體們的本質是亞空間生物,是靈能生物所以,會不會是你潛意識里的某些東西,牽扯到了你基因層面上的這些子嗣呢?換句話說會不會,那個令他們痛苦的人,就是你呢?」
磅礡的憤怒化作肉眼可見的金色烈焰開始在聖吉列斯的羽翼上燃燒起來,它們沒有點燃他的羽翼,卻點燃了法師的座椅,火焰迅速蔓延,在短短數秒內便擴大到了整個房間。
何慎言倒也不心疼,甚至還吹了聲口哨。有些事嘛,第一次心疼,第二次倒也就習慣了。
頭頂的吊燈轟的一下掉落在地,聖吉列斯緩緩站起,轉過身來,平日里總是溫和的臉此刻
青筋暴起,無比猙獰。
「對,就是這樣。」
法師笑了起來,無比滿足。與此同時,背在背後的左手還做了個手勢,讓法術的效果更加猛烈地作用在了大天使身上,後者怒吼了一聲,一拳揮出。
一聲巨響之後。
「抱歉!抱歉!天吶,我怎麼會——閣下,您沒事吧?!對不起,對不起!」
回過神的聖吉列斯手足無措地道著歉,甚至還鞠躬了好幾次。他的臉漲得通紅,表情也十分慌亂。
「嗯」
何慎言模了模自己的側臉,倒也沒說什麼。聖吉列斯的那一拳可謂是又猛又快,還帶著極為龐大的靈能——真是,誰說他沒靈能天賦來著?
不過,這其實也沒什麼。
以法師如今的體質來說,他就是站在那兒讓聖吉列斯打他半個鐘也沒什麼事,甚至還能一邊挨打一邊喝咖啡。再者,如果不是他提前撤下了那些恆定的防護法術,聖吉列斯其實根本就踫不到他。
換句話說,聖吉列斯之所以能打到他,乃是他自己允許的。一無所知的大天使卻還在他對面感到強烈的良心不安,真是可憐。
要不怎麼說法師們都不是好人呢?
「就當是扯平了,畢竟我的確也說了些過分的話——那麼,第一階段的心理療程到這兒就算是結束了,過段時間我會安排第二階段的。」
站在廢墟之中,法師打了個響指,被燒毀的書房便開始迅速地恢復,在短短幾秒內就回到了最初的模樣。但那些書架上卻依舊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
「心,心理療程?!等等,還有第二階段?!」
「是啊。」法師笑眯眯地點點頭。「怎麼樣,效果是不是還不錯?將憤怒都釋放出來的感覺還可以吧?順帶一提,第二階段就不會這麼輕松了。」
聖吉列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完全沒在意第二階段的事。
他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您,您就為了這個——讓我打了您一下?」
「嗨,別自作多情了。」何慎言翻了個白眼。「實在是你那魂不守舍的模樣太讓人心煩了我才這麼干的,換個人來你看我揍不揍他對了。」
他指了指自己那些空空蕩蕩的書架,面色不善了起來︰「離開以後,你要是有空,就去告訴那只渡鴉我跟他的事還沒完呢。」——
坦白來講,羅伯特‧基利曼現在並不想工作。
他的大腦是一團亂麻——工作?工個屁!他恨不得把手上的個人終端砸了出氣。
攝政王面色不善地盯著手里的個人終端,右手手腕已經懸空了。保持了好幾秒後,他卻還是將其放了下來。
「唉」
一聲長長的嘆息。
有什麼是比听見了那可怕的故事還要糟糕的?有。听完之後,你還得工作。
政務、政務、政務。
沒完沒了的政務——哪怕是分身都沒用,兩個分身共用感官,該動腦還是得動。有好幾次他都想試試看能不能一邊休息一邊工作,結果休息的分身躺了沒幾秒就爬起來和工作的分身一起處理政務了。
效率甚至還加快了。
他閉上眼,往後一靠。強迫自己轉移了注意力。
泰拉空間站上的人口日益增多,有許多都是接到命令前來的戰團與海軍艦隊。復仇遠征如今所需的人手其實差不多已經湊齊了,但距離開始卻還有一段時間。首先是完全換裝,這是項非常麻煩的工作。
在見識到了新式裝備的
威力後,戰團長們已經徹底瘋癲了——這個形容詞其實還算保守。
他們為了這件事天天和軍務部的官員扯皮,這個多要一點,那個也想多要一點。手段其出,有講資歷說貢獻的,有繪聲繪色說自己有多不容易的,有些人甚至還特意將自己的動力甲涂舊了過去談話,就為了多要兩件。
更有甚者完全連臉都不要了,來了七百人,他按滿編報。負責統計的官員一看名冊傻了眼——怎麼你們這兒光叫伊萊特的老兵就有二十四個啊?
那家伙居然還理直氣壯地說都是同名,報告放到基利曼桌子上時差點沒把他氣死。原因無他,這是極限戰士的子團
而且,海軍們也是如此。泰拉空間站里停泊著的那艘巨獸級戰艦讓他們都紅了眼,好幾個聯合艦隊的艦長每天什麼事都不干,就想和他來次會議商討此事。一個個地用詞文雅的不得了,和他們平日里的模樣截然不同。
想到這兒,基利曼睜開了眼。
他其實心中還有疑慮,但是,身為羅伯特‧基利曼的某些特質已經令他回過了神。
他拿起個人終端,打算在今天就將裝備的事徹底處理完,也算是給他的大腦放放假。相比起另一個宇宙那令他無法呼吸的殘酷黑暗,處理政務比起來都算得上是難得的消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