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科茲是懷著一腔雄心進入這個游戲的,他打定主意想證明些什麼。結果,他的‘新諾斯特拉莫’第一年的報告就讓夜之主的臉變得陰沉無比。
別誤會,在經歷了異世界的淬煉後,他已經是個合格的君主了,甚至能說得上是千古名君——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一樣創造出一個完全平等的烏托邦的。然而,這里可不是異世界。
康拉德‧科茲緊緊地盯著報告,隨著閱讀進度的推進,表情開始變得越來越陰沉。
洪災,顆粒無收,農民們全年的勞作全部都打了水漂。
經濟遭重,官員們一個接一個遞上各地民不聊生的匯報,有些偏遠地區的軍隊甚至都因為無法獲得足夠的食物配給而爆發了嘩變。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在這個模式中,康拉德‧科茲是作為一個普通人存在的。他沒有基因原體那樣的超凡身體素質,他也會生老病死——而他的壽命,是七十年。
二十歲成為國王,在位七十年,已經是非常長壽的國王。但是,康拉德‧科茲仍然覺得不夠。
如果他想要將這座王國變成他想要的模樣,七十年是絕對不夠的。
沒有猶豫,他開始大力發展民生,著重解決吃飯問題。他雖說是以凡人的身體進入游戲,但頭腦可不是,過往的知識依舊存在其中。康拉德‧科茲花費了三年時間,劍走偏鋒地大力發展農業科技,終于在洪災的三年後讓平民們吃得飽飯了。
但他仍不滿足。
康拉德‧科茲知道饑餓的滋味,曾是午夜游魂的那些日子里,他無數次地品嘗過它。他知道,饑餓是人類的生理所決定的頭號大敵。饑餓會導致憤怒、恐懼以及道德底線的無限降低,永遠不要低估一個人能為了吃飽而做出什麼事來。
他打定決心,又花了五年時間繼續發展農業。新諾斯特拉莫在這五年時間內欣欣向榮,他甚至注意到了經濟對小麥與大米售價的影響。在他的操控下,康拉德‧科茲于二十八歲這年成功地讓新諾斯特拉莫成為了三個國家中最為富足的那個。
「令人驚訝。」
澹藍色的沙盤那頭,穿著國王長袍,頭帶桂冠的羅伯特‧基利曼微笑著鼓起掌︰「你對凡人們的關心令我非常贊賞,科茲,讓他們吃飽穿暖是我們必須要做的事,是頭等大事。」
「多謝你的夸獎。」康拉德‧科茲平澹地回答,然後轉過頭,看向站立于對面的科拉克斯。「你呢,兄弟?你的國度如何了?」
群鴉之主看上去並不想回答他,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那個,恐怕是因為他的國度旁邊一直都有著小股勢力的野蠻人騷擾。在沒有原體之軀的情況下,御駕親征也就成了一個危險且需要全神貫注的行為。
他在這八年的模擬中將王國附近所有的單獨勢力通通收入囊中,但窮兵黷武與連年征戰所帶來的卻是經濟的連年下跌,與國內愈發高漲的反戰浪潮。甚至有吟游詩人不惜冒死也要在皇宮外牆頌唱殘暴國王之歌。
他現在百感交集——在過去的人生中,科爾烏斯‧科拉克斯是解放者與反抗者,但他從未真正地學習過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君主。他解放了救贖星,卻並未真正意義上的管理過它。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帝皇所派來的官僚代為進行的。
他們做得很好,非常好。但他們做得越好,科拉克斯現在就越痛恨自己當時為何沒意識到這一點。
康拉德‧科茲輕笑了一聲,低下頭,繼續投身于模擬當中。
第九年,洪災再次降臨,連續幾個月的降雨是罪魁禍首。好在科茲早有準備,大壩與引流讓洪災消弭于無形。還不等他松口氣,來年的第一月,野蠻人的進攻便讓他橫眉怒目。
尤其是在看見那些邊陲城市在被劫掠過後的慘狀後,康拉德‧科茲幾乎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立刻調集軍隊開始剿滅他們,沒有和談可言。任何讓雙手染上新諾斯特拉莫之血的異族都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沒有和談!」吟游詩人在皇宮腳下高聲歌唱。「國王堅決地說,沒有和談!我們將讓血債血償,將讓失去兒女的父親,失去兒女的母親,失去父母的兒女們親眼看見凶手的覆滅!」
兩年的戰爭,康拉德‧科茲鐵血無情地多次拒絕了異族的談判請求,滅絕了他們所有人。
他的國庫充實,與基利曼之間的糧食貿易讓新諾斯特拉莫的經濟發展的非常好,兩年戰爭的消耗,他尚且支撐得住。在三十二歲這年,他的聲望達到了最高點。內憂外患被全部消除,但康拉德‧科茲仍未滿足。
他還想要更多。
于是他開始發展科技、文化、法律,他開始提高這個中世紀文明個體的道德意識,他想讓新諾斯特拉莫成為一個夜不閉戶的國度。
與此同時,他仍然沒有忘記關注民生,加固軍隊。盡管是模擬,但長時間不選擇休息的話,系統會強制令他感到疲憊,長此以往甚至會危及壽命。
康拉德‧科茲卻找到了取巧的辦法,他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硬生生地將健康點數卡在良好與生病之間,熬過了六年。
在這六年里,新諾斯特拉莫的風氣從頭到尾都有了徹底的變化。街道被翻新,拾金不昧,夜不閉戶,人人都被要求懂得最基本的算數與識字,這不是個簡單的成就。基利曼對此大為贊賞。
「你的成就實在是令我大為震驚,兄弟。」羅伯特‧基利曼眼楮閃閃發光地看著康拉德‧科茲那頭的模擬沙盤。「新諾斯特拉莫在你手中成了一顆寶石!」
康拉德‧科茲矜持地笑了笑,他不會為此自滿。基利曼才是這方面的好手,他的國度已經開始朝著下一個科技時代進發了。貿易的商人們帶回來的消息令他很驚訝,在他還在忙著教人們識字的時候,羅伯特‧基利曼已經開始考慮在各地修建大學了。
而科拉克斯呢?
好吧他的情況有所好轉,但十分有限。救贖星之主顯然不是很懂這方面的事,盡管他努力的去做,但是,有些事是越努力越錯的。
就好比,你不能將後勤的事完全推給官員們管——國庫必須要由國王每個月親自過目,甚至還要巡查,否則該如何杜絕腐敗的現象?科拉克斯懂這個道理,卻是在國庫的虧空之後才懂得。
他怒氣沖沖地滑動著沙盤,在上面點來點去,顯然是正在進行一番微操。
康拉德‧科茲本想嘲笑他的。
但是,一個已經毀滅的星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夜之主沉默片刻,便開始繼續投身于模擬當中。
三十八歲,他開始放緩發展的速度。他知道,不能急于一時的求成。于是,又過了十年。
在這十年中,新諾斯特拉莫的發展速度變慢了,但總體的深度卻增加了。人們吃飽穿暖,有書讀,那些有頭腦的可以繼續在學校里深造下去。那些志不在此地也能輕松地養活自己。就一個中世紀文明來說,這里簡直就是天堂。
——然後,仿佛是系統為了給他增加難度似的,一種瘟疫開始在新諾斯特拉莫的北部爆發。康拉德‧科茲悚然而驚,立刻開始著手調查,他發現,這種病是從科拉克斯的國度蔓延過來的,名為黑死病,又名鼠疫。
在看到系統所提供的解釋以後,康拉德‧科茲抬起頭,對緊緊抿著唇的科拉克斯怒目而視︰「你可真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啊!」
「我」科拉克斯簡直百口莫辯,他好不容易將虧空止住,可是,他的國度的人們對衛生條件的不重視催生出了大批老鼠。就連王宮中都到處都是,它們攜帶著致命的病菌,很快便讓整個國家生靈涂炭。
康拉德‧科茲操控他的化身選擇了演講。他讓十個旗手分別前往各個城市,讓當地最著名的吟游詩人將他的演講念出來。初期的第一步,穩定了新諾斯特拉莫人民們的心,他們相信他們的國王,也相信他的話。
于是,‘鼠疫’來源于上天的懲罰的這種觀念被迅速抹去了,科茲開始以當時來說先進的醫療手段尋求治愈的辦法。他是幸運的,發現的尚早,北部被隔離。他也是不幸的,中世紀,鼠疫哪有什麼所謂的解藥?
無非等死而已。
望著那些死去平民們的眼眸,康拉德‧科茲渾身顫抖地站在原地,面容緊繃,眼眶不自覺地紅了。
——直到死,這些平民都選擇相信他,都沒有從他設立好的隔離區中走出。
「科爾烏斯‧科拉克斯!」一聲怒吼在沙盤上響起。「你本應讓他們吃飽穿暖,生病了也能得到妥善的治療的——!但你都做了些什麼?!」
「」
群鴉之主閉上眼楮,模擬是極度真實的,除去時間流速並不相等以外,他甚至能清晰地透過他的化身的眼楮看見皇宮腳下那些淒慘地懇求神明原諒的平民百姓。
所以他無話可說。
羅伯特‧基利曼的聲音適時響起︰「事已至此,我們必須幫助他。」
他嚴肅地望著自己的兩位兄弟,頭帶桂冠,卻面色疲憊,鼠疫也蔓延到了他的國家︰「文明的發展是需要時間的,我們當前不能研制出這種疾病的解藥,但卻能用未來的某些辦法減輕感染的速度。」
他閉上眼︰「只要攜帶者全部死去,黑死病就不會再蔓延。科拉克斯,我們將派遣部隊進入你的國家,讓他們——」
「——不,不必了。」
科拉克斯滿心苦澀地說,並按下了游戲結束的按鈕。他的國度立刻陷入黑暗,沙盤化作光點消散了。他幾乎流下淚來︰「我不是合格的國王,我辜負了他們。」
他話剛說完,臉上就挨了康拉德‧科茲的一拳。然後又是一拳,直接將他打倒在地,披著黑色長袍,頭帶簡樸王冠的科茲將他摁在了地上,毫無形象可言。
夜之主的表情憤怒到差點讓羅伯特‧基利曼覺得午夜游魂又回來了︰「你怎敢說出這樣的話?!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科拉克斯迷惘地望著他。
「你怎麼能提前放棄他們?!」康拉德‧科茲咆孝著說。「罪無可赦的人,他的後代也能享有第二次機會!而這些人不過只是生了病,你居然就選擇像個懦夫似的逃跑了?!」
「我已經調集起軍隊準備去幫助你了,但你卻選擇了結束游戲?不,不!這不是我認識的科爾烏斯‧科拉克斯,你比我優秀得多,你怎麼能就這樣選擇做一個懦夫?!」
科拉克斯想反駁,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推開康拉德‧科茲,卻在看見後者因為模擬施加影響後而變得疲憊且眼眶深陷的臉後止住了動作。
他看見他的嘴唇正在顫抖。
「你不能——」科茲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們還有救的——帝皇啊!」
「別太激動,兄弟!」
基利曼連忙走了過來,安撫住他們。這雖然只是模擬,但精神體如果受到傷害也不是什麼好事。他可不想看見兩人因為一場游戲就讓原本有所改善的關系又變得更加糟糕。
但是,超出他意料的是,康拉德‧科茲卻在此刻松開了手,並回到了自己的沙盤旁邊。
「站到我身邊來,科爾烏斯‧科拉克斯!」他咆孝著說。
群鴉之主迷惘地走了過去——
第二天的早晨八點,基利曼腳步虛浮地走出了暗鴉守衛駐地的大門。模擬中帶來的精神疲憊是貨真價實,他雖然身體上仍然精力充沛,可是
那七十年的登基可不是一晃而過啊。
回想起科拉克斯站在康拉德‧科茲身旁的模樣,羅伯特‧基利曼笑了笑。那場游戲最終沒有贏家,康拉德‧科茲在模擬的第五十三年便因為過度操勞而死去了。基利曼緊隨其後,僅比他多活了兩年。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場致命的瘟疫。
他們沒有子嗣,所以,死後的王位到底會如何,也無人知曉——游戲已經結束了,下次再開始模擬,也會是截然不同的情景。
但是,不知怎的,基利曼卻覺得心情非常輕松。
「父親啊」他微笑著低下頭。「康拉德‧科茲的確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