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圖拉博心煩意亂地將手中的鋤頭扔下了,然後抬起頭,偷瞄了一眼那個正在不遠處汗流浹背地勞作的中年男人。他樣貌普通,身材也算不上高大,皮膚呈現出一種被太陽曬後的黝黑。
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這個人是
「佩圖拉博。」男人頭也不回地說。「繼續勞作——你不是哭著說,你也想幫我的忙嗎?」
鋼鐵之主的臉頓時漲紅了,他叫喊起來︰「誰哭了?!」
「你。」
「我沒有!」
男人將鋤頭抗回了肩膀上,轉過身來微微一笑。汗水從髒兮兮的頭上滾滾滑落,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隨後說道︰「好吧,你是打算站在那兒繼續發脾氣,還是過來學學看要如何種植小麥?」
佩圖拉博猶豫了足足三分鐘,才煩悶地撿起鋤頭走了過去——盡管他不會承認,但他的確說過想幫上這個人的忙。但他說的時候可沒想到‘忙’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我要種地啊?!
「注意看。」
男人沒有理會他的自怨自艾,他再度彎下腰,像是一個真正的老農似的揮下了鋤頭,同時開始教導佩圖拉博這些過去他完全不知曉的知識。
「通常來說,小麥在播種以前一定要對土地進行深耕,施足肥料,這樣種出來的才足夠茂盛。同時,揮動鋤頭也是需要一些技巧的。你或許可以憑借你的力量糟蹋這些肥沃的厚土,可是,佩圖拉博,耐心是一項很重要的品質。」
鋤頭深深地陷入泥土,伴隨著男人的汗液一起。他喘息著繼續揮舞,小臂緊繃,用以掌控鋤頭,手掌在其上摩擦,卻也顯得很費力。
疲憊確實無疑地存在于這個曾經的神祇身上。
深層的土壤開始隨著鋤頭的揮舞被不斷地翻了上來,黑色的泥土里濕潤,還帶著一點清香。佩圖拉博怔住了,千百個思緒閃過他的腦海,而他一個都說不出來。
「如何?」
男人笑著站起身,錘了錘自己的後背。酸痛讓他不得不這麼做。在這片被法師友情提供(其實是不情不願)的獨立維度里,無論是他,還是佩圖拉博,都只是最普通的凡人。
凡人會累,會渴,會餓,所以他也會。
「我說不出來。」佩圖拉博干巴巴地回答道。「我對農業方面一竅不通,所以我不知道你干的是好還是壞。」
「那麼,至少可以對比一下吧?」
男人指了指佩圖拉博的那片土地,那里的土壤表面顯得歪七扭八的,別說翻到深層的土壤了,有不少甚至連表面都沒掘開。佩圖拉博的嘴緊緊地抿在一起,又不想說話了。
男人輕輕地一笑。
「你要學的還很多,我的兒子。」他溫和地勸戒。「有時,不妨听听他人的建議。」
「他人?」
「是啊。平民、商人、士兵,甚至是孩子總有人會給出合理的建議,也總有人會在某方面比你更加優秀。」
他談及優秀二字,佩圖拉博的臉立刻變得陰沉了下來︰「我不認為一名基因原體需要去听取凡人的意見。」
「那麼,阿斯塔特呢?」
「同樣也不。」
「你的兒子們呢?」
「他們是我的兒子,所以他們的智慧絕不可能超過我。」
「這就是你失敗的原因,佩圖拉博。」
男人放下鋤頭,用手指戳了戳鋼鐵的胸膛,語重心長地說︰「你或許比他們聰慧,比他們強大,但那並不代表你比他們更加優越,佩圖拉博。傲慢是一種偏激的品質,別說是你,就算是我,或他也一樣會被它損害。」
「誰?」佩圖拉博皺眉問道。
「還用問嗎?」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沒有再回答佩圖拉博的問題。他打算利用這段來之不易的時間,去身體力行地教教這個偏激的兒子何謂‘正確’,這件事,其實他本應早就開始進行。但那時候的他
「不說就不說」
佩圖拉博悶悶地扛起鋤頭,回到他的田地里頭去了。
天邊的太陽毒辣地散發著熱量,哪怕只是由魔力構成的虛假陽光,也擁有真實的溫度。男人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傷勢正在緩慢的愈合。德拉科尼恩的確能傷到他,但對于他來說,如果不是當場殺死,使他灰飛煙滅
那麼,事情就永遠都有轉機。
「你說呢?」男人自言自語道。「我們是否真的能挽救所有人?讓事情回到正軌?」
他聚精會神地凝視天空,像是正在等待某人的回答。片刻之後,他驚訝地瞪大了眼楮,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向著天空伸出了右手。一顆渾濁的紅色晶石緩緩飛上天空,它的表面有著無數裂痕,像是曾經被人摔打過無數次。
望著這顆晶石遠去,男人再度彎下腰,開始繼續勞作。
+盡管一試。+
他向著銀河的另一端送去了一道訊息。而得到的回答卻滿是不耐煩,還帶著一點荒誕。
+你別醫鬧就行。+
男人微微一笑——
復仇號,會議室。
「我還是看不出來讓他回來,我們能有什麼好處。」黎曼‧魯斯呲著牙說。「說真的,我們真的要讓一個一手搞砸了一切的白痴回來嗎?」
察合台的語氣罕見地有些猶豫︰「話也不能這麼說,魯斯」
「你少來這套,可汗!」魯斯叫囔起來。「我知道你跟他關系好,但你也不能不承認他就是個傲慢自大的混蛋吧?」
可汗不說話了,看那模樣像是正在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牙疼。
「魯斯,你冷靜一點。」聖吉列斯嘗試著勸阻他激動的兄弟。「不管這麼說,至少——」
他說到一半卡了殼,顯然也不知道該怎麼為馬格努斯辯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馬格努斯所做的事在帝國的官方文書記錄中被稱作‘馬格努斯的愚行’,單從這個下定義的結論來看,你便能品出一些隱藏在背後的意味。
「如果船長打算讓他回來的話,我沒有意見。」
伏爾甘平靜而堅定的語氣在會議室內引起了一陣漣漪,有關他和馬格努斯曾經的那場血戰,並不是什麼秘密。實際上,在重逢後的無數次爐邊談話與打鬧中,伏爾甘將他的一切都坦然告知給了他的兄弟們。
他沒有絲毫保留。
火龍之主不願如此,也不屑如此。
「實際上呢」法師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事兒可不是我的意願,馬格努斯的靈魂碎成了一片片的——噢,稍等。」
他突兀地抬起手,從虛空中抓出了一顆渾濁的紅色晶石。在接到手後,甚至還為他們展示了一下。
「這是?」福格瑞姆遲疑地問。「馬格努斯?」
「差不多,如果我把這一片碎片放進去的話」法師聳了聳肩。「但我現在不想這麼干,另外,多恩,你干嘛那副表情瞪著這兒?」
他晃了晃手里的晶石︰「可別告訴我你想把它摔碎啊,這可是某人辛辛苦苦的工作成果呢。」
羅格‧多恩在短暫的沉默後點了點頭。
魯斯肅然起敬,多恩卻無視了這匹狼的作怪︰「我們無數次地警告過他,不要去擺弄那些他根本就不知道全貌的知識與力量,然而他全然不听」
「他總是和我們保持距離,既不恨,也不愛。這種疏遠來自他那種毫無理由的傲慢,他覺得自己是個學者,因此能夠俯視我們所有人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釀成大錯。比起愚蠢,我更無法忍受的是這種明知不可為,卻偏偏為之的傲慢。」
「听上去倒挺像我以前經歷過的某個階段」法師滴咕了一聲。「總之——」
他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有多少人有興趣,來見一見你們的兄弟如今正在經歷一場怎樣的噩夢?」
黎曼‧魯斯迫不及待地舉起了手,別懷疑,就是因為噩夢兩個字——
「不可饒恕」
「你的自以為是毀了我們所有人!」
「馬格努斯!馬格努斯!」
有人在黑暗中尖叫,叫著他的名,以飽含憎恨的語氣吼叫出聲。那聲音他熟悉無比,曾在兒時,他就與這聲音的主人隔著銀河互相交流。他愛這聲音的主人,但最後,他卻毀了一切。
「馬——格——努——斯!」
字字泣血,聲聲震耳。
他的名字並不復雜,甚至可以說簡單。就算用高哥特語念出來,也顯得簡短。但落在這個聲音口中,卻血腥無比,其中蘊含的情緒,是猶如要將他碾碎生吃一般的憎恨。
哪怕是聾子,也能听見——因為這已經不再是聲音了,這是一種幾乎成為實質的恨。
「不,父親」
破碎的靈魂縮在角落里,在那壓迫著他的黑暗中惶恐地、尖叫著回答︰「我不是有意的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是她的陰謀求您原諒我!」
那聲音並不回答他的乞求,只是尖叫——飽含痛苦的尖叫,宛若一場永恆的回響。
然後他開始墜落。
從一片黑暗,落至另一片黑暗。永無止境的殘酷折磨再次拉開序幕,他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被打到奄奄一息的黑膚巨人,披著甲,握著戰錘,滿身鮮血,脖頸破碎。倒在靈骨橋上,幾乎死去。
而在他對面一個鳥足的惡魔正傲然站立。
那是誰?
他已有答桉。
「不!」
他無法接受地喊叫起來,那聲音倉皇而又淒涼地回蕩在這片黑暗之中︰「不!不要動手!停下來,你不能這麼做!我不想殺他,我從來都不想的!」
惡魔並不理會,它听不見他的尖叫,但是,它恐怕听見了也不會有所理會。
它只是踩下鳥足,巨人的頭顱炸開了。他跪倒在地,罪惡感開始永無休止的涌動,惡意開始襲擊他僅存的善良,無數個聲音在黑暗中對他竊竊私語。
「你殺了他」
它們低笑著說。
「你親手殺了你的兄弟之一,你做了,是的,馬格努斯。你弒殺了你的兄弟之一,你讓你父親的理想毀于一旦,你讓無數的人從今往後在火海中哀嚎著化為灰盡而這一切!」
藍色的熒光涌現,他記憶中那個曾經誘惑他的聲音再一次浮現,狂笑著將他狠狠地推倒在地︰「都要歸功于你!」
「不!不!」
「是的!馬格努斯!」
那東西將他抓起來,逼迫著他直視那雙散發著藍色熒光,滿是惡意的鳥類童孔。藍光幾乎讓他瞎掉,他開始流淚,同時瘋狂地搖頭。而那雙眼眸的主人卻沒有半分憐憫——它本就想要折磨他。
他人的痛苦,是它的食糧之一。
「你那所謂學者的探究心理毀了一切,你的兄弟,你的父親都曾無數次地警告你。但不管是語重心長的教導,還是疾風驟雨般的怒喝,你都听不進去。你自以為是,高傲無比,以為能掌控這樣一種你完全不理解的力量——然後我來啦!」
那聲音狂笑著起來,笑聲化作風暴,在黑暗中席卷。千百萬具血淋淋的尸體從中走出,用沒有眼眸的黑黝眼眶盯著馬格努斯,齊聲開口︰「罪人!罪人!罪人!」
「還記得我在網道外對你說了什麼嗎?我甚至沒有告訴你我是誰,你也不知道我是從何而來。但你卻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幫助!啊!馬格努斯,馬格努斯!你是這麼的簡單易懂,這麼的自以為是這麼的愚蠢!」
「滾開!滾開!」他揮動手臂,徒勞無功地想要讓這個怪物離開自己。
他沒有力量可以運用,沒有勇氣可以依仗。
他的軍團已經毀滅,他的兄弟們已經鬩牆,他的父親已經成了一具腐尸。
人類自此以後再無希望,而他自己卻碎成了千百份碎片,其中一份,用著他的面貌與他的名字,在殺戮那些他曾宣誓保護之人。
他已經一無所有。
怪物停下了,但這卻不是結束。它陰笑著消失了,從他的記憶中再度下潛。在他背後,血淋淋的伏爾甘那無頭的尸體抽搐著站立而起,揮舞著戰錘朝他疾馳而來。
「不——!」
在他的尖叫聲中,伏爾甘消失了。
黑暗再度席卷而來,他開始下墜,又一次。
折磨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