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間隙里,墨菲斯托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緊張,這在他漫長的服役生涯中是很少見的。
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摒棄了這種情緒,就像被他扔進虛空深處的恐懼、動搖與軟弱。後三者從未出現,而緊張
它已經在這些天里很多次地襲擊過他了。
在過去的那些漫長歲月里,他以為自己已經用意志力將他鍛造成了一把堅硬冷厲的劍刃。現在,他意識到一件事。
有些東西,是劍刃無法觸踫的。
「我希望你明白,墨菲斯托,這是一次私人會面——所以你不必緊張,好嗎?」
柔和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墨菲斯托的思緒禁不住飄遠了一些。他沒辦法阻止自己這樣,聖吉列斯溫和的聲音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麻醉藥一般的產物,墨菲斯托盡量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動聲色,面無表情地開口了。
「我不明白,原體。」
「叫我父親,或者干脆叫我的名字,我現在不太喜歡原體這個稱呼。」
「聖,聖吉列斯。」墨菲斯托干巴巴地說,然後立刻馬上開始痛恨自己。「船長為何要召見我?」
他們漫步走在第一艦橋上,來往有許多人。阿斯塔特、星界軍、海軍甚至是平民。聖吉列斯的出現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墨菲斯托還注意到,有許多人都表現出對聖吉列斯的熟稔。
問候聲不絕于耳,而他的父親,也一直耐心地回應了每個人的問候。這件事讓首席智庫的表情有些難以言說的復雜。
「準確地說,不是召見你,而是召見你們,墨菲斯托。」
聖吉列斯轉過頭來,笑著回答︰「他自己雖然不想用召見這個稱呼,但我們還是在正式的文書工作里這麼做了事後可能會被他埋怨幾句,但是,必要的工作還是要做的,你覺得呢,墨菲斯托?啊,我好像扯得有些遠」
大天使拍拍他的肩膀,一股暖意涌入︰「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墨菲斯托。他只是單純地想見見你們,至少他是這麼說的。當然,真實情況如何,又有誰知道呢?」
「我們?」
墨菲斯托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詢問這個聖吉列斯從未向他講述的問題。他本不想這麼做的,和自己的基因之父漫步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難得一見的奢侈享受,可是,他此行是有正事要做的。
再一次,他開始痛恨起自己冰冷的理性。
「嗯對不起。」
聖吉列斯的道歉使他吃了一驚︰「我忘記告訴你了,這是我的疏忽,抱歉,墨菲斯托。而現在再來向你解釋也已經有些太晚了——我們已經到了。」
他的話讓首席智庫的肌肉立刻繃緊。他們停住腳步,在人來人往的第一艦橋,這里是唯一的、不會被人靠近的地方。
所有人在經過這間房間時都會下意識的放慢腳步,然後繞道而行。
靠近舷窗那頭的走廊是所有人共同的選擇,而現在,墨菲斯托與聖吉列斯就站在這房間的大門前。他們是唯二站立于此的人。
銀色的金屬門扉上沒有任何裝飾,墨菲斯托一直以來都緩慢跳動的兩顆心髒此刻開始迅速地鼓動,他的額頭與眼角傳來一陣刺痛,這意味著他的靈能正在向他預警。
小心了。它輕言細語地說。你需萬分小心,因為那等待之人正在燃燒。
「進去吧,墨菲斯托。」
聖吉列斯在他身後輕聲開口。
「雖然我認為你其實並不需要我的這些話語,但我還是想說一說——保持冷靜,我的兒子,我知道你的天賦會為你揭示一些你不想看見的東西,會將你帶入一個嶄新的視界。但是,務必保持冷靜。」
你為何要這麼說,父親?
墨菲斯托沉默地回過頭,輕輕地頷首。兩扇金屬大門在此刻就像是有人操控那般自發地滑開了,他進入其中,眼楮開始傳來深切而劇烈的刺痛,差點讓他以為自己瞎掉了。
大門關閉。
他瞎了嗎?還沒有。可刺痛卻是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息。靈能觸須不斷地發出警告,尖叫著讓他收回窺探的心,墨菲斯托已經意識到了危險,卻為時已晚。
他已經看見了,在這冰冷的刺痛背後所隱藏著的到底是什麼。
那是一個坐在銀色長桌後方的人,雙眸有如燃燒的恆星。墨菲斯托蒼白如鬼魂,他曾無數次地在鏡中確認這件事,可這個人的膚色尤甚于他。
他雙手放在桌面上,修長的手指搭成塔狀,互相踫撞。眼楮在這雙手的後方若有所思地閃爍,金色的光輝溢出,墨菲斯托的思緒在這一刻陷入凝滯,他悶哼一聲,險些跪倒在地,但一個人卻未卜先知般地拉起了他。
「注意點,小子。」低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簾,帶著濃烈的芬里斯口音。「你們這些智庫是怎麼搞的?為何總是這樣?」
抹去嘴角溢出的鮮血,墨菲斯托站直了身體,低聲道謝。他顧不上觀察扶起他的人到底是誰,便立刻單膝跪地,想要為自己的莽撞而道歉。可他的膝蓋卻沒有如他所想一般觸及地面。
有某種力量阻攔了它的運作。
一個略微有些冷澹的聲音響起。墨菲斯托的天賦再一次開始運作,于是他知道,這並非是他刻意如此,這種冷澹是說話之人刻入骨髓深處的一種本能,用以偽裝起他燃燒時散發的熱量。
「沒必要向我道歉,而我也不喜歡這種道歉的方式,來自聖血天使的墨菲斯托——切記,不要向我下跪。」
「我明白了,大人。」墨菲斯托用一種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溫順態度回答。
「那麼,最後一人也已經到齊。」
說話之人緩緩站起,微微一笑,然後伸手一指︰「會議可以正式開始了,不過,在此之前,我得讓你們彼此認識一下。這位是來自芬里斯的比約恩,斷手的比約恩。」
被點到名字之人興奮地笑了起來,墨菲斯托略帶驚訝地發現,這就是那個扶起他的人。他的名字與太空野狼的那位無畏長者一模一樣。
同名?不,同名不可能連稱號也一樣
他皺起眉。疑慮並未轉瞬即逝,它開始長久地停留。
「感謝您沒喊我太空野狼,老實說,這名字我們都不太喜歡。」比約恩咧嘴笑著。「狼崽子們倒是沒什麼意見,可我們這些老家伙就是討厭得很!」
說話之人輕笑了一聲︰「你們這群狼的怪癖和規矩倒是多得很,管狼牙堡叫巢穴,也不喜歡其他人稱呼你們為太空野狼」
他略帶擠兌的話讓墨菲斯托有些不安,但比約恩卻自豪地挺起了胸膛,笑容更加旺盛,尖牙探出嘴唇︰「嗨,這都是魯斯的問題,您找他去好了,我就是個跟班。」
他稱呼黎曼‧魯斯的語氣是如此的自然。墨菲斯托不動聲色地記下了這件事,並打算在之後報告給聖吉列斯。
「呵下一位,來自帝皇之子的索爾‧塔維茨。」
一個面容堅毅的人從房間的另一角向前走了一步,儀態無可挑剔。澹金色的長發在腦後披散,他穿著干練,身上沒有任何能夠被稱之為裝飾的東西。
他輕輕地鞠了一躬︰「感謝您的召見,船長。」
帝皇之子和他們的原體一起回歸的叛變軍團,在帝國內仍然屬于秘密,但在復仇號上不是。
復仇號上沒有秘密。
墨菲斯托微微扭頭,看了眼房間。剩余的,沒有被點到名字的三人不為所動,依舊嚴肅。而比約恩面上的微笑卻更大了一些,他散發的情緒被墨菲斯托捕捉到了。
一個非常有價值的訊息。
他認識索爾‧塔維茨。墨菲斯托想。
他認識這個帝皇之子,而且是熟識這是否意味著他們並非宣稱的那樣是由未被污染的基因種子秘密改造而成的戰士?他們是否
一個閃過的猜測讓智庫的臉繃緊了。
「別感謝我,塔維茨,而且,這也不是什麼召見。我只是想找你們來開一場會議,說一些事。僅此而已。」
索爾‧塔維茨低下頭︰「我想保留感謝您的權利。」
「你很固執,塔維茨。好吧,那你就保留吧,反正我也不會接受。說真的,諸位,不要將這場會面當成什麼好事,我找你們來可是想讓你們替我當苦力。」
墨菲斯托听見比約恩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麼,下一位,也是最後一位——來自聖血天使的智庫墨菲斯托。」
他話音落下,墨菲斯托便如同本能一般地向前走了一步。
這種刻在他骨子里的對命令的服從再一次被啟動了,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做出了一個天鷹禮。面色蒼白的智庫深深地垂下他高傲的頭顱︰「向您致敬,船長。」
「那麼,會議就正式開始了。在它開始以前,我想讓你們明白一件事。我已經強調了它很多遍,這或許是最後一遍,也或許不是。我請你們來,是商討,而不是命令,所有後續的事情,你們都有權拒絕,明白嗎?」
在得到三人的頷首以後,他才繼續敘述。
「那麼——」——
黎曼‧魯斯沒有笑。
這點很少見。狼在它們的一生中會做出許多次呲牙的表情,這種表情可以有多重含義。可以是威脅,可以是不滿,也可以單純地只是鬧著好玩。
而對于魯斯來說,他的笑容就是他的‘呲牙’。但是,當他不笑時,你會發現,原來他看上去是如此的陌生。
芬里斯上的野蠻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思者。透過那張平靜的面孔,福格瑞姆發現自己居然看不見任何東西,在魯斯的面孔上,他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訊息。
于是他轉而看向了聖吉列斯。
聖吉列斯沒有讓他失望,一如既往。大天使愉快地微笑著,對他兄弟的注視立刻予以了回應︰「怎麼了,福根?」
「我只是在想,船長為何要召見他們。」
福格瑞姆搖了搖頭,顯得很平靜。他柔順的白色長發在腦後被縴維繩束縛了起來,現在正隨著主人的移動而搖擺。
魯斯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上面,在這個瞬間,野蠻人又回來了,並發出了一聲輕哼。
「你哼什麼,魯斯?」福格瑞姆頭也不回地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人真是呵呵。」
魯斯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
「至于召見的原因嗨,還能是為什麼?無非是有任務要交給他們。我倒也樂得讓比約恩出去逛一逛,他已經被困在那該死的鐵棺材里太久了,好不容易恢復,不讓他出去撒撒野,我的駐地恐怕都得被他拆干淨。」
聖吉列斯謹慎地思考了一下,沒有立刻同意魯斯的說法。而福格瑞姆早已回頭對魯斯比了個芬里斯人才會用的侮辱手勢。
在黎曼‧魯斯那驚喜的眼神中,鳳凰無奈地搖起了頭︰「我正在對你比出侮辱性的手勢,魯斯,你的反應是怎麼回事?」
「你居然學會了!」
芬里斯人哈哈大笑起來︰「上次喝酒時,你醉倒了,我一直在試圖教會你。到最後我都不抱希望了,但你居然學會了!真是多謝,福根!請將我們芬里斯的特產推廣至帝皇之子上下吧!」
福格瑞姆的臉龐抽了抽︰「有時候,魯斯,你說起話來真是非常恐怖。」
「或許會和因泰克有關」
聖吉列斯若有所思的聲音終止了他們的閑聊︰「還記得嗎?今早例行晨會上,中樞所通報的那顆星球。被冰霜覆蓋,氣候惡劣,多恩說那讓他想起他的母星。」
「我當然記得,我中午可沒喝酒。」
魯斯聳了聳肩︰「那顆星球上檢測到了微弱的亞空間能量活動,盡管只是一點點,但也必須被注意。畢竟,它可是一顆鑄造世界的衛星。我們才剛剛將那地方奪回來呢——說到這個,你們覺得馬格努斯那個書呆子現在表現如何?」
「你指的是他不顧一切地想要贖罪的病態心理,還是在那顆鑄造世界上方不停地釋放保護性法術差點讓自己虛月兌、休克、昏倒的愚蠢‘表現’?」
福格瑞姆用言語證明,如果他想,他也可以變得牙尖嘴利。
「好啦,對他寬容一點吧。」
聖吉列斯嘆了口氣,臉上是十足的無奈。
「至少他有在嘗試著努力變好說回正題吧,那顆星球上有微弱的亞空間能量正在活動,這點沒錯,可如果要派人前去調查,為何不讓科拉克斯的軍團承擔起這個任務?」
「我並不想刻意地在戰士們之間制造出所謂的‘戰斗力’比拼,但是,你們應該都會同意我的說法。墨菲斯托,比約恩與索爾‧塔維茨都是各自軍團中的佼佼者,調查任務需要讓他們來嗎?」
終結討論的是魯斯,一如既往。
野蠻人做了個手勢,干脆而利落︰「需不需要和我們無關,聖吉列斯。船長才是指揮官,在遠征期間,他的命令是不可動搖的。所以,哪怕他要讓我不穿盔甲跳進岩漿池里赤手空拳地和十五個太空死靈搏斗,我都會去做的。」
迎著聖吉列斯異樣的眼神,福格瑞姆輕聲說道︰「就像我說的那樣,聖吉列斯,他有時候真的能說出些非常恐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