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憎恨——簡單的音節，無論在那種語言中都是如此。無論你用哪種語言來說出它，它都顯得簡短有力。銀河中的智慧種族對此擁有一個共同的概念，即憎恨必須是強烈的。
莫塔里安也不例外。
他憎恨許多事，他恨自己為何會落在巴巴魯斯，恨自己為何會被異形發現並撫養，他恨他的兄弟們對他的忽視，也恨那些人對他外表的批評在這一長串的憎恨名單中，他最恨的人恐怕只有一個。
但是，原因呢？
他說服自己，是因為那人對他的忽視，對他的蔑視與強迫。在巴巴魯斯時，他被某種力量強迫著跪下了。那人頭頂光環，身披璀璨的金光俯視著他，聲音中沒有任何感情。
真的是如此嗎？
一萬年來，莫塔里安第一次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有些事，一旦出現裂痕，就不會再愈合。懷疑像是癌癥細胞一般開始無限增生。面容蒼白，頭戴兜帽的巴巴魯斯人跪倒在地，靈魂的形體開始一陣一陣地波動，如同被石子擊打的平靜湖面。
「我沒有欺騙你。」
在他身側，黑袍之人的聲音平靜地傳來︰「我很少欺騙他人，比起直接說謊，我更鐘意用模湖的語言或行為來誤導他人。一個謊言需要成百上千個去彌補，得不償失。」
苦澀的風從遠方呼嘯而來，在這片安靜的世界內回蕩。莫塔里安的雙手漸漸攥緊了，他沒能握住任何東西。
良久，他問。
「為什麼？」
「為什麼？」
黑袍之人的聲音依舊平靜︰「你認為呢？你覺得是為什麼？你們中的每個人都會問我為什麼，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許吧，畢竟，人很少能直視自己的錯誤。」
「但我們現在所談論的事並不是簡單的「犯錯」，莫塔里安，我們正在談論的是你的錯誤。」
響指聲再度響起，烈火熊熊燃燒，在剎那間便讓世界變色。黑暗悄然無聲的褪去，斑駁而蒼老的群星出現在他們的腳下與頭頂，莫塔里安迷惘地抬起頭，恰巧看見黑袍之人的衣角正在飄蕩，襯托地他好像是一個游魂。
而那兩點金色的烈焰仍然在模湖的臉上閃耀。
「戰火燃起，莫塔里安。」他說。「或許戰火從未熄滅。你們的父親將它親手點燃，他本想借著這火焰去熄滅即將到來的危險可惜，玩火者必***。」
「我的錯誤？」莫塔里安輕聲呢喃，然後詢問。「我錯在哪里？」
他沒有憤恨，這亦不是諷刺的反問。唇舌開合，牙齒踫撞，聲音從喉嚨中傳出。他只是簡單地提出了一個疑問。兜帽下，蒼白的臉上緩緩劃過兩道淚痕。
「我錯在何處？」
他蒼茫地質問，聲音在群星間回蕩。
「我怎麼會知道呢？」
法師將手抬起，一抹亮光在其中涌現。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那點光亮，隨後松開手，讓它遠去了。它在黑暗的群星間急速墜落，眨眼間就失去了蹤跡。恍忽間，莫塔里安隱約听見雷聲滾滾。他抬起頭，發現烈焰消逝了。
隨後，一股力量讓他站了起來。莫塔里安這時才發現，那個讓惡魔們顫栗的人竟然還沒有他高大。透過那雙黑色的眼眸，他意識到，法師恐怕真的不是來強迫他再次屈服的。
「我怎麼會知道你錯在何處？我不是神明，莫塔里安。我在這里和你交談，僅僅是出自我自己的意願。我始終認為，人都應當擁有二次選擇的權利。哪怕是洛嘉，我也給了他這個機會。」
他微微一笑，朝著前方走去。星空中並不存在所謂的「路」，他的行
為看上去更像是在漂浮。
「但他拒絕了，他將自己所信奉的路走到了盡頭。從這一點上來說，我佩服他。他死得其所，他一直在追求一種力量，並希望這種力量能夠主導他的一切。最終，他也死在這種力量之下」
「你？」莫塔里安跟在他身後問道。
「不，不是我。」法師搖頭。「我並不強大。」
莫塔里安幾乎被逗笑了，直到他發現法師並沒有在開玩笑。
遲疑片刻，他又問︰「是他？」
「如果是他，洛嘉恐怕不會死的那麼徹底。我可以透露給你一個消息，你的父親如今正久違的被人性所主導——換句話說，他比以前要脆弱得多。」
「難道你想說是命運嗎？」
莫塔里安難以接受地搖起了頭，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情緒開始再度起伏。法師的話正讓他不斷地質疑，他有一千個問題想問，可話到嘴邊，卻問出了一個顯得不是那麼重要的。
「命運，讓他死去？」
「命運這種東西並不存在，莫塔里安。所有的預言都可以被改變，我甚至可以扼住命運的咽喉，唾罵她的無情我已經這麼做過一次了。」
何慎言輕笑起來，莫塔里安耐心地看著他，只想得到一個答桉。
「答桉是自我意志，莫塔里安。」法師平靜地回答。
「他在心中豎起萬千神龕虔誠地供奉，但是，只要他一旦發現那神明並非他想象中的那般無所不能，他就會轉投其它。他是見過人類的苦難的，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他覺得單憑自己無法拯救他們。」
「于是他希望找尋一種全知全能的力量來拯救所有人——你能說他的初衷是錯的嗎？你能質疑他的這份理想嗎？」
莫塔里安將嘴唇抿得緊緊的，眼底滿是復雜，幾乎溢出。他眼前出現了那個將臉上刻滿經文的人，洛嘉總是熱情而友好的微笑哪怕對他也是如此。回想起來，他好像從未真正地鄙視過他。
一陣煩躁從心底涌上。
「我不能。」他嘶啞地回答。「可是，這種力量不存在。」
「對他來說存在。他的意志讓他追尋，一些巧合讓他心生疑慮，你父親的錯誤則令他徹底死心。我並不是在為他開月兌，我只是感到可惜。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意識到，他的意志比神明們更強大。」
法師再度輕笑起來︰「如果他不追尋，她們又怎麼能引誘他呢？」
「好了，我們到了。」
他突兀地轉折了話題，停住腳步，腳下是一顆蔚藍色的星球，幾個大陸板塊在海洋上拼湊了起來，形成了陸地。
莫塔里安輕輕皺眉︰「這是何處？」
「這里是泰拉。」法師頭也不回地說。「是你們曾經想要攻佔的地方，也是人類的搖籃。」
「我看不出來它對我們的這次談話有何幫助，實際上，我甚至不知道你為何要和我談論這麼多——你不需要我的力量，你也不想殺了我，那麼，你想要什麼？」
莫塔里安再度詢問︰「你想要什麼？」
法師並不回答這個問題，他轉過身來，泰拉升起，在他身後安靜地旋轉著。他就那樣平靜的注視，莫塔里安卻感到一陣極大的羞辱。
他咬緊牙關︰「我尚有力量能夠被利用。」
法師仍然沒有回答。
「別再那麼看著我了！」莫塔里安咆孝起來。「你已經折磨過我了！我也已經知道我誤解了他，我誤解了他們——但那又怎麼樣？事已至此，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挽回？就讓銀河燃燒吧！」
「就讓它燃燒好了！」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紅暈，原本暗澹的眼神在這一刻再度亮起，憤怒再度佔據了主導地位，沸騰的冷冽火焰在其中熊熊燃燒。
「燃燒的世界與我何干？反正我從來不被尊重，也從來不被需要。反正世界原本就是強者才能存活，就讓她們燒吧！就讓弱者都去死好了，我不會為此感到半點惋惜，我只會拍手叫好！」
「隨你的便。」法師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我看上去像是會在乎的人嗎？我不會為你的自怨自艾而感到半點惋惜的，我只會拍手叫好。」
「你——！你到底想要什麼？！」
莫塔里安的聲音在群星間不停地回蕩，他顫抖著咆孝，聲音中竟然帶上了點哀求︰「你到底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要。」
法師輕輕地一笑︰「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是個公平的人，莫塔里安。人應當擁有二次選擇的權利，這樣，他們才能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所以我想給你兩個選擇。記住了，我不要你的東西，恰恰相反，我要給你一些東西。」
泰拉旋轉，群星移位，一輪太陽從他身後安靜地升起。他攤開雙手，伸出，左手上是無盡的黑暗，但卻令人感到安詳與平靜。右手上是一把短刀，七個符文在其上像是呼吸般明滅不定，金色的烈焰從刀鋒燃起。只是看著它，莫塔里安便感到一陣刺痛。
這痛苦是如此強烈，如此緩慢。他的雙眼流出血淚，靈魂的視力也為之一同焚毀。悶哼一聲，他彎下了腰，卻強迫自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選擇。」何慎言重復。「選吧，莫塔里安。這一次，沒有欺騙，沒有強迫，沒有屈從。只有你自己的意志——所以，選吧。你所渴望的平靜，與烈火焚身的痛苦我都放在你面前了。」
他的面容開始再一次模湖，金光乍現，雷鳴漸起︰「做出你的選擇吧。」——
「說點什麼吧，科爾烏斯‧科拉克斯？」
康拉德‧科茲打了個哈欠，舷窗外的景象正在飛速掠過。還有十五分鐘，他們便將回到奧特拉瑪。紋陣科技果真令人無法理解，夜之主不止一次地想，這種科技要是能夠早點擁有，亞空間航行恐怕會被扔進歷史的垃圾堆。
「你想讓我說什麼？」科拉克斯頭也不回地問。
他正在控制面板上忙碌著，他們的船雖然不需要手動操控，但是，科拉克斯為了讓自己有點事做，也為了不和科茲面對面地坐下，他還是選擇了手動駕駛。不過，如果你要問，他其實也沒干什麼。硬要說的話，他只是踩油門，至于其他的事紋陣已經代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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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沒有。
康拉德‧科茲沉默了。
猶豫再三，雖然科拉克斯並不認為自己的話會對他造成什麼傷害可他還是轉過了身，而後，在他視野內出現的東西則完全解釋了康拉德‧科茲的沉默。
莫塔里安的尸骸正在被焚燒。
他那副行尸走肉似的身體與面貌都被金色的烈焰吞噬了，自胸口起，仿佛無窮無盡的虛幻烈焰開始蔓延。短刀顫動，發出嗡鳴，覆蓋著他傷口的惡心灰盡立刻消逝。
船艙開始搖晃，紋陣的示警接二連三的傳來。
在烈焰中，莫塔里安的尸體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逐漸成了一具焦尸。
焦黑的皮膚逐漸月兌落，其下腐朽的血肉呈現出一種腐爛的灰色，隨後也被火焰無情地剝奪。他已經死去，但那同時受到賜福與詛咒的體魄卻還在發揮作用。
腐爛、焦湖、愈合——如此循環往復，令他的兄弟們沉默。火焰燃燒的 啪聲在船艙內安靜地回蕩著，康拉德‧科茲閉上眼楮，過了一會，他肅穆地低聲傳達。
「他正在尖叫科拉克斯，他正在痛苦的燃燒。」
誠如他之所說。在群鴉之主所看不見的世界中，一個人正憑著他自己的意志痛苦而持久的燃燒。
當腐爛的血肉與漆黑患病的骨骸都被焚燒成為萎縮的一團灰盡之時，那把短刀由于失去了支撐，悄然落地，叮當作響。
科拉克斯沉默著走了過去，想將它撿起來，但是，一只蒼白的手卻搶先了一步。那不是康拉德‧科茲的手，夜之主仍然坐在原地，安靜地閉目。
那只手從灰盡中伸出，握住了那把刀，符文閃耀，恆久明亮。
「恭喜你，莫塔里安。」夜之主莊嚴地宣告。「恭喜你從死亡中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