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滌蕩。
有人緩慢地將劍刃從一只怪物的胸口拔了出來,以太化的血肉碎末從鏈鋸的單分子鋸刃上掉落,那些東西與地面互相踫撞,發出了令人惡心的黏膩聲音。
那只近似惡魔,但卻還保留著人類形體的東西淒厲地哀嚎了一聲。
它頑強的生命力讓它還沒有死去,然而,從劍刃與它的接觸的地方開始,刻意緩慢燒灼它血肉的金色火焰卻讓這種頑強的生命力成了一種痛苦的折磨。
而始作俑者卻只是盯著它冷笑,頭盔下的臉呈現出一片赤果的仇恨。背叛者往往比惡魔們更為令人痛恨,更何況這個東西還是在尚能被稱之為人類時便血債累累的人渣。
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它死去。
現如今,巢都的底層已經被火焰所遮蔽了,詭異的是,除去少部分房屋以外,大多數建築都毫發無損,而人們似乎也無法理解現在所面臨的一切。
巢都底層的居民四散的四散,奔逃的奔逃——他們之中除去少部分真正的無辜者以外,大多數都是色孽邪教的信徒。
從火焰中浮現的英靈們當然沒有放過他們。在極其強烈的復仇的驅使下,他們徹底蕩清了整個底層巢都。但這並非終結,這個名為來根的巢都從下至上已經徹底被腐化得爛掉了。
病變的組織必須被切除,否則只會毒害那些還算完好的部分。
而艾爾呢?
他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從頭頂漂浮的那顆太陽光芒大作的那一剎那,他便就陷入了一種全然的呆滯之中。
他的疾病仍然在身體中作祟,呼氣時,喉嚨中傳來的嗚咽感會促使他咳嗽。吸氣時,必須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吸進一點小小的空氣。一種破風箱被拉動時所發出的聲響一直伴隨著他。
而每當咳嗽時,月復部與頭部持續的疼痛也成了家常便飯。咳血也是時常有之。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病痛,然而,現在的他卻忘記了這份痛苦。
原因無他,他正在面見神明。
他正漫步在一棟莊嚴卻空蕩無比的神殿之中。入目所及,他看見金色的凋塑和恢弘的大廳,天花板上所承載著的壁畫有著無與倫比的厚重。
他根本就看不懂,也沒有任何所謂的欣賞藝術的能力。但是,不知為何,他卻對這些天花板上的筆畫與地面乃至柱子和牆壁上的凋塑保有了最大程度的尊敬。
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季動令他幾乎難以呼吸,這種感覺有別于病痛,更像是被一種激蕩的情緒所壓迫後帶來的沉重之感。
他繼續往大殿深處行走,這里無需任何照明措施。從大殿的最深處,有無盡的光與熱從中傳出,溫和無比,明亮無比。帶著一種特別的小心翼翼,艾爾放輕了腳步,朝內走去。
然後,在這莊嚴空蕩的神殿最深處他看見一個閉目坐在空蕩神座之上的人。
不,那真的是人嗎?
艾爾本能地就跪下了,他的眼眶中流出了熱淚,為親眼見到這樣超越一切的美而震顫了靈魂。他真切地叩拜,額頭觸及地面,發出沉重的聲響。
神座之上,她睜開了眼眸。
不同于前人對這種情形的反感,新生的神祇對這一幕沒有任何反應。她只是漠然地凝視著這個身患重病,命不久矣的底巢居民,隨後,輕啟唇舌。
「你所求為何?」
她的聲音在大殿內回蕩,在那些刻有歷史與犧牲者面貌、事跡與姓名的地磚和牆壁上回響。艾爾愣愣地抬起頭,迅速地瞟了一眼她的面容。
現在看去,他只能看見一片熾熱的金光,刺痛眼眸,令他心驚膽戰地繼續開始叩拜。
「你所求為何?」神明再一次發
問。
艾爾迷茫地再次抬起頭——這一次,不是他自己要這麼做的,而是一種力量迫使他這麼做的。
他抬起頭來,頭顱被固定,眼眸的活動也是如此,他開始真切地凝視起那雙熾熱的眼楮,刺痛感隨之而來,他開始流淚,但是,僅在片刻之後,他便感到一陣舒適。
神明沉吟了片刻。
「你來到了這里——」她頓住,似乎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地方。「——但這無關緊要,你所求為何,凡人?」
艾爾仍然沒有說話,他的語言能力暫時還沒有回歸。現如今,他是一個比啞巴更需要外置發聲器官的人。
于是神明開始自顧自地講述。
「神我記得,神應當回應凡人的期待與願望,這樣才會擁有信徒。你是第一個來到我面前的凡人,你應該也有願望吧?」
「你想要什麼?財富、力量、壽命?亦或者是權勢?我從記憶中看見了你們對于這些東西的貪戀與渴求我並不理解,但我會盡量滿足。」
說完這句話後,她便不再開口了,只是盯著艾爾一言不發。而後者也終于在幾分鐘的沉默後回過了神,結結巴巴地用低哥特語開始了他的懺悔。
是的,懺悔——或者更應該被稱作求饒。
「老爺!大人!求您了,放我離開,我不會再靠近這里了,我只是個賤民而已,大人您要打我一頓出氣嗎?可以的,大人!只要不打死我,您怎樣都可以!」
「求您了!我還不想死!我——我,我」
他開始哭泣,崩潰式的哭泣。神明沉默了,不知為何,一陣更為強烈的煩躁開始在她的心中沸騰。而在她的心中,那記憶所鑄就的牢籠中,有一具傷痕累累的尸骸活動了一下手指。
但也僅此而已了。
「停下。」
她宣告,或者說命令。繼承而來的力量在這一刻被徹底彰顯,艾爾的哭泣被停住了,實際上,他的思緒都徹底被凍結了。
一滴眼淚停在半空中,沒有落地,摔個粉身碎骨。它很晶瑩,與那些上層人喜極而泣時所流出的眼淚一模一樣。
從這一點上來說,你才能從這個瘦弱的、骯髒的且即將病死的孩子身上和那些上層人看見一些共同之處。
人類的悲歡離合並不相通——而神明,只覺得他吵鬧。
同時,她也開始憤怒。
為什麼要哭泣?我是來實現你的願望的,你是第一個進入這里的人,你應當為此感到幸運為何你要哭泣?要求饒?我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類我是神明
她凝望著前方,視線的落點漫無邊際,仿佛落在虛空之中。沒人能知道她此刻的想法,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被肯定的,她正在思考。
極端焦慮且不安的思考,仿佛存在受到了挑戰。從前人的記憶中繼承而來的那些東西此刻正在緩慢地侵蝕她作為一個新生兒的自我,她本能地知道這很危險,但她不願停止。
她只想找到答桉。
于是她開始繼續深入那龐大的記憶囚籠,仿佛潛入深海,入目所及只有黑暗。最漆黑,最深沉的黑暗。
他看見人類互相屠殺,以最殘忍的方式互相折磨。
她看見一些人因為一個虛假的、不存在的神的名義去謀殺那些無辜的人。
他看見無辜的女人被殘忍的謀殺,尸體被褻瀆。孩子被從父母身邊拐走,被折斷手臂或腿腳,拔掉舌頭,扣掉眼珠,讓他們沿路乞討。
他看見一些人被壓榨到不得不易子相食,甚至形成有規模的「人市」而始作俑者卻在豪華
的宮殿中肆意享樂。
她看見許多——隨後是更多,仿佛永不停息。
然後她尖叫——這就是人類?這就是我一直以來要保護的對象?
然後,有一個聲音從記憶的最深處涌起︰「終于,你來到了這里。我希望還不算太遲」
「但是,是的,這就是人類。」
那聲音听上去很刻薄,仿佛還帶著冷笑。她不知道這是誰,卻本能地感到親近與信任。
「人類就是這樣的一種生物,神。你可以用你從記憶中繼承而來的所有骯髒詞匯來咒罵這個種族,因為他們完全配得上但是,不要止步于此。」
聲音開始緩慢地變得虛弱,幾個字節被吐出的時間內,他便開始發出痛苦的悶哼,仿佛正在忍受極大的折磨。
神明定楮望去,發現,那只不過是一個舊日的回響在對她說話。那人身穿一身黑袍,面色蒼白近似鬼魂。
此刻,他正在微笑。
「繼續深入,看完全部吧,神。看完這一切,然後再決定要不要保護他們我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你。」
回響消散,她被冰冷的海水所包裹,記憶形成的重壓開始壓迫她的精神。停于原地,她沉默了片刻,隨後決定繼續深入。
沒有理由,她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不清楚他所說的話到底意味著什麼。但她想要繼續看下去——如果她將成為一個保護人類的神那她就應當了解一切,不是嗎?
于是她繼續下潛,一直潛到了海底的最深處。她踩踏在沙子之上,低頭望去,發現其中滿是累累尸骨。
手握兵刃,身穿盔甲,其中幾具甚至尤為眼熟。心念一動,記憶開始再次被翻閱。那些被壓在前人記憶最深處的東西于此刻在她眼前盡數浮現——
艾爾醒來了——準確地說,是從凝結中回歸。本能地,他便想要繼續哭泣。但是,一個從他耳邊響起的聲音卻止住了這一切。
「不要哭。」有人生硬地說。「我不會傷害你,因此,你沒有哭泣的必要。」
艾爾睜開眼楮,看見那端坐于神座上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他害怕地後退了一步,身體在此刻竟然能活動了,強迫他的力量消失了。
「也沒有逃跑的必要就像我說的那樣,凡人,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我不想要願望,大人,我只想活下去。」
艾爾顫栗地再次跪下了,他必須如此。他的記憶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在他的人生中,面對那些真正的,從上層來的大人物時必須要下跪,否則便立刻會被殺死。當然,注視是允許的,有人曾說那是因為他們喜歡被仰望。
艾爾不知道仰望是什麼意思,他只想活著。
于是他跪下,然後仰望神明,然後開始叩首。
「活下去?」
神明復雜難言地詢問,艾爾看不見她的臉,因此並不知道,那種模湖已經消失了,原本的面貌再次顯露。
「在受盡了壓迫與折磨後,你所需求的只是活下去嗎?你知道是誰在壓榨你們嗎?在你們痛苦難耐,躲在巷子內哭泣的時候,他們卻正在享受從你們身上榨來的金錢」
「他們是怪物,凡人,他們偷取了你們的壽命,剝奪了你們的人生,乃至一切珍貴的東西在知道這一切之後,你還是只想活下去嗎?」
艾爾瑟縮著蜷縮成了一團,他跪在地上,讓自己的額頭不停地觸踫地面︰「求您了,大人,我只是想活下去,僅此而已。」
「看
著我,凡人。」
神明的語氣再次變得煩躁,艾爾能分辨出這種情緒,因此他心驚膽戰。他抬起頭,生怕自己在下一刻就會遭逢厄運。可他沒有,他再次看見了那張臉,仍然模湖,只有眼眸。
「我是一個神——你能明白嗎?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
「您您是帝皇嗎?」
神明愣住了。
帝皇?誰?
如同連鎖反應,當這個名字從她耳邊響起的那一個剎那,有許多東西隨之而來。她陷入記憶的囚牢之中,而艾爾仍在繼續。
「在我的媽媽還沒死的時候,她告訴我,只有帝皇會一直保佑我們。」
帶著一種憧憬,艾爾如此說道︰「帝皇並不需要我們,是我們需要帝皇。我的媽媽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您說您是神,您是帝皇嗎?」
「我不是。」她生硬地回答。
「那麼,您能保佑霍爾斯與娜爾蘭嗎?」
誰?
神明沉默著開始翻閱艾爾的記憶,凡人在他面前毫無任何反抗之力。
對她來說,他們的靈魂赤果得可怕,任何事物都一看便知。她看見了霍爾斯與娜爾蘭的臉,也得知了他們的生平——他看見了艾爾的一切。
艾爾期盼地看著她,對著一切渾然不知。而神明,則在片刻之後緩緩地開口。
「好。」她鄭重其事地宣告。「我將保護霍爾斯與娜爾蘭的靈魂,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