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扎爾擠過了擁擠的人潮——他不知道是誰最先想出這個描述的,但他必須承認,最先使用潮水來描繪人群之擁擠的那個人,必定是個天才。
實在是太形象了。他擠入潮水,像是一尊米白色的礁石。潮水令他的行走變得非常艱難,在這種情況下,行走甚至成了一種苦痛的折磨。他的袍子拖至地面,為了不被人踩住,他甚至不得不牽著它們行走。
而且,除去這些以外,他還要應付一些別的問題。比如現在,牧師艱難地伸手,推開了擋在他前方的兩個男人。
他們正在互相爭吵,為了剛剛配發下來的食物。他們都想要更多,這兩個人盯上了彼此。他們對于牧師的推搡毫不在意,只是在他離開以後開始繼續互相口出污言穢語。
阿薩扎爾現在沒心情管那麼多,他只想盡快趕往前方。時間緊迫,他必須抓緊。
他步履維艱地走在遍布難民的甲板之上,這里的每個角落都被流離失所的人們佔據了。有的很幸運,仍然擁有家人,而另外一些則因為疼痛而申吟著,身上裹著的繃帶甚至仍然在滲血。
這樣的環境對于他們來說當然算不上好,但這已經是這艘船所能提供的極限了。
準確地說,這已經是這艘船在接收了第六波難民後的極限了。與其貶低這樣的環境,阿薩扎爾更願意去驚訝並揣摩此船船長的心思,然而,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能見到他。
他甚至都不知道這艘船是否具有船長——指揮層可能是任何人,海軍軍官或星界軍的團長,又或者是幾位武勛之後,阿斯塔特們也有可能
誰說得準呢?牧師在被接上船以前曾在真空中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艘船,它外表的老舊令人觸目驚心,仿佛從制造出來後就沒有接受過任何的維護。
這點簡直不可思議,再吝嗇的船長也知道維修他們的船。
嘆息一聲,牧師將這些思緒拋出了他的腦海。現在不是思考它們的時候,他要快點和那位貴族匯合並商討對策。他們對彼此許下過承諾,要保護其他的那些人
盡管這個誓言在現在看來可能顯得有些多余,但是,誓言就是誓言,它不會因為你的遲疑就不存在。
惡臭鑽進他的鼻腔,使得他不得不捂住了口鼻——擠滿難民的地方,環境自然不能算得上好。水源已經成了非常珍貴的東西,清洗身體自然也就成了一種奢望。
然而,比起環境的骯髒污穢,更讓牧師難以忍受的是那種絕望的氣氛。
他在人群中看不見半點希望存在,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麻木。無論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人還是孩子
士兵們已經被重新收編,其他「有身份」的人也已經離開了這里,只有難民們依舊待在這里。
有些人會在他經過的時候注視他,看向他衣服上的國教徽記。他們的目光中有種特別的東西,像是瑟縮,又或者某種期待的混合。這種目光讓阿薩扎爾非常心煩。
無端的,他又想起了那場真實的幻夢。
牧師沉默著活動了一下右手,牧師的衣袍足夠寬大,讓他能夠掩飾一些事,其內甚至還有內袋讓他們放些東西。他用右手撫模著那個內袋,一個金屬的、有稜有角的東西觸踫到了他的手指。隔著布料,它反饋回來一陣溫暖的觸覺。
想出這個設計的人被給予了提升,然後在一場宗教爭斗中被打為了叛徒。
總之,事情就是如此。阿薩扎爾不知道他的名字,卻享受著他帶來的好處。一如他不知道那名神祇的名諱,卻也享受了她的保護與贈與一般。
牧師苦笑了一下,本欲繼續前進,卻被擋住了去路。
一個並不能算得上是
高大的男人從人潮中走出,擋在了他面前。光頭,穿著一件破爛的夾克,左手的袖子部分全都不見了,露出內里臂膀上大片大片的紋身。
他看上去很憔悴,盡管如此,面貌中那股生活方式所帶來的凶惡之氣卻是無法被隱瞞的。阿薩扎爾甚至無需思考便能知道此人的身份——黑幫。
「有何貴干?」阿薩扎爾謹慎地問。
男人第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隨後才露出了個算得上友好的微笑——黃褐色的歪斜牙齒令他的笑容看上去很是惡心,但其中所蘊含的那種小心翼翼卻讓阿薩扎爾意識到了什麼。
「您是位尊敬的牧師吧?」他盡可能恭敬地說。
這個人做起這件事來非常的生澀,他甚至不懂得彎腰。一個好的姿態能在這種對話中取得比較好的成效,念及至此,阿薩扎爾心中不免產生了點好奇。
他點點頭︰「是的。」
男人仿佛如釋重負般地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我能請您幫一個忙嗎?」
出于好奇,阿薩扎爾同意了他的請求。而更深層次的原因自然是因為男人手臂上的紋身,黑幫在滿是難民的環境中無異于如魚得水。
而且,這里是沒有衛兵的。他不想起沖突,雖然有自信擺平這個黑幫,然而,牧師的心中卻隱約有一個模湖的聲音在讓他同意。
幾秒後,阿薩扎爾點了點頭。
在得到許可後,男人立刻帶著他前往了人潮的另一邊。在一個由破布和一些金屬棍所構建而成的帳篷旁,站著其他幾個面色同樣凶狠的人,男女皆有,他們的左手上都有著大面積的紋身。
幫派來自巢都?
牧師沒有說更多,他無需開口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畢竟,帶他來這里的男人已經轉過了頭。他拘謹地握著自己的雙手,它們骨節粗大,表面粗糙,很明顯經常毆打他人或握持武器。
是的,再明顯不過了。巢都黑幫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要壓榨他人,毆打是一種相當不錯的方式。
「在那帳篷里,躺著一個孩子,牧師。」
男人一邊說,一邊眨了眨眼,頻率非常快,顯然是因為過度的緊張。他張開嘴,喉頭滾動片刻之後才繼續開口。
「她是我們在逃亡的路上救的她父母都死了,而且一直在發高燒。我們沒辦法弄來藥物,牧師,所以我們想請您為她做個臨終告解之類的事」
一陣荒謬從阿薩扎爾心中升起——他听見一個窮凶極惡的巢都黑幫請求他為一個孩子做臨終告解,而這個孩子甚至與他們無親無故。
這世界是怎麼了?
「我可以做。」阿薩扎爾低聲回答。「但我有個問題,先生,你為什麼要做這件對你來說多余的事?」
男人都囔了一下,像是對牧師的問題有些不安。他擺擺手,含湖其辭地回答︰「沒什麼原因,先生沒什麼原因。」
阿薩扎爾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最終選擇彎腰進入了那頂帳篷里。在這個瞬間,一陣強烈的病痛仿佛觸電般涌過了他的全身上下。
牧師無言地張大了嘴,帳篷內難聞的空氣被他深深吸入,重重呼出。如此循環往復三次,他總算從那種痛苦中抽離了出來。
他驚疑不定地握住右手衣袖內兜里的那個稜形物事,過了好幾秒鐘才彎著腰來到了那簡陋的床鋪旁。這頂帳篷實在是太小了,小到他甚至都有些覺得呼吸困難。
他看向床鋪之上——一個面色慘白,正在不停地急促呼吸著的女孩映入了他的眼簾。她的額頭上滿是汗水,眉頭痛苦地皺在一起。
高燒
阿薩扎爾默然無語地用左手手背貼上了她的額頭,那種溫度令他知道,請他過來的黑幫並未說謊。牧師抿了抿嘴,握住孩子的右手,輕聲呼喚。
半分鐘後,她勉強地睜開了眼楮。栗色的童孔內倒映出了阿薩扎爾自己的臉,但卻並不清晰。她的眼眸是渙散的,似乎沒有焦點。
「是誰?」
孩子輕聲詢問,聲音虛弱,卻並不驚慌,似乎對自己的處境已經有了了解。阿薩扎爾輕輕晃動左手,好讓她感覺到自己。
他說︰「我是個牧師,孩子。」
「牧師?」
「是的,帝皇的牧羊人,我為你而來,孩子。」
「帝皇救了我,牧師先生。」
孩子小聲地說,她的聲音非常沙啞,每說半句話,她就要花費一段時間停下來用力地呼吸,這件事甚至成了一種折磨。每當她深深吸氣,阿薩扎爾都能听見一種類似于破風箱被拉動時的聲音,而吐氣更是會造成一種尖銳的嘶鳴。
他將左手握緊,好讓那只幼小的手能夠被完全包裹。
「是的,她救了你。帝皇保佑著我們所有人。」
「那麼,她也保佑著我的爸爸和媽媽嗎?」孩子喘息著問。
阿薩扎爾再次沉默了一會,半響之後,他才開口︰「你的爸爸媽媽是做什麼的?」
「他們是工廠里的工人,牧師先生,我好想他們」孩子小聲地說,仿佛是在說悄悄話。「我很長時間沒有看見他們了那些很高的人還有那些火」
她的聲音開始越來越低沉,疲憊與病痛折磨地這個幼小的身體甚至無法進行長久地溝通。阿薩扎爾握著她的手,甚至不知道這場臨終告解應該如何進行。
要為她祈禱嗎?
可我並不相信神明。
牧師的眼前再次閃過了那大殿中的情形,極具宗教意味的浮凋,刻著犧牲者姓名的地磚還有她的眼眸。
有細微的金光從他眼底閃過,阿薩扎爾低下頭,開始祈禱,卻不是為了他自己。他親眼見到了一個神祇,那麼,她或許能保護這個尚且幼小的靈魂?
冥冥之中,他仿佛听見了一句應答——
「他怎麼還沒來?」
埃爾內斯托頗為焦慮地想著,他就是此前的兩千二百三十一人之一中的那位貴族。與牧師的那個約定雖然很難完成,但他必須一試。
埃爾內斯托家雖然是個沒落到僅僅只能在邊陲之地享有統治權力的家族,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也是貴族。
此刻,埃爾內斯托‧塔林——作為埃爾內斯托家族的最後一員,他必定要維護這最後的榮光。
更何況,現在是個絕無僅有的機會。
三個小時前,他收到消息,這艘船的實際擁有者希望與他們這些「經受神跡者」一一會面,已經有許多存活下來的學者或軍官從會面中歸來了,他們的臉上都帶有一種相同的魂不守舍。
這讓他有了點猜測。恐怕那位想要和他們會面的人是一位大人物。而這顯然是個能為那兩千多人爭取一個不至于在事後淪落成奴隸或礦工的機會。
雖然他並不知道應該如何討論此事但是
年輕而憔悴的貴族嘆息了一聲,焦慮地在室內走來走去。在他與那位牧師的身份被驗證過後,他們得到了一個共同的小房間。
空間狹窄,但在這種情況下已經算得上一種特殊的優待了。
焦慮的踱步持續了一段時
間,此刻,門外總算響起了敲擊聲。他立刻走去將其打開,門後出現的牧師頂著一張嚴肅的臉朝他點了點頭。不知為何,埃爾內斯托卻從他的嚴肅中看出了一種隱藏起來的深切悲傷。
他沒有問。
「您總算來了,阿薩扎爾牧師!他們情況還好嗎?」
他指的是那兩千二百人——阿薩扎爾的離開就是為了他們,牧師希望他們都能領到食物,因此選擇了探視。
「很抱歉,我遲到了,埃爾內斯托先生。我在路上耽擱了一段時間。」阿薩扎爾抱歉地點了點頭,走進房間,做了個手勢。「怎麼樣了?到我們了嗎?」
「快了,快了。」
年輕的貴族擺了擺手,他的注意力現在顯然被放在了另一個方面︰「接見的時間通常在一個小時內,但我們應該怎樣去和那位大人溝通?」
他的臉上帶上了一種顯而易見的緊張。
「我們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性格,甚至不知道他的政治傾向——我們該如何完成我們的誓言?」
面對他的問題,阿薩扎爾恍忽了一下,右手撫模了一下內兜里的事物。
「我同樣沒有答桉,埃爾內斯托先生。我們恐怕只能盡力一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