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傾听 第九章 怎個暗夜不孤獨

作者︰邊塞極光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我所在的派出所是一個位于南疆地區最偏遠的邊境派出所,那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少數民族。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夏天的中午,天氣非常炎熱,差不多得有三十七八度的樣子,路上行人稀少。當時,我跟我的班長正在值班,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老者倒在了地上,料想應該是中暑了。班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戰士,他讓我留在值班室,自己跑出去救扶那位老者。當時我還是一個新警,還不明白班長這樣做的用意,本能地以為他是想自己創造更多的受表彰的機會。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我……」

「我看到那個老者在班長俯身攙扶他的時候,突然從長袍中掏出一尺長得明晃明晃晃的屠牛刀。我看到那把閃著寒光的刀子瞬間割斷了班長的喉管,看到班長的鮮血從喉管的創傷處噴涌而出,看到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了老者的白色長袍,看到班長魁梧強壯的身體不停地抽搐……那一刻,整個世界是一片死寂。」

「我跑出了值班室,卻只能傻愣而木訥地站在那里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我曾經學到的所有擒殺制敵的本事似乎在那一刻都不屬于我了。我掏出槍向那個行凶的歹徒胡亂地扣動扳機。而對方還給我的,卻是手中張揚揮舞的滴血的屠牛刀,卻是殘暴而銳利的凶光,還有新鮮的血液都無法澆滅的憤怒憎恨之火。」

「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根本就不是什麼老者,他是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留著長長的絡腮胡子和擁有深邃的眼楮。我看著他驕狂地揚長而去,我懷里抱著身體癱軟的班長,他已沒有了呼吸,有的只是鮮血在無聲地流動。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恐怖的正午。驕陽刺得我的眼楮生疼,我努力地睜大眼楮,卻什麼也看不到。」

他在講述這件往事的時候,身體在不停地顫抖。我能感覺到他當時的恐懼和憤怒和無助,卻無法真正體會到他現在的埋藏于心底的疼痛。

他叫孤獨警,是最近偶爾在後半夜,也就是我快打烊時才過來喝一杯的朋友,是一個對善良和正義有著近乎偏執追求的人。他至今無法接受自己生活中曾經出現的殘暴和冷血。他十七歲從警被分配到了那個邊境派出所,緊接著就發生了那個恐怖的事件,那個永遠不被多數人所知曉的事件,那個瞬間顛覆他人生三觀的事件。

我給他倒了一杯烈酒,告訴他︰「喝吧,放縱一下自己的身體。很多時候,我們真的沒有必要太壓抑。」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淚水就從眼眶里涌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跟別人提起過這段噩夢般的往事,不是因為怕別人嘲笑我的懦弱和無用,而是真的無法接受這種泯滅善良和正義的行為。這跟我當年選擇從警所期待看到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勸說道︰「兄弟,其實世間本來就不是那麼美好,在很多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存在著很多我們沒有見識過也接受不了的丑惡。但是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們必須要接受生活中所有的美好與不美好,接受所有的正義與邪惡。你不能接受那恐怖的事實,也許是因為它來得太突然。還有就是在你心里,你沒有意識到,曾經我們所學的那些戰斗技能就是來對付這些殘暴和邪惡的。我在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就入伍當兵了,也許跟你們警察維護治安的職業理念不同,當我們一走進軍營,連長就告訴了我們手中鋼槍的意義。所以我們明白,有些時候為了維護正義,必須要以暴制暴,必須要直面鮮血和死亡。」

孤獨警慢慢抬起低垂的頭︰「佳音哥,可我還是願意相信善良和正義。相信人與人之間任何矛盾是可以通過非暴力手段來解決的。如果不是那樣,我寧願選擇退出警隊。」

我無奈地笑了笑說︰「當然有善良和正義了,只是我們不能太狹隘的去理解它。還有,逃避是不可取的,作為戰士我們只能迎敵而上,以牙還牙。不能因為心底那偏執的善良和正義,而放棄戰斗。」

孤獨警說︰「我不理解,如果非要以暴制暴,那正義和善良又從何體現呢。」

我想了想說︰「不是所有人都信仰善良和正義的,有很多人,為了利益、為了滿足自己的貪婪,為了達到極端的信仰追求,他們會選擇不擇手段。而遇到這種人,我們只能用極端的方式來告訴他們如何來生活。」

孤獨警搖搖頭︰「我還是理解不了。」

我扶著他的肩膀說︰「別著急,你慢慢會理解的。」

「佳音……」

這個時候慮琛走了進來,他也是一個喜歡在後半夜跑來我這里喝兩杯的家伙。

「嗨,慮琛!想喝點什麼?」

「oldfashion……」

「好的。」

慮琛選了孤獨警旁邊的位子坐下了來,其實他極少跟陌生男人說話,更介意自己的空間保護,一般只要條件允許,他不會跟陌生男人坐得太近。不過他今天在店里幾乎沒什麼客人的情況下,選擇挨著孤獨警這樣一個陌生男人坐下,這說明,他不討厭孤獨警。

「你的oldfashion。最近忙什麼呢?」我把調好的酒放在慮琛的面前。

慮琛說︰「我能忙什麼,除了工作上那些事兒,其他時間就是泡妞兒唄。」慮琛很喜歡用這樣游戲人生的口吻聊天。

我笑問︰「哦?那又泡到幾個漂亮妹妹?」

慮琛喝了口酒,說道︰「沒有合適的,所以到你這來踫踫運氣,我知道你這總是有好多美女出沒。」

我說︰「那你應該早點來,這會兒該回家的都回家了,來找伴兒的也都結伴而去了。恐怕你要失望了。」

慮琛聳聳肩︰「無所謂啦。唉……」慮琛說著,把目光轉到了坐在旁邊的孤獨警,卻向我問道,「這兄弟情緒好像不太高呀。」

我說︰「是,這小兄弟有心結解不開,正好,你來了幫著解解吧。」

慮琛說︰「哦?什麼心結,說來听听。」

孤獨警抬起迷離的醉眼看了看慮琛,卻沒有說話,只抑了抑手里的酒杯。看得出來,他沉醉的身體已經快要不被清醒的思維所支配了。

我說︰「小兄弟是一個邊防派出所的民警,他經歷了一些可怕事件,致使對自己曾經的信仰產生了懷疑。」

慮琛問︰「什麼信仰呢?」

我說︰「善良和正義。」

「善良和正義……」慮琛擺弄著手里的酒杯,重著我剛剛說過的話。沉默片刻後問孤獨警,「兄弟今年多大了?」

「22歲。」孤獨警淡然地回答。

「22歲。」慮琛又問,「那你當警察幾年了?」

「五年……」孤獨警回答說,並隨著深深地喝了一口杯里的烈酒。

慮琛語重心長地說︰「經歷了五年邊防警察的生活,難道還不能清晰認知這個世界嗎?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絕對的善良和正義,有的只是如何去衡量善良與正義的尺度。我雖然不知道你具體經歷了什麼,但我只能說你還不夠成熟。不過你不要著急,你才只有22歲,有的是時間去讓你慢慢成熟。」

孤獨警搖搖頭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慮琛說︰「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好吧,那我說得再明白點。任何事都有個值不值得,懂嗎?你覺得值得就去做,不值得就不要做,至于其它的不用考慮那麼多。你要慢慢學習在做一件事時去衡量他的價值而不是正不正確。因為好與壞、對與錯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當你明白了價值的重要性的時候,就不會因為所謂的善良和正義糾結了。」

「什麼?」孤獨警看著慮琛,眼神是盡是迷茫。

我進一步解釋說︰「兄弟,這位慮琛哥哥說的意思是,讓你學會價值判斷還是道德判斷。這樣可能跟你心里的美好世界有相悖的地方,但生活就是這樣,必須要學習融入和適應。」

慮琛說︰「對,就是這個意思。」

孤獨警說︰「其實這些大道理我也懂,可我就是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

我笑著說︰「那只能說你太單純了,不過這也是一份難能可貴的品質,在那麼艱苦殘酷的生活環境中生活五年,你竟然還能保持這樣的本真。真得十分難得。你啊,讓我們這些江湖老油條感到好慚愧呀。」

孤獨警笑了笑說︰「其實我也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單純,只是偶爾會感覺心里空蕩蕩的,總覺得找不到曾經快樂的自己了。」

慮琛端起酒杯踫了一下孤獨警的酒杯,說道︰「都一樣啦。」

我也笑著說︰「是的,都一樣的。」

孤獨警說︰「佳音哥,謝謝你們。我感覺跟你們聊天挺開心的,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我說︰「甭管怎麼樣,你相信自己就是了。真的,你現在做的,是令我們仰視的事業。所以你一定要努力。不管到什麼時候,都不要懷疑自己的信仰。」

「嗯……」孤獨警點點頭,「我知道了。明天我就要回南疆了,這杯酒敬兩位哥哥。」

「好,干杯!」我們三個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孤獨警站起身準備離開,我對他說︰「兄弟,最後再叮囑你一句。回到那邊,記得保護好自己。只有保護好自己,你所做的一切才更有價值。」

「嗯……再會啦」

「再會……」

夜,越來越深了。慮琛喝得有些微醉,他喜歡在這種狀態下訴說自己的孤獨,其實我也一樣。而我們通常選擇訴說孤獨的方式,都是用無關痛癢的言語,來講述曾幾何時的自己,還有就是用似是而非的調侃來勾畫現在的生活。

當酒吧門再一次叮咚響起的時候,我店里最後一個客人講信修睦走了進來。他是最後一個客人也是第一個客人。因為他幾乎每天都會過來轉幾圈,但他只在遇到自己感興趣的人或者事兒的時候才會坐下來。而沒有這些人和事兒的時候,他通常都會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在不用遮掩的黑夜里,大家都願意做真實的自己。講信也是這樣,而這種率性的孤獨就是他最真的自己。

遇見酒吧的客人都已各自散了,我關閉了店內所有的燈,只留下一盞昏暗的小壁燈,用以顯示我的存在。我坐在小壁燈下,靜靜地傾听著夜的聲音。

「怎麼,就你一個人了?」講信問道。

「嗯……」我點點頭,說,「你也不看看幾點了。哎呀,嘈雜了一夜,終于可以好好靜靜了。」

講信問︰「還有力氣再聊聊天嗎?」

我笑了笑說︰「好像是有點累了。」

講信說︰「好,那就晚安吧!」

「晚安……這個給你。」我微微點頭,並從果盤中拿起一個隻果扔給了他,「睡前吃個隻果,有助于提高睡眠質量。」

講信接住隻果︰「謝啦……回見!」

「回見……」

黑夜中卸去喧囂的城市,有多少人在恐懼孤獨,又有多少人在享受孤獨。人與人接外,能訴說的僅是片面辰光,一兩樁人情世故而已。能說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獨。可最深的孤獨又何嘗不是自我的救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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