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鄉校之中,士子多有抨擊時政者,甚至還大放厥詞,辱罵大王……」
鄧析沒敢繼續說下去。
慶忌則是雲澹風輕的問道︰「辱罵寡人甚麼?」
「這些大逆不道的士子,辱罵大王是虎狼之君。無信、無義、不忠、不仁,在他們心目中,大王你,儼然成了十惡不赦之徒!」
「甚麼!」
還不等慶忌說話,朝堂之上的群臣,都忍不住勃然變色,很是憤怒。
尤其是御史中丞伯,咬牙切齒的道︰「這群亂臣賊子,他們一定是關東諸侯的細作,故意抹黑大王,抹黑我大吳,以此來使世人誤解,操控輿論之走向!」
「簡直是膽大妄為!」
「大王,臣以為,大王應該即刻下詔,將所有辱及大王,抨擊時政的忤逆士子,全部繩之以法。若果真確認其是他國之細作,當明正典刑,以彰顯國法!」
聞言,慶忌只是擺了擺手,笑吟吟的道︰「鄧析,寡人如何成了士子口中的無信、無義、不忠、不仁之人?」
說慶忌是虎狼之君,慶忌還能理解。
畢竟,這些年來,吳國給中原列國造成的印象太過深刻。
吳人之凶悍,早就深入人心了。
但是,慶忌還不理解,為什麼自己會成為士子們口中的「十惡不赦之徒」?
在吳國有個罪名,叫「十惡」,定下來十種重罪︰一為謀反,二為謀大逆,三為謀叛,四為惡逆,五為不道,六為大不敬,七為不孝,八為不睦,九為不義,十為內亂。
這十宗罪都是違背忠孝節義、倫理綱常的,永遠不許赦免,所以就有十惡不赦之說。
「大王當真想知道內情?」
「但說無妨。」
「臣可說出來,然,請大王切勿降罪于臣,先恕臣無罪。」
「寡人恕你無罪。」
看著鄧析這般謹小慎微的樣子,慶忌又好氣又好笑。
他平日里,可是非常大度的一國之君。
怎會隨便降罪于臣下?
「咳。」
鄧析輕咳了一聲,然後一臉沉痛的神色,朝著慶忌躬身行禮道︰「大王,鄉校中的士子所言,臣一一轉達。」
「大王之無信,在于當年滅蜀秦之戰的前的‘詐秦’,對秦人許諾的商于之地六百里,成了六里。」
「大王之無義,在于此前的蔡、徐、鐘吾等附庸國因吳國之緣故,被滅之後,大王並沒有幫助它們復國。」
「大王之不忠,在于遷周天子于咸陽軟禁,並霸佔故周王畿之地,非人臣所為。」
「大王之不仁,在于……」
「夠了!」
慶忌叫了一聲,壓著手,示意鄧析適可而止。
「撲通!」
鄧析忙不迭的下跪,道︰「大王,臣所言,句句屬實!請大王明察!」
鄧析是絕不敢欺瞞慶忌的。
因為,這種事情根本就經不起調查。
「大王。」
伯言辭激烈的進言道︰「那些豎子,簡直是膽大妄為!妄自議論國政且不說,大王你是君父,他們怎敢擅自抨擊大王的不是?」
「請大王對違法亂紀之士子,嚴加懲處!」
話音一落,朝堂之上為之風聲鶴唳,所有的大臣都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神色有些古怪。
對于鄉校里所發生的事情,他們有的親眼見過,有的人則是听說過。
問題的嚴重性,是可想而知。
慶忌一旦要追究,士子們一個都跑不掉!
此時,慶忌長舒了一口氣,澹澹的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士子們有口舌,中原士子之眾,難道寡人要都把他們抓起來,割掉他們的舌頭,以嚴禁他們胡言亂語嗎?」
「大王,臣以為,大可不必!」
鄧析終于將自己的目的,告訴慶忌。
「士子敢于抨擊國政,誹謗君王,一切禍亂的根源,在于鄉校。」
「大王可搗毀鄉校,嚴禁民間開設私塾,聚眾議政,並禁止游宦之民,使他們安于本業!」
「……」
慶忌陷入了沉思。
「廷尉所言,大繆也!」
右丞相孔丘立即站了出來,大聲道︰「鄉校,豈可擅毀?昔日子產治鄭,然明主張毀鄉校,以禁止國人議論時政之好壞。」
「子產不以為然,曰︰‘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此乃大王所言。」
「若毀掉中原甚至是國內的鄉校,恐怕招致民怨。」
「士子們不敢在鄉校聚眾議政,也會在私底下誹謗國政!」
「若是仁政,士子們豈敢,也豈能非議?」
「請大王三思!」
鄉校,是地方上的學校,它既是學習場所,又是游樂、議政的場所。
這吳國範圍之內最大的鄉校,莫過于孔丘一家的。
儒家!
昔日,子產將鄉校作為獲取士子議論政事的反饋信息的場所,而且注意根據來自民間的意見,調整自己的政策和行為。
子產執政後,重視听取國人的議論,還把刑書鑄在鼎上公告于世,努力疏通國人與被國君之間的關系,頗得鄭人的愛戴,從而使鄭國強盛起來……
那時鄭國,是新政發動機,孔丘談仁政,就以子產新政為樣板,贊美子產「有君子之道四」。
孔丘的最高理想,是成為周公那樣的人,輔明王而行王道。
其次,則如管仲之遇桓公,能以霸業漸進,而行王道。
然而,切合實際的,是像子產那樣治理一個千乘之國。
子產治鄭,可謂是華夏歷史上的一次民zhu嘗試。
「大王,右丞相所言極是!」
治粟內史曾點出列道︰「士子之口,堵不如疏。」
「君王治理國政,要使上至公卿、下到列士都能進獻諷喻朝政得失的詩篇,樂官進獻所映民情的樂曲,史官進獻前代得失利弊的史書,太師進獻有勸戒意義的文辭,然後由盲人樂師朗誦與宣讀。」
「朝臣官吏可以直接進諫言,黎庶則可以把意見輾轉上達君王,左右近臣要盡規諫之責,內親外戚要考察和彌補君王的過失,樂師與太史要負責教導、誨育君王。」
「國人把話從嘴里說出來,善事加以推行,惡事加以阻止,何樂而不為?」
頓了一下,曾點又道︰「大王設立登聞鼓、誹謗之木,所為者,可不正是為听取民意嗎?」
「而今中原士子只是為時政權衡利弊,為大王計較得失,大王何能廢止鄉校?」
鄧析是法家的鼻祖,孔丘與曾點則是儒家的代表人物。
儒法之爭,就在于他們做事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