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之的老子叫李綱。這是許多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即使他本人建炎十一年科舉一甲及第,入朝三十余年,官至參知政事,但是直到紹興年間,一些南來北往的人還是會對後輩這樣介紹他。
倒不是李秀之不好,而是因為李綱太特殊。建炎朝第一名臣,曾經于天下崩潰之時力主抗金穩定朝綱,被中興之主親口承認的一時之楷模,百年養士之精華當然還因為不知兵葬送過趙宋獨苗,年老發揮余熱時還差點在宋遼邊界殉國,連累李秀之去當了人質可以說,李綱注定會在歷史書上光芒萬丈,作為他的兒子,李秀之即使足夠優秀,也不免會被掩蓋光華。
正如當今的紹興天子,明明單拿出來說也是個優秀的君主,但是四方百姓臣工總會暗暗把他拿來和其老子——一手挽救天下,把大慫變成大宋的太上皇趙玖相比,然後暗暗得出一個不太好宣之于口的結論。
但李秀之卻是幸運的,因為他在紹興二年做出的事,讓他擺月兌了父蔭,成為了一代士林稱贊的名節之士。
這事說來也簡單,當年都省首相胡寅去世,接班人選就是趙伯藥和李秀之兩位,而一個宗室一個名臣子弟,資歷差不多還真不好說,但李秀之自己把自己判了出局。
不僅是出局,他還差點被氣頭上的官家趕去了安南路,最後還是樞密使虞允文和御史中丞楊萬里拼死阻攔,前任御史中丞胡銓更是威脅今上要是李秀之不測他就去東京當著太上皇的面自盡。
才把這一位沒有他父皇那麼頭鐵的趙昶天子逼得退了一步,改任李秀之為翰林院學士,派到杭州養老去。
那麼一向圓滑的李秀之怎麼會把天子得罪到這個份上,一向有個性的臣子們又如何會這樣冒犯天威團結一致把他保下來呢?
原因不外乎兩個字︰儲位。話說自從趙鼎開始,北宋的都省首相一般就兼任太子少師。
但因為建炎朝特殊的
「秘密立儲」制度,皇子十二歲之前都是一起由學士教導開蒙,即使是諸王世子也可以一起學習。
但是這個秘密,也是在一定範圍內的公開秘密,至少秘閣重臣都是心照不宣,那麼被選定的太子十三歲開始就會跟隨首相開始熟悉帝王教育,成年後再接觸一些政務,只是比正式的太子差了一些屬官而已。
趙昶就是這麼培養出來的,而且公平來說,他爹對他,可比宋荒靈帝對宋隱帝上心多了。
可是這人啊就是不能太慣著,趙昶自己是他老爹為數不多尊重禮法時最大的受益者,但是到了他選擇接班人時,居然有了些不該有的想法——他不滿意嫡子趙祉好武,又因為和韓皇後感情淡薄,希望李秀之接任首相後能夠作為長子唐王的老師。
你暗示還能再明顯一點嘛?李秀之那一刻只覺眼前一黑,趙昶也知道這麼做有點不地道,所以壓根沒跟梁肅、陸游或者範成大提及,只希望相對圓滑的李秀之能夠給他一點希望。
但是通達了一輩子李秀之難得硬氣,免冠回答,
「陛下若要臣為王傅,可以先免去臣的都省職務,若以宰相為藩王師長,萬萬不可。」趙昶還試圖勸服他,
「本朝制度,沒有諸王不可以以宰執為師傅啊?」李秀之一看這位還在這里混淆,干脆拿出了他老子孩視太上皇的頭鐵,直接道︰「那是荒靈帝時的亂命,隱帝喪國未必沒有失教的緣故,太上皇一掃前宋弊端,就是為了陛下如此以荒唐之舉為成例的嗎?」再好脾氣的人被拿來跟兩個
「北狩」的祖宗比,也要發火了,趙昶就怒道︰「放肆,李秀之,你自己就是什麼嫡長出身嗎?」李秀之生母是官伎,被太上皇特旨追封誥命的事情根本不是秘密,所以李秀之回答也義正言辭,
「所以邵武李家的家業是臣之長兄繼承,臣為尚書時太上皇加封,也是以嫡母為先,生母為次。」我的確不是正嫡出身,但是我也遵守禮法了啊。
這吵架肯定不是對手,講道理理也在人家那邊。趙昶畢竟也不是真的昏君,只把人趕出去就算了。
沒想到三十幾年不得罪人的李秀之采取了最激烈的抵抗。他出門就把此事宣揚出去,不僅是幾位宰執同事,連退休的老同志也沒拉下,眾臣一听這還了得!
必須堅決抵制皇帝意圖顛覆嫡庶的想法,等趙昶發覺時,只來得及千萬別讓太上皇知道,而燕京內部卻已經人盡皆知了。
弄得還算仁慈的他對李秀之那是咬牙切齒,真的想扔到安南路去。然後這不是群起反對嗎?
連李秀之的競爭者趙伯藥都說,
「李大參國之重臣,閩王之子,若是因為進諫一舉貶謫,天下必然震動,難道陛下準備好面對太上皇的責問了?」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出來分量不同。
趙伯藥不僅是建炎年間的第一位狀元,而且還是宗室出身。逼急了他真敢去東京找太上皇,聯合得臉的宗室進諫。
而趙昶自家知道自家事,他的一切合法性來自于任性的老父親。而老父親對于韓秦王的感情非常不一般,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意圖改立儲君,這事兒一準兒黃了。
當然你也不想想,你家父皇年老耳朵又不聾,你整天這麼搞,這事兒早晚得傳到他耳朵里去。
別忘了除了文臣、宗室之外,大宋還有勛貴集團,韓世忠雖去,卻也是其中代表。
果然才過了一年,趙昶就被親爹一封詔書宣到中都汴梁去,發生了注定會載入史冊的
「景福宮奏對」,弄得一些不了解宋宣宗文治武功的後世之人只會覺得他是意圖亂來被自己老爹制止的涼薄之人,壓根不顧他其實在別的事上還是很優秀的事實。
其實還是他老子形成的對比太慘烈。你說趙玖作為亡國之君的兒子,危難之時被捧上皇位,居然一步一步興復國家,百折不撓,翻手可滅敵國,覆手能使百姓富足。
偶爾寫個《青玉案》就把一大批詞臣弄得懷疑人生,最後你到年老居然還這麼念舊臣,真是不給別的皇帝活路。
也讓自己的兒子壓力山大。但轉回李秀之的話題,等到今上被自己老爹治了,也歇了易儲之心——畢竟趙祉也是他兒子,有矛盾也沒到那份上。
但他也明白這個兒子剛烈,為了防止父子裂痕進一步擴大,他就下旨將李秀之重新提拔為都省副相,兼任太子少保。
趙祉還是恩怨非常分明的,知道李秀之蹉跎歲月失去首相的位置是因為力挺他,心里感念,他回京之時特別帶著其好友楊萬里和太子正牌老師陳亮迎接,有事請假必先稱呼為
「李先生」。但是李秀之的剛勁兒似乎也就這麼一回兒,等到再次回了中樞之後。
他還是一副老好人的架勢,這個性格自然是和做事激烈的趙祉不合,無法在進一步得到重用。
不過,李秀之也不氣餒,平常上朝辦事,偶爾閑了就去釣個魚,喝個茶,悠然自得。
紹興十二年,都省副相李秀之以年老多病請求致仕。今上和太子挽留一二,發現這位老同志並不是做戲,而是真起了隱退之心。
父子二人還是有點趙玖的厚道,加上郡王待遇讓其退休。但是一點,李秀之特別請求,希望在杭州養老而不是回老家福建。
對于在職級別的大臣,當然也行。倒是遠在中都的太上皇趙玖听說後,笑了一下,和張孝祥說︰「秀之這一輩子,大事不糊涂,小事也不糊涂,合該善始善終。」張孝祥雖然文化水平很好,但是自知政治能力還不足以評價一位宰相,只能訕訕而笑。
未及,他就向太上皇呈上一首楊萬里為好友而做的小詩,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趙玖看完,再無言語,只是怔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