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得有那個本事,做人的時候想找一個捉鬼的道士難如登天,做了鬼就不一樣了,一面要躲著道士鬼差,一面要躲著其它厲鬼。跟著一個強一點的人,好歹不至于魂飛魄散。而且尤大夫當時承諾我的事情也都做到了。我也是報恩。」
幾只雨燕低飛盤旋,為了糊口,和十字路口的一群蚊蟲艱難纏斗,其中一只突然輕巧的轉身俯沖,唐田下意識的躲閃。燕子卻已經從她額頭穿了過去。
原來我已經不在了啊。這樣的想法就像當頭澆下一盆涼水。
唐田動了動腳步,又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哪里去。女鬼語氣帶著些許抱怨,就算她下一秒問唐田中午想吃點什麼,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
「當然如果你足夠強大,當然想干什麼都行。做鬼也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好歹沒有做人那麼多條條框框,跟著尤醫生也沒什麼危險,不過就是做一做月老的活。」
唐田眉頭的溝壑逐漸加深,緩慢地扭了扭下巴。
聒噪。不如殺了吧。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就像是突然在考試的時候抄到了同桌的卷子,她和自己一拍即合。是否能做到,這麼做了有什麼後果,或者為什麼要這麼做,都變得無關緊要。她順心。就是唯一的標準。
直接從背後撲上去,沒有任何技巧,全屏本能支配著這具軀體,如果她現在算是有軀體的話。像是兩坨黏糊糊的果凍,有時候她稍佔上風,有時候女鬼把她撕扯的生疼。
她們兩個的身體融在一起,像是一個套住兩只狗的麻袋,四肢從詭異的角度支稜出來,整個過程唐田的心智斷斷續續,有時候能感覺到女鬼的謾罵從她嘴里溜出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在對方肚子里掙扎。她並不覺得恐懼,反倒無比興奮。幾分鐘後,唐田躺著地上,斷斷續續的哼著一首歌,胸腔里還隱約能看出詭異的起伏。
如果非要她形容一下現在的感覺,那就是,酣暢淋灕!
剛剛吃下去的甜點正滋潤著四肢百骸,力量原來的暖融融的嗎?她就躺在自己尸體不遠處,把左手向天空的方向伸展,五根手指縴細白皙,玉石一般,沒有一點瑕疵。遠比她自己那具軀體好看的多。
這麼曼妙的身體,果然還是紅色更襯氣質啊。她又把雙腳舉到眼前,裝束隨著她的意念隨意變動,最終還是停在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上,恰好,和女鬼穿的那雙一模一樣。想必也可以發出噠噠的聲音。不知道尤醫生看見了會怎麼想?唐田已經躍躍欲試了。
「噠!噠!」唐田模仿了一下記憶里那個聲音,把自己逗得咯咯地笑個不停。她在地上似乎躺了很久,又好像只休息了一會兒。直到看見自己被裝進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在耀眼的陽光里逐漸遠去。人群也逐漸散去,只留下地上一灘黑乎乎的印記。
這時候,她才慢悠悠的起身,沿著自己來時的小路往回走。
一路上,哼著走調的曲子,從樹干中穿過,搖晃沉甸甸的花枝,嚇退沿途流浪的貓咪。旁若無人的從別人身體里穿過去,就在她打算穿過尤大夫辦公室那扇門的時候,第一次受到了阻礙。
尤大夫像是在她腦子里裝了一個喇叭。「我,不,喜,歡,身,邊,有,鬼。」每一個字都像是被釘槍打進腦子里。
唐田愣在門口,乖巧的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瘋狂上揚。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辦公室的門把手正在下壓,唐田幾乎要興奮的搓手,仿佛正在期待著獵物自己送上門來,又或許自己才是那只獵物。不過都沒關系,她按捺住不斷抖動的腳尖,模仿著自己之前被班主任訓話的樣子。舌頭卻忍不住一遍一遍劃過尖銳的虎牙。
門口錯開一條縫隙,她能清楚的感受到巨大的壓迫力,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激動,變得異常興奮。
但下一秒,她就傻楞在原地。雙腿不听使喚的往後退了一步,又往旁邊讓了讓,目送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從辦公室出來。
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是不公平的。蔣樺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紫色氣息,對于已經死去的自己。這樣隔著半米的距離,都像是被一輛滿載卡車迎面壓過。唐田只能看見自己身上幾乎要透不過氣,她甚至不敢抬頭,再看一看他的樣子。
她看見自己腿上還在往下滴血,裙子破破爛爛的。那是她精心打扮給尤醫生的裝扮……
腦海里浮現出的,全是那張已經燒毀的黃紙上的內容——「八字不合,有緣無分。」
指甲深深扎進掌心,憑什麼?他生來就比自己高貴嗎?憑什麼?他的命就這樣好?生來便是天上的星星,而自己只配低微到塵埃里。甚至不能望其項背。
「哎。」屋子里響起一聲嘆息,尤大夫背著手,站在門口,和唐田一起看著蔣樺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
「的確是我沒能做到承諾。」尤大夫在她肩膀虛虛的拍了拍,出乎意料的並沒有詢問剛剛女鬼的去處,只是意味深長的打量了唐田一會兒。這讓唐田有些喪氣,她精心編好的故事,一下子沒了听眾。
尤大夫臉上溝壑縱橫,看不出神情。層層疊疊的皺紋,借著笑容把另一個他隱藏起來,他關上門,自顧自的躺在那張紅色診療椅上,手指有節奏的在扶手上敲擊,「你喜歡剛剛那個男人嗎?」
「……」
「那我這樣說,我們一樁買賣不成,還可以談下一樁。」
唐田仰著頭,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哦……喝……呸!」
尤大夫沒有看她,敲擊的手指卻頓了一瞬。雖然並沒能真的留下口水,但也足以惡心到這個老頭了。她勾起一個不屑的笑容,在屋子里環顧一圈。沒能找到另一處舒服的地方,索性直接大喇喇的往地上一躺,右腿一甩,那只高跟鞋恰好甩到了尤醫生附近。
「說說看。你還有什麼條件?或許,我這只惡鬼,還值得您爭取一下?」
「我幫你牽線搭橋,解決他身上的氣息。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尤大夫緩緩抬眼,看向唐田,「幫我做事。只要十年。」
「我要是不答應呢?得不到,就毀了。」唐田翻了個身,側著支稜著腦袋,笑著眨巴眨巴眼楮,「想一想,好像也並沒有多心疼。」
就在唐田以為對方睡著了的時候,尤大夫慢條斯理的開口道︰「還是死的時候太年輕了。」他語氣很輕,卻听不出一絲善意,就像是神明對著螻蟻的自言自語,「你知道在醫院里想要爬到我現在的位置,是需要踏在別人尸體上走過來的。我常常後悔,也不希望給自己在增孽障。所以,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我的底線。」
他的話,就像是神明在撥動著手指,只要一口氣,一點力氣,唐田就會被掀翻在地。然後他再把她擺正,再用手指撥弄,再擺正……
「大人!大人!我知道錯了!我錯了!」唐田尖叫著,在屋子里無頭蒼蠅般沖撞。
「還是回不去了啊。」尤大夫眼神凝重起來,像是在悲憫,又像是在哀悼一副打碎的瓷器。
就在唐田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尤大夫卻停止了對她的玩弄,「唐田,裝一裝,我還是喜歡你最初那副樣子。女孩子嘛,還是應該低眉順眼的才招人喜歡。」
尤大夫說著,從診療椅上站起來。他在抽屜里抽出一張紙,坐在書桌旁,寫了幾行字。順便用簽字筆在掌心戳了一下,基礎一點血,滴在紙張上。
緊接著走到門口,將中央空調設置成換氣,打開窗戶,把那張紙點燃,順便用它點燃了一支煙。
與此同時,唐田手里就多了一份紙張。上面寫著她的生辰八字,姓名,和一份十年的契約。內容是無條件听從尤大夫的一切調遣。
她吞了一下口水,「蔣樺……」
「那是剛剛的條件,現在,作數的是你手里這份。」盡管沒了,唐田還是感到臉上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我要怎麼做?」
「不如……就……吃了吧。你好像很喜歡亂吃東西。」尤大夫看了看表,戴上了眼鏡,「除了吞噬,你還有很多能做到的事情。比如傳說中的日行千里,殺人越貨。我不是鬼,但可以給你提供一個方向。我這里不留沒用的東西。」
「哦,還有,我不喜歡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在我周圍。你最好把自己藏好,別讓我在不該看見你的地方看見。」
唐田拿著那張紙,乖乖的整張塞進嘴巴。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吃」並不是用嘴。
「當當當。」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尤大夫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唐田瞬間就識趣的躲到了櫃子里。她听見鎖芯 噠踫撞,緊接著一個女聲響起︰「尤大夫,您的電話。現在接嗎?是斯伶。」
「斯伶?」尤大夫咳嗽了一聲,腳步倉促。
「您怎麼又偷偷抽煙了?!哎呀,快點把排風打開,真是為老不尊!」
尤大夫干笑了兩聲,「哪有抽煙,我剛剛把紙點著了。你剛剛說那妮子惹什麼禍了?」
「不是惹禍,是電話!」唐田躲在櫃子里,沒再听到下文。她不敢再回去。怕自己一露頭便被尤大夫撞見。只能憑借大概的方向感讓自己穿過牆壁,從別的屋子出去。
唐田說不上自己在想什麼,腦子里一會兒是蔣樺的樣子,一會兒是自己死去的狼狽情形。
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穿到了樓道間。
樓下穿來一個姑娘的聲音,「誰知道她為什麼忽然關心起我來了。」听口氣,就像是某個時候試圖抱怨挨打的自己,帶著濃濃的鼻音,柔弱的讓她有一種想要碾碎的沖動。
好奇心讓她沒有離開。她忽然很想知道這個姑娘身上發生過什麼,又會不會像自己一樣,被命運推到走投無路的牆角,「新工作可能有些不大順利,我剛剛好像搞砸了和前輩的初次會面……」
過了很久,並沒有听到那姑娘繼續哭泣。唐田豎著耳朵,往下一層走了幾步。
「啊!」
這就被嚇到了?她還沒看見人……
不對,好像是個男的。剛剛那個姑娘呢?唐田繞過樓梯拐角,然而她看到的,卻是又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支著身子,把一個陌生女孩圈在身下,「一人一次尷尬經歷,算是扯平了吧?我叫蔣樺,很高興認識你……」
唐田歪著頭,扭了一下下巴,身上黑氣暴漲。
憑什麼呢?憑什麼這句話不是對著自己說的?是因為那姑娘漂亮嗎?我就只配做一個你認不出來的粉絲?她就配得上你?憑什麼死的是我,不是她?她的命就比我好?
不。唐田勾了勾嘴角,既然被我遇到,那她的命看來也不怎麼樣嘛!她閉上眼楮,在原地傻愣愣的站了好一會兒,身上黑氣彌漫。
不如扭斷她的脖子,看看是不是依然配得上你?還是讓你們死成一對?唐田緩緩往下走,她听見自己在台階上發出「噠,噠」的聲音,身上的血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仿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那姑娘看不見自己這副精心打扮的樣子,可真是太可惜了。她從地上爬起來,還沒忘記剛剛的電話,對面是她閨蜜嗎,很可惜,要被單方面掛斷了呢!
「就是這只高跟鞋,剛剛嚇了我一跳。」
蔣樺轉過身的一瞬間,唐田就像是被定身了一樣。盡管內心無比想殺了他泄憤,但是就是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他舉手投足都如她期待,每一個動作都展示出恰到好處的紳士。越是這樣,她便越想殺人。蔣樺拎起她一邊的高跟鞋,轉頭和那個姑娘笑著聊天,「今天也是這樣一只高跟鞋……」
唐田就這樣被一路拖著,丟到了轉角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