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對于唐促和秦箏來說,簡直是再熟悉不過。
只不過第一次看到這般場景時帶給秦箏的驚駭,顯然並未因為這般場景再次出現而有所消減。
因為此時出現的千辭不是偽裝成千辭的龍崽,而是真正的那個千辭。
千辭只不過是個普通人,爸爸是染千秋餐廳里的主廚,自己原本是班長卻已經被擼下來了,自身還有強迫癥,告白還無疾而終……
可以說是好慘一男的……
就是這樣普通的千辭,卻在這一刻,經歷著一生中最為險峻的時刻。
那憑空出現的無數把靈力刀刃,每一把都足以洞穿他的身軀,讓他永遠留在這句號高中廢棄的大禮堂里。
千辭雖然是個普通人,但他不瞎,他當然也注意到了周圍憑空浮現出的許多明晃晃的刀刃。
只不過讓其他人都沒想到的是,千辭卻並未因此感到震驚。
「這也是佔卜需要的提前布置嗎,看上去有點嚇人啊,咱們往後稍稍,別不小心被踫到了。」
千辭主動張開雙臂,試圖將身旁的三人往周圍驅趕,以逃離那刀刃的布置範圍。
他擋在萬句身前,對于這位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學姐,他的心中仍舊保持著善意。
「學姐,往後稍稍,就算這些刀沒開刃,被砸到腦袋也會很痛的。」
千辭回頭對身後的萬句開著玩笑,由于大禮堂里的光源僅有唐促和秦箏手中的手機燈光,所以他沒看清萬句眼中涌動的紅芒。
不過就算他看到了,估計也會以為是美童。
人要是心大,什麼都不怕。
唐促和秦箏顯然也沒想到千辭會做出這種反應,當下都十分好笑的愣在了原地。
唐促以為常樂戰勝千辭是因為他純真無暇的性格,現在看來這千辭在傻乎乎這方面,倒是比常樂還要更勝一籌……
萬句本就個子不高,所以這一刻千辭的背影在她面前顯得無比高大。
「你要是當年也這樣,該有多好……」
輕聲的呢喃從萬句口中傳出,低不可聞。
萬句其實不怪葉一夢在那場火災中選擇獨自逃離,當時被斷裂梁柱砸傷的她確實是個累贅,而且稍微移動便能感覺到 柱傳來的劇痛,所以就算葉一夢選擇獨自離開,萬句也能理解他。
只不過葉一夢沒叫人來救火,僅僅是因為那種可笑的理由。
正所謂人命關天,可是葉一夢卻為了自己的前途,放棄了之前還跟他濃情蜜意的女朋友。
想到這里,萬句便忍不住攥緊雙拳。
千辭和葉一夢的外貌完全一樣,如果不是萬句早就從黑白無常口中得知葉一夢已經死亡的消息,再加上千辭看上去確實正值十七歲的年紀,否則萬句真的會把千辭當做葉一夢來看待。
「這些裝飾品都不會動的嗎,應該是掛在上面的吧,不過看上去倒是挺亮的,這里太黑了。」
千辭口中感嘆著,對于此時此刻自身陷入的危機卻全然不知。
唐促選擇了沉默,他安靜旁觀,就算秦箏想要開口,也被唐促伸出手臂攔住了。
恍忽間一道亮光從大禮堂外竄進其中打在千辭的身體上,千辭也因此陷入了昏迷狀態。
唐促在千辭身後托住他,之後才轉頭看向身旁的萬句。
「要下手就快點吧,看在他雖然是葉一夢投胎轉世後的存在,卻對于當年的事一無所知的份上,就讓他在這種昏迷的狀態里迎接死亡吧。」
「唐促,你別……」
秦箏不知道唐促為什麼要做這種火上澆油的事情,當下整個人都顯得十分焦急。
唐促托著千辭的後背,將他整個人推到了萬句的面前。
「小心點,別讓那些刀刺中我啊萬句學姐,我可跟你無冤無仇的……」
唐促嘴上念叨著,身體躲在千辭的背後,顯然是將後者當成了人肉盾牌。
萬句在極近距離看著面前的千辭,她冰冷的面龐上有一絲動容,在這個本該下手解決這段延續三十五年之久仇怨的時刻,她卻陷入了猶豫之中。
這個叫千辭的男生和葉一夢長得一模一樣,但從他的言行舉止萬句能看得出來,千辭跟葉一夢並不是一個人。
方才唐促絮絮叨叨的那些話語,無疑也將千辭這個普通男生的形象變得豐滿了許多。
葉一夢投胎轉世成為了現在的千辭,而她卻糾結于這段仇怨,在人間停留三十五年之久不願離開。
半空中的無數利刃在這一刻全部轉向,對準了千辭的身體。
正處于昏迷狀態的千辭根本做不了任何防御,他只是個普通人,他又不是神通廣大的沉城犬王。
一切都在朝著千辭死定了的方向展開,而秦箏的內心也在這一刻無比糾結。
秦箏同情萬句的遭遇,也覺得渣男確實該死,可是她卻同樣知曉千辭和葉一夢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根本沒必要因此丟了性命的。
萬句的呼吸在這一刻都顯得有幾分急促,顯然她的心情也因為大仇即將得報而有些激蕩。
即便如此,當那些刀刃全部指向千辭的時候,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唐促已經應允了萬句的想法,並且全力支持她,可真到了這關鍵的時刻,萬句卻不知為何有些下不去手了。
負了她的葉一夢已經投胎轉世了,眼前的男生,只是會叫一聲萬句學姐,看上去十分普通的開朗男孩罷了。
萬句看向了唐促,唐促似乎感應到了萬句的視線,便從千辭的身後探出頭來。
「怎麼了學姐,還不動手嗎,我一直托著這家伙的身體也會累的啊,還是你擔心一會兒鮮血濺射到我身上……」
「你們帶他走吧。」
萬句打斷了唐促的絮叨,她手掌隨意一揮,半空中的那些靈力刀刃便消散于無形。
秦箏愣在原地,睜著一雙水靈動人的大眼楮,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
萬句再次深深看了看面前陷入昏迷的千辭那張熟悉的臉龐,她偏過頭去,口中發出了一道悠長的嘆息。
做決定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重要的事情上。
「萬句學姐……」
秦箏還想說些什麼,但萬句已經轉過身去,逐漸消散于黑暗里。
看著逐漸消失在視線里的萬句學姐,秦箏只覺得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攥住自己的心髒,捏得生疼。
唐促沒再說什麼,他走到千辭面前彎腰將千辭背了起來,一步步朝著大禮堂外走去。
秦箏用手機燈光照亮,這條路他們走了好幾次,已經十分熟悉了。
但秦箏有預感,這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來這廢棄多年的大禮堂了。
唐促和秦箏站在大禮堂門口,秦箏重新鎖上了大門。
龍崽站在一旁的牆邊,雙臂抱在胸前等待著二人的出現。
見到唐促背著千辭出來後,他沒說什麼,伸手接過千辭,後者便像是小雞仔一樣被他拎在了手中。
龍崽會負責善後,將千辭有關今天的經歷抹除,完全不留痕跡的那種。
隨著龍崽帶著千辭離開,唐促站在原地看著夜空中的晚景,烏雲不知何時已然消散,月牙變成了一輪圓月。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唐促口中輕聲喃喃道,他的表情看上去嚴肅認真,遠沒了之前在大禮堂里那副輕松姿態。
他邁動腳步離開,秦箏就跟在他身旁。
秦箏能夠感受到,唐促的心情跟她同樣低落,甚至很可能心里比她還要難受。
兩人再次鑽進教學樓的黑影里,一路有驚無險翻牆離開了句號高中。
回家的路上,秦箏主動伸手牽起了唐促的手。
她的腦子沒唐促聰明,很多事反應過來的速度沒有唐促快,但她總能感受到唐促做出某些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覺得渣男必死是因為人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將決定權交到萬句學姐的手中,是尊重她在人間停留的三十五年光景。
「你早就猜到萬句學姐不會忍心對真正的千辭下手了?」
回家的路上,秦箏對著一旁的唐促輕聲問道,後者卻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我在賭,用千辭的命賭萬句學姐是個善良的女孩子。」
「……」
秦箏無話可說,對于唐促此時此刻仍然籠罩在臉上的沉重感,她這才完全明白。
這本就是一件從旁觀者的立場很難做選擇的事情,進一步唐促會變成白蓮聖母,退一步他便成為了推波助瀾的殺人幫凶。
這件事本身沒有最優解,理想中最好的結果與現實產生了偏差,但如今出現的結果,已經算是他們在得知當年那場火災事故的真相後,能夠擁有的最好結果了。
「萬句學姐好可憐。」
秦箏雙眼泛紅,發自內心覺得難過。
「我小時候曾經听我媽說過,人死了以後投胎轉世成為什麼樣的人,會受前世因果的影響。希望來生,萬句學姐能過得幸福快樂。」
唐促不由自主握緊了秦箏的手,經過這件事,他對于凡塵因果也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
「校方應該不知道葉一夢當時也在火災現場,那校方對當年那場火災事故秘而不宣多方隱瞞的原因……」
秦箏說到這里,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
「是因為那斷裂的梁柱嗎……」
「嗯,那時大禮堂剛建造好沒多久,怎麼可能會出現梁柱斷裂的情況,僅有的一種可能便是建築選材有問題,因為校方克扣了建築成本。這件事一旦傳出去,校方一定會擔責任。我之前了解了一下,我們學校現在的校長叫何汀白,從建校至今他一直都是校長,現在已經年逾七十了,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麼高齡還擔任著校長。」
「無論是句號高中這個名字,還是以人為本的校訓,或許都彰顯著他對于當年那場事故的心結所在。即便如此,大禮堂也要因為即將到來的四十周年校慶而重新改造嗎……看來,何汀白校長也快要下定決心了吧。」
說起這些的時候,唐促的語氣十分平靜。
有時候太聰明並不是一件好事,人稀里湖涂的活著,反而會活得更加開心。
到這一刻為止,他們已經對句號高中大禮堂里當年發生的那場火災事故的真相一清二楚,從最初的新鮮感,到現在的沉重心情,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對于惡靈這停留在人間的特殊群體,唐促始終無法釋懷,無論是從前的佟孑然,還是如今的萬句學姐。
唐促和秦箏各自分開回家,唐促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家中空無一人。
他安靜坐在沙發上並未開燈,在黑暗中偏頭看著皎潔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客廳的地板上。
龍崽帶著阿梓回到家里的時候,見到唐促坐在黑暗里,阿梓的表情上浮現出一抹驚異。
「怎麼不開燈呀,唐促……」
阿梓的語氣輕柔,唐促卻並未立刻回話。
阿梓主動伸手打開客廳的燈光,唐促則轉過頭看向阿梓身旁的龍崽。
「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嗯。」
龍崽應了一聲,旋即和阿梓一起坐在了唐促旁邊的沙發上。
「那她還在麼……或者說,她走了麼……」
唐促的問話听起來相當模湖,他開口時心情有多復雜,只有他自己清楚。
「嗯。」
龍崽再次應了一聲,他說完便跟阿梓變回了原來的狗和烏龜,一起走向客廳角落處的狗屋,之後準備睡覺。
唐促雙手微微握緊,最後終究還是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回自己房間準備睡覺去了。
唐促通過微信把這件事告訴了秦箏,這一整晚,唐促和秦箏都徹夜難眠。
青春是充滿活力的,是值得懷念的,卻不該是沉痛萬分的。
句號高中的大禮堂里仍舊一片漆黑,里面各處都有燒焦的痕跡,可原本在這里停留了三十五年之久的惡靈,卻在這一天離開了人間。
她離開的悄無聲息,一如她的存在一般罕為人知。
忘川河畔奈何橋邊,萬句排隊準備領孟婆湯喝,喝完湯好踏上奈何橋去另一邊尋求往生。
可輪到萬句的時候,孟婆卻停下了手中動作。
盡管句僂著身軀,她還是抬頭看了看面前的短發少女。
「你來得太晚了,屬于你的孟婆湯,我給你留了整整三十五年。」
孟婆從一旁的台子上拿過一個綠色的瓷瓶,之後將里面的湯汁倒進碗里,接著遞給了面前的萬句。
「這湯……和他們的湯有什麼區別嗎?」
萬句接過孟婆遞過來的湯碗,略微皺眉有些疑惑。
「沒區別。」
「那為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等了他三十五年,我也等了你三十五年。等待這件事本身或許沒什麼意義,你也不必為此心有郁結。喝完這三十五年前的湯,上了旁邊那座橋,你未來的人生還很長。」
孟婆的聲音略顯嘶啞,卻讓她面前的萬句听完後雙眼睜大微微張口。
「謝謝你,婆婆……」
萬句抽泣著,晶瑩的淚珠自眼中滑落而下落進她手中的湯碗里,她終于在這一生中的最後時刻,宣泄出了壓抑已久的內心情緒。
孟婆沒再說話,她看著萬句喝完碗里的湯之後踏上了那座奈何橋,一步步前往人生彼岸。
等到萬句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孟婆這才低頭看向一旁台子上單獨放置在一旁的一個藍色瓷瓶。
「希望用不上吧……」
蒼老的聲音在奈何橋旁悠悠傳出,卻只有忘川河畔的花草才能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