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道︰「那我來問你,當今天下,黃冊在冊人丁幾何?」
「洪武十四年,黃冊在冊的人口為九百零四萬戶。而自洪武十四年迄今,在冊人口則增長至一千二百三十一萬戶。」
解縉︰「……」
朱棣這時背著手起身,他有些覺得這個楊士奇不簡單了,起座背著手踱了幾步之後道︰「只有這些嗎?」
楊士奇道︰「臣從洪武十四年的在冊數目,與我永樂元年的數目進行了比對,發現戶籍的情況,有一個巨大的問題。」
「但說無妨。」
「那就是北降南升,淮河以北的人口下降了三十七萬戶,而淮河以南的人口卻得到了極大的增長。」
這些顯然是許多人都沒有察覺到的細節,朱棣皺眉道︰「這又如何呢?」
「這對朝廷而言,有著巨大的隱憂。陛下,一旦北方的在冊人丁再這樣下降下去,勢必會引發馬政崩壞,北方各處軍屯的人丁和補給,都會出現巨大的問題,長此以往,百年之後……一旦大漠的異族趁勢崛起,朝廷如何制之。」
「……」
殿中落針可聞,便連朱棣也屏住了呼吸。
朱棣道︰「如何得解?」
「加強北平行在,拓寬南北運河。促使交流,遷徙民戶至北平行在,或可暫緩。」
加強北京城……
這顯然和朱棣以及姚廣孝密謀的定都北京有異曲同工之意,只不過楊士奇還沒有腦洞大到直接定都,而只是希望加強兩京的體制而已。
當然,以楊士奇的身份,所能采取的策略也只能如此,難道他還敢把皇帝趕去北京城?
朱棣這時候,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一步步走向楊士奇。
眾人皆則看著朱棣。
楊士奇有些惶恐︰「陛下,這只是臣的妄言,還請陛下……」
朱棣到了他面前,卻一下子扶住了他道︰「此謀國之言也,姚師傅以為呢?」
姚廣孝平靜地站出來,鎮定自若道︰「此人必能興國。」
楊士奇錯愕地抬頭看一眼姚廣孝。
他當然清楚這位平日里不與百官接觸的老和尚的分量,此人在朝中幾乎從不夸贊別人,當然,也不會隨意的斥責別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成為朱棣身邊的肱骨之人。
楊士奇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朱棣卻是哈哈大笑道︰「姚師傅這樣說,那麼……楊卿確實是千里馬了,哈哈……」
朱棣滿面紅光,忍不住道︰「這樣說來,那郭得甘真是朕之伯樂啊。」
楊士奇此時又是激動又是詫異。
朱棣道︰「楊卿和郭得甘相熟嗎?」
此話一出,楊士奇頓時明白了什麼,莫非是一個叫郭得甘的人推薦了他?
可是他與這個叫郭得甘的是素未平生啊,為何要舉薦他?
于是楊士奇的心里無限的感激起來,要知道,他本是默默無聞,若是沒有機緣,可能這輩子,一眼就可看得到頭了。
對于讀書人而言,這種能夠無私舉薦自己的人,等于是給了自己施展抱負的機會,這說是再生父母都不為過。
楊士奇道︰「陛下,臣不知郭得甘。」
朱棣依舊大笑︰「是嗎?你不認識他,他卻認得你,說你乃是國士,今日朕這一試,果然郭得甘所言非虛,這郭得甘……確實很有一套。」
解縉在旁,心里五味雜陳。
朱棣隨即又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少年,真是讓人嫉妒,可惜啊……生子當如郭得甘也。」
朱高煦︰「……」
隨即,朱棣看向楊士奇︰「你近來還在翰林院負責太子侍講嗎?」
楊士奇有些難以啟齒,卻還是道︰「臣近來受太子殿下所托,為張安世講授經學。」
朱棣一听張安世,忍不住道︰「這個小子如何,有沒有長進?」
楊士奇︰「……」
「說話呀。」
楊士奇︰「……」
見楊士奇不言,朱棣火了︰「為何不言?」
楊士奇道︰「臣不可言也。」
這意思是︰別問了,別問了……
朱棣頓時明白了什麼,于是勃然大怒道︰「看來那個小子,確實爛泥扶不上牆。」
楊士奇︰「……」
朱棣嘆口氣道︰「哎……這是外戚啊,太子為人又優柔寡斷,朕百年之後,以太子的軟弱,似這樣的人……豈不要充盈朝野,不知要滋生多少禍事。」
楊士奇想說點什麼。
可發現安慰人好像不是自己擅長的。
這時,漢王朱高煦來了精神,臉上一副︰‘來,來,來,大家都向我看齊,我宣布一個事’的模樣。
「父皇勿怒,還有兒臣呢。」
朱棣卻是冷冷地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身邊的屬臣有幾個賢良的,虧得你長這麼大,還不如一個郭得甘。」
朱高煦︰「……」
…………
楊士奇沒有升官。
不過他覺得快了。
身為翰林的他知道,官職的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得到皇帝的關注。
而現在拜那位恩公郭得甘的恩賜,他不但得到了巨大的關注,而且還得到了皇帝,甚至包括那位被人稱之為黑衣宰相的姚廣孝的一致好評。
這就意味著……一條康莊大道可能要出現在他的腳下,將來青雲直上,一飛沖天了。
但他心里覺得,若有機會,一定要去拜訪那位郭恩公,郭恩公如此無私舉薦,實在讓人感激涕零。
不過眼下,他還要去上墳……不,要去上課。
到了‘墳場’,卻見張安世領著鄧健和張三,很愉快地在庭院里擺了桌椅,桌上架起了一個‘鐵鍋’,鍋下有個小火爐子。
張安世正美滋滋地在吃‘火鍋’。
他一面指揮著手忙腳亂的張三給鍋里加水和下料,瞥眼見了楊士奇來,興沖沖地道︰「楊師傅吃了嗎?」
楊士奇︰「……」
「沒吃那再好不過了,一起打邊爐。」
楊士奇沒見過有人拿鍋上桌的,便道︰「張公子,君子遠庖廚。」
張安世道︰「很好吃的,等會你嘗一嘗便知道。」
這邊張三卻是罵罵咧咧起來︰「公子,這鍋不成啊,這都燒紅了,待會兒這鍋會不會爛了啊,公子,這樣的破鍋……」
楊士奇突然眼眸大瞪,大喝道︰「住口。」
張三詫異地看向楊士奇。
楊士奇冷若寒霜道︰「老夫不許你這樣罵鍋。」
張三急了︰「我罵鍋又沒罵你。」
楊士奇冷靜少許,也覺得自己有些失去了理智。
「這本來就是破鍋嘛。」張三覺得丟了面子。
在這張家,我張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公子,我嘎嘎亂殺的。
楊士奇心頭卻是有股道不明的無名業火︰「總之,就是不能罵鍋,你再罵!」
「好啦,好啦。」張安世調解道︰「不要因為一口鍋就吵嚷嚷的嘛,要和氣,和氣生財。」
和氣二字,楊士奇是能接受的,但是他無法理解這和氣怎麼就轉到了生財上頭去呢。
哎……誤入賊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