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拜別了太子,隨即便回到了南鎮撫司。
陳禮見了張安世,耷拉著腦袋,張安世落座,看了他一眼,才道︰「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陳禮苦笑道︰「公爺,事情鬧大了。」
「鬧大了?」張安世又瞥了陳禮一眼,挑了挑眉道︰「怎麼個大法?」
陳禮道︰「京城的讀書人,現在都在議論,參與的還有百官……這事兒……顯然是有人推波助瀾……」
張安世對此,並不覺得奇怪。
因為整件事,涉及到的問題比較嚴重。
大家雖然不知道為何太子開府監國,陛下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這事的關鍵之處就在于……人事。
是的,人事乃是至關重要的問題,這牽涉到了權力,牽涉到了話語權。
在人事方面,大臣們雖然表面的風輕雲澹,可實際上卻是攥的緊緊的,比如朝廷的廷推制度,大臣們往往給皇帝提供甲、乙、丙三個人選。
皇帝看上去是三選一,擁有選擇權。可實際上,這三人至少有一人……是皇帝絕不會選的,另外兩人,也一定有人陪榜,有人才是正主。
而廷推,乃是三品以上大臣的公議,貫徹的乃是大臣們意志。
一旦皇帝有其他的主意,破壞了這個制度,這就意味著,會有大量的根本和他們不是一個路數的大臣進入廟堂。
這對整個大臣群體而言,都是致命的。
東宮的公推,看上去並不重要,可張安世提議另一個人選,卻等于是開了一個先例。
這個先例一旦開始,也就意味著,提名權的喪失。
而失去了提名權,本質上就等于失去了決定權。
正因如此,張安世在東宮的公推會議上突然來了這麼一下子,讓所有人都沒想到,先是大臣們不喜,而後……士林也開始鬧起來。
許多讀書人開始關注此事,有做詩的,有寫文章陰陽怪氣的,還有直接大聲喧囂的。
至于風口浪尖上的秦政學和楊溥二人。
這秦政學依舊還穩坐于釣魚台,因為張安世和楊溥的對手並不是他一個小小的舍人,而是整個大明朝廷,是天下的讀書人。
楊溥卻徹底地懵了,回家之後,立即告病,以免引起公憤。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許多人找上門,不少人義憤填膺,勸告楊溥不要和張安世這樣的人廝混一起,讀書人應有氣節。
楊溥是百口莫辯,他要說這事和他無關吧,人家也不信,不然人家張安世為何不推薦別人,就非要推薦他呢?
張安世此等佞幸之臣,當然是喜歡結黨營私的。誰是張安世的黨羽……不是你楊溥是誰?
楊溥是個聰明人,這個時候,沒有辦法解釋,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而是在耐心地等待。
他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因為他很清楚,用不了多久,事情就會明朗。
這事引起了公憤。
公憤的意思是,即便是有錦衣衛晃蕩,讀書人還是當著面破口大罵。
校尉威脅要拿人,對方一笑,來,抓啊!
就恨不得把自己塞給錦衣衛校尉了。
你錦衣衛若是抓人,那就再好不過了,片刻之間,名震天下。
陳禮覺得憋屈,他還是忍住了,讓下頭的校尉們不要輕舉妄動。
因為一旦開始抓人,就會不可收拾,到時候非但幫不上威國公,可能還會幫倒忙。
這其實就是真正的心月復和虛假的心月復之間的區別,真正的心月復會考慮事情的後果,做出對張安世有利的選擇。
若是虛假的心月復,一見這樣的好事,立即就拿人,好在威國公面前顯得自己辦事得力。
此時,陳禮眉宇間透著擔憂,道︰「公爺,事情很不妙,連文淵閣諸公和六部部首也對此頗有微詞。」
張安世卻道︰「其他人可以忍,秦政學這個人,我無法忍。」
陳禮無奈地道︰「可卑下查過了,此人在翰林和詹事府任職期間,並無劣跡。」
張安世道︰「或許將來有呢?」
陳禮︰「……」
陳禮听到這話,心里應該是一萬頭草泥馬奔過的,這不就是莫須有嗎?
而張安世心里卻是苦笑,因為……雖說是莫須有,可永樂第一贓官,這秦政學若說第一,就沒人敢說第二的啊!這家伙當權之後,幾乎屬于要錢不要臉的典型,喪心病狂到了極點。
這樣的人,若是做了詹事府學士,承擔類似于東宮之中文淵閣大學士的職責,那還了得?
而且陛下也在看著呢,若是東宮連人事都無法搞定,那還要東宮開什麼府,要你們何用?
張安世想了想道︰「是嗎?此人……沒有什麼劣跡?」
陳禮很實在地道︰「除了讀書,就沒有其他的惡跡,不只如此,平日里也與人為善,朝中諸公,許多人都很是欣賞他,比如胡公……因和他同年,對他也多有關照。」
張安世眯著眼道︰「你的意思是說……這秦政學……志在必得,我們得捏著鼻子認了?」
陳禮語重心長地道︰「公爺若是不喜此人,以後再想辦法吧。只是此次,怕是攔不住他了,下官讓衛里的人研擬過……只怕……真的擋不住。」
張安世帶著幾分惱怒地道︰「公推,公推……這不是誰上頭有人,誰的關系好,大家就推誰嗎?真是豈有此理!」
陳禮道︰「國朝自有國朝的規矩……」
張安世此時顯然沒有耐心听陳禮的這些話,突的道︰「你覺得楊溥如何?」
陳禮頓了一下,便道︰「此人,不顯山露水,平日里也頗為低調……」
張安世又道︰「秦政學是哪里人?」
「祖籍江西,世居浙江慈溪。」
張安世︰「……」
張安世道︰「調他的資料來,我看看。」
片刻之後,一份資料便到了張安世的面前。
張安世看過之後,便道︰「他父親有七房小妾?」
陳禮道︰「此公號稱當地首善。」
「又是一個大善人。」
張安世搖搖頭︰「我大明什麼都不多,就是善人多,人人皆善人。」
說著,張安世眯著眼,又細細看過之後,道︰「善人……善人……去辦一樁事吧……」
張安世別有深意地看了陳禮一眼,卻道︰「這事,你來布置。」
說罷,細細地吩咐了一番。
陳禮微微張眸道︰「真有這麼靈驗的……」
張安世拍拍他的肩道︰「你這家伙,想什麼呢,快去。」
說著,對外頭伺候的人道︰「來人,給我備車,對了,多找一些護衛來。」
張安世隨即,出現在了楊溥所住的宅邸外頭。
這是一處小院,南京居不易,尤其是楊溥這樣的清流官。
張安世讓人下了拜帖。
楊溥親自出來迎接。
「見過威國公。」
張安世哈哈笑著,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
這讓楊溥心生抵觸。
張安世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緒,道︰「楊先生似乎不喜我來?」
楊溥道︰「豈敢。」
這話是這樣說,心里卻笑得發苦,這算什麼事啊,這張黨余孽,算是做實了。
邊往里頭走,張安世邊道︰「此時楊先生有何打算?」
「沒有打算。」
「沒有打算?」張安世道︰「我推薦你,是因為覺得你有才干。」
張安世很認真地道︰「現在是多事之秋,我的姐夫身邊,需要有才能且忠誠的人輔左,所以我才冒天下之大不韙,推薦先生。」
楊溥道︰「多謝威國公美言。」
他甚至不願叫一聲公爺。
叫威國公,就生疏了。
張安世自也品出了幾分意味,微笑道︰「你一定有顧慮吧。害怕別人說你與我有勾結?」
楊溥沉默。
張安世便又道︰「大丈夫在世,只做對的事,至于別人怎麼看待,何必在乎這麼多呢?你在南京城,住的不好,想來平日里生活也辛苦吧。」
楊溥倒是如實點頭道︰「京城居住,確實不太容易,不過下官已算是比天下絕大多數人過的好了。」
張安世道︰「問題就在這里,連你都為一日三餐而發愁,那些不如你的人,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你是進士,將來前程遠大,不愁自己的將來。可天下軍民,哪有你這樣的運氣?」
楊溥很是認真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道︰「威國公似乎很顧念民生?」
張安世卻道︰「你見我出門,為何穿甲胃?」
「願聞其詳。」
張安世很實在地道︰「因為不安全。你讓天下百姓們過的不好,還敢穿儒衫出門,這是極危險的事。」
楊溥莞爾,請張安世至中堂,邀張安世落座,便道︰「威國公此來,所為何事呢?」
張安世道︰「詹事府大學士之位,非先生不可,這是我的意思,也是我姐夫的意思。」
「秦舍人學富五車,資歷也足夠,下官以為……」
張安世搖頭︰「我看這秦政學,不過是土雞瓦狗罷了,這樣的人若是主持東宮,才是害人。」
楊溥又沉默了。
他不想在張安世面前說人是非,何況這話題在這個時候也很敏感。
而張安世也打量著楊溥,他之所以厚著臉皮來,是想賭。
賭這楊溥有雄心壯志,絕不是甘居人下之輩。也賭楊溥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向。
于是張安世又道︰「先生去過棲霞嗎?」
「去過幾次。」
「民生如此。」
「不錯。」
張安世道︰「棲霞可以不錯,為何天下其他的州縣不可?」
楊溥道︰「這不一樣。」
「其實是一樣的。」張安世道︰「最重要的是,敢不敢去干,肯不肯去用心去干。現在陛下命太子開府,我看……這是陛下有意想要稱量一下太子,看來……是該大刀闊斧了。東宮這邊,需要一個能夠披荊斬棘,肯用心去辦事,且行事老成,不會出差錯的人。」
「為何選中下官?」
張安世卻是笑了笑道︰「我說我會相人之術,你相信嗎?」
楊溥也露出微笑。
張安世道︰「若是先生只顧著自己的名節,害怕別人說三道四,那我也無話可說。可若是先生當真想干一點事,我倒希望,先生可以爭取一二。」
張安世隨即,從袖里掏出了一本章程,道︰「這是我在太平府想要干的事,只是……我才能畢竟有限,有些地方,必定考慮的不周到,先生可以看看。」
說著,張安世將章程擱在了茶幾上。
楊溥沒有看這章程,只點頭道︰「下官抽閑會看的。」
張安世這趟來辦的事也算是辦完了,便站起來道︰「那我告辭了,若是有機會,我們還可以好好聊一聊。」
楊溥便忙起身相送。
直到張安世離開,楊溥回到堂中,楊夫人卻是從一旁的耳室里走了出來。
楊夫人擔心地道︰「夫君,這威國公……」
「哎……」楊溥搖搖頭道︰「這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啊。」
楊夫人道︰「我听外頭人說,夫君與威國公……沆瀣一氣,許多人嘴里沒有好話,一些夫君的同年和同窗,還有同鄉,說起此事,都是捶胸頓足。夫君,做人……講究的是長久,而不是一時的利弊啊,夫君一定要小心謹慎。」
楊溥緩緩閉上眼,道︰「我一介洗馬,並不顯山露水,何德何能受人這樣看重!你放心,我心里有數的,當然會在乎自己的清白。」
說著,他落座,撿起了張安世留下的章程,打開,細細去看。
一看之下,楊溥忍不住搖頭︰「過急了,過急了。」
他繼續看下去,卻再不出聲。
越看之下,整個人似乎陷入了思索。
楊夫人好奇地看著,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楊溥卻是渾然不覺。
楊夫人只好又喚道︰「夫君……」
楊溥方才茫然抬頭,看了一眼楊夫人。
「夫君這是……」
楊溥道︰「這章程……太草率了。」
「廠衛之人,能寫章程已是不容易了,怎能滴水不漏?夫君……也別笑話他。」
楊溥卻道︰「可是……」
他的話沒有說下去,臉色顯得極復雜。
楊夫人看著楊溥這奇怪的反應,便關切地道︰「夫君是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楊溥搖著頭,勉強笑了笑道︰「只是覺得可笑罷了。」
夜深。
楊夫人已是睡下了,楊溥卻是挑起油燈,趿鞋和衣。
他睡不著,舉著燈,又取了那章程,細細去看。
他沉吟著,像是入定一般,陷入深深的思索之後,卻是取了筆墨,開始在這章程上進行刪改。
直到雞鳴,他才好像被驚醒了一般。
等他意識到自己已一宿未睡,便苦笑著搖搖頭。
楊夫人卻已醒了,和衣下來,怒視這楊溥︰「這又是怎麼了?夫君,你不會真如外間所言,要為虎作倀吧?」
楊溥忙道︰「不,沒有的事,我與威國公,不是一路人。」
他忙收起了章程。
只是他說話的言語,有一些不自信。
楊夫人顯然也不放心,便道︰「夫君,不是我說你,歷來攀附威國公這樣的權臣之人,又有幾個會有好下場呢?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路子,你現在是清流,貴不可言,只要熬資歷,等過了幾年……便可水漲船高,我爹交代過,讀書人入朝,年輕時應該守身養望,將來的前途,可不可限量。」
楊溥道︰「我自然知道,只是……」
說到這里,楊溥便頓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只是手癢罷了,就想改一改,哎……」
…………
慈溪。
一行商賈抵達此,卻被差役攔住。
盤查之下,卻發現這是從京里的藥商,這藥商乖乖地要送銀子。
銀子剛剛送出去,為首的差役立即臉色變了,他露出了貪婪之色。
其實這些差役,最懂的察言觀色,若是有背景的商賈,才不會一開始就塞銀子,而是直接拿出一個帖子出來,大家看過之後,也就不敢為難。
而一般立即掏錢送銀子的,往往說明對方沒有背景,心虛。
為首的都頭卻是拿著鐵尺,將這商賈的銀子打開,大罵︰「誰要你的錢。」
對方給的銀子不少,是足足幾十個銀元。
若對方給幾個銀元也就罷了,偏偏一下子給這麼多,立即讓這都頭意識到,這一批貨……價值不菲。
他舌忝舌忝嘴道︰「你做的是什麼買賣?」
「小人乃是藥商。」
「藥,什麼藥?」
「天竺神油。」
這都頭一頭霧水。
「就是……」這商賈聲音越來越低。
「有這樣的神藥?」
「小的乃祖傳秘方,童叟無欺。」
都頭與幾個差役對視了一眼︰「搜一搜看。」
幾個差役會意,當下開始搜查。
片刻之後,里頭一把刀便露了出來,都頭大怒道︰「這是什麼?」
商賈慌了︰「小人,小人,官爺,這不是開玩笑嗎?」
「來人,將他拿下,還有……將這貨繳了。」
…………
慈溪秦家。
一個雲游的道人至秦府。
這秦太公這些日子,時常頭痛發作,便請了這道人看病。
道人的醫術頗為高明,告訴他,這是血壓偏高。
血壓偏高,這是秦太公聞所未聞之事,他這些日子,精神疲憊,偶有頭痛,請了許多大夫來,也只是敷衍一下,開一些藥,可藥效卻是一般。
這道人道︰「過些日子,貧道練一些藥來。」
說罷,便告辭而去。
秦太公悶悶不樂,此時,有僕從來道︰「老爺,老爺……縣里的劉縣丞,送了一些好東西來,說是寶貝。」
秦太公道︰「什麼寶貝?」
「據說……」這人到了秦太公面前,低聲說著什麼。
秦太公露出了意味深長之色︰「真有奇效?」
這些日子,他精神疲憊,實在提不起精神,何況年紀大了。
只是……這也確實令他有一些痛苦,因為家里這麼多房的侍妾,最小的那個,也不過十七歲,這還是前年納的,如今……精力不濟,見此海棠一般的女子,實在不甘心。
「听聞此藥,還治頭痛……能提振精神。」
「是嗎?」秦太公來了幾分興趣︰「去謝過劉縣丞,過幾日,老夫去縣里,自是要請他吃酒。」
「劉縣丞殷勤著呢,听說……少爺在京城,即將要……」
秦太公想到自己兒子,不免有幾分得意,他悠然自得地道︰「好了,現在不要張揚。」
「是。」
當天夜里,秦太公果然精神百倍。
一支梨樹壓海棠,自是快意無比。
到了後半夜,秦太公依舊還如狼似虎。
這兩年似乎憋的狠了,于是忍不住肆意放縱了老半天。
到了後半夜,才疲憊地抱著海棠睡下。
次日清早的時候,有人來叫門。
里頭卻無聲響。
一炷香之後,整個秦家如喪考妣,竟是亂成了一團。
…………
一封封奏疏,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看過之後,抬頭看著亦失哈道︰「東宮的大學士,還未公推出來嗎?」
亦失哈道︰「爭執不下,威國公不肯相讓,太子殿下……似乎也屬意楊溥,只是……」
朱棣道︰「只是什麼?」
「外頭鬧得太大了,起初大家的矛頭還指著威國公,可現在……已有矛頭指向太子殿下了,陛下……奴婢以為,還是息事寧人為好……如若不然……」
朱棣臉色鐵青︰「朕是讓他建牙,不是讓他做人媳婦,堂堂太子,還要受人氣不成?」
亦失哈嚇得大氣不敢出。
朱棣道︰「若連這個都無法妥善處置,那麼……其他的事,還怎麼干得成?」
亦失哈道︰「是,陛下所言是極。」
朱棣道︰「朕對太子,有極大的期望,上一次申飭他,是因為他口出惡言,辦事嘛,就干脆利落的辦,罵人有什麼用?下旨給太子,教他快一些拿主意。」
「奴婢遵旨。」亦失哈汗顏。
這事兒……很麻煩,他其實想告訴陛下,現在已經鬧大了,太子繼續強行與大臣們對著干,只會讓太子名聲掃地。
可亦失哈卻不敢多嘴,他知道,陛下既然如此,那麼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次日,太子朱高熾又召開了公推。
這一次,顯然許多人卯足了勁頭了。
秦政學志得意滿地與眾臣抵達詹事府,向朱高熾行禮。
隨即便見張安世依舊還在那兒端坐,張安世就坐在朱高熾的下首,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秦政學心里冷笑,這位威國公,還是太女敕了,不知天高地厚,真以為靠強力,就可以壓服別人,須知有些時候,是要壓出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