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和衣物發放的時候,開封東城這邊熱鬧極了。
哪怕衣物不多,有些人還沒有領到,可對于這些曾經九死一生之人而言,也意味著盼頭。
他們有了一種信賴之感,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對未來,也不再只有恐懼。
于是少年郎們讀書,婦人們紡織和縫補,男子們或為護衛,或去負責運輸糧食,又從中挑選出了醫、工、樂等人出來。
這里開始有了許多民宿。
緊接著,道路和垃圾也經過了清理,甚至連茅房也已有了。
在茅草屋之間,甚至鋪上了碎石,哪怕是下了雨,也不害怕泥濘。
醫藥所,皮匠所,鐵匠所甚至代人寫書信的郵政所紛紛拔地而起。
伙食已越來越好,現在已不再吃粥了,最先得到了改善的,乃是勞力。他們現在一日三餐,除了清早的稀粥之外,其余時候,則都是干飯,且是白米。
一個百戶的護衛,調撥走了五十人,往糧道那邊的必經之路去防賊。
其余五十人,依舊在原地繼續操練。
听聞開封其他各處城門,大抵也都是如此。
是了,勞動之余,便是在闊地那兒,大家席地而坐,在這兒,有人燒了開水,在開水里,甚至摻了一丁點的茶葉。
這茶葉粗劣,幾乎不值幾個錢,可讓這開水里有了一丁點兒的茶味,卻依舊大受歡迎。
大家或坐在石上,或是索性席地而坐,便有半大的小子,端著糧隊那邊一並送來的最新邸報,在那朗讀。
這半大的小子,年紀較大一些,多是學習最好的。
因而,人們除了嘖嘖稱奇的羨慕的看著這個半大的孩子,一面卻也在勞累之余,听一听朝廷的動向。
什麼皇帝今日干了啥,發了什麼詔令,訓斥了誰。
亦或者,蕪湖郡王殿下下了什麼命令,如奉旨決心保障大災軍民之類的話。
又或者在哪一處,查知某地賑濟不力,錦衣衛拿捕。
今日更有一則教人覺得有意思的新聞,太子殿下隨模範營,至關中,協助賑濟百姓。
這些消息,從前對人而言是極遙遠的,能讀書的人本就鳳毛麟角,且報紙昂貴,邸報中發生的事,似乎也和自己沒有關系。
他們與朝廷唯一的聯系,大抵就是當地的地保和甲長們打著朝廷的名義來催糧了。
而現在,他們才慢慢了解到朝廷是個什麼樣子,皇帝老子也不只是成日都在宮里吃烙餅和睡娘們。
至于有人貪墨了本該賑濟他們的糧,自是教人不禁為之咬牙切齒。
這種痛恨,真是深入骨髓之中,一次次的大災,不知多少次,教在此的***離子散,那種挨餓的滋味,真是刻骨銘心,以至于每一次放糧,人人都是狼吞虎咽。
饑餓的記憶是最恐怖的,因為即便有一日,你不再挨餓,回首那不堪的歲月時,也不禁為之如芒在背,那肚皮的腸胃,即便已填飽了,卻隱隱好像在蠕動,給人一生帶來饑饉之感。
念報的孩子念的磕磕巴巴,他的聲音帶著幾分稚女敕,可這聲音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教人慢慢地消化掉了戾氣,內心平靜下來。
有時,會有文吏來,在讀報之後,進行講報,講的無非是,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太平府會怎麼干,皇帝會下什麼旨,蕪湖郡王殿下會下什麼詔令。
當然,說這些是枯燥的,這種專門負責宣講的書吏,也會在這其中,穿插一下小故事。
什麼大海,什麼汪洋,四海之地的土人,還有棲霞的蒸汽機車雲雲。
大家聚在一起,有震驚,有低聲滴咕,一面喝著劣茶,一面腦子里
,努力地去想象這書吏所描繪的世界。
老于世故的人,覺得這些東西,不足為信,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所在啊。
可劉建業席地坐在其中,安靜地听著,眼里卻發著光。
他和絕大多數的青年和少年一樣,都對此深信不疑。
一場大災,讓他失去了自己的母親,迄今還未從悲痛中走出來,如今,這些自太平府來的人,听聞是奉王詔而來,卻給了他這輩子最大的依靠,讓他對未來有了一絲奢望。
領著他的兩個大夫,也是太平府來的,偶爾他們閑談之中,也總能听到一些細碎的新鮮事,于是不知不覺間,好像有一顆種子,埋入了他的心里,悄然地生根發芽。
只是這邊的景氣。
卻已讓人開始慌了神。
糧價其實倒還維持住了。
可迄今為止,購糧者寥寥無幾。
這樣高的糧價,在開封各處,卻可免費吃糧,這些百姓,一個個吃的肚子鼓囊囊的,到了傍晚,還一道中氣十足地唱歌。
傻子才花錢買糧呢,更何況還想大價錢出售的!
到了這個地步,心煩氣躁了多日的周舉人等人,終于坐不住了。
這一次,他們幾乎黑著臉,一並抵達了府衙。
知府劉進,見著這一張張沉如墨汁的臉,也覺得頭痛無比。
他這知府,如今還能管個啥?城中的事都管不明白,至于城外?出門就是錦衣衛和模範營帶著的護衛隊,哪一個差役都不敢造次。
即便是差役,也有不少人跑了。
在這當差,倒是能勉強湖口,可架不住外頭是白米飯。
即便當差的不去吃糧,這一家老小,也都跑了干淨。
他們畢竟是賤吏,連正經的編制都沒有。
還有人吃了糧回來,沖著人大談下吏也錄入吏簿,還可做官,說的有鼻子有眼,甚至還說,有一個小吏,現在都做知府了。
又四處說什麼當官未必要科舉,什麼孩子可讀書識字,有人給你請先生。
這消息傳到了知府的耳里,劉知府勃然大怒。
古人,尤其是讀書人,治吏是很嚴苛的。
他們認為小吏天生卑賤,最擅投機取巧,為官者必須嚴苛對待。
而至于某些不安分的言行,更是大忌,當下便命人將此人痛打一頓。
可這沒什麼效果,那人被抬走,府衙里又在傳,是去城外的醫藥所治傷去了。
這般一來,府衙里的差役,就更加覺得沒什麼意思。
甚至有時候,若是要捉拿什麼人,錦衣衛根本不和知府衙門交涉,只需尋一個差役,那差役立即便呼朋引伴,主動請纓,代為效勞。
倒是知府的命令,即便是恫嚇,大家也覺得沒什麼意思,能混就混,不能混,可能第二日人就無影無蹤了。
劉進听了周舉人的埋怨,想到這些時日府衙里發生的事,多日的怒氣像是積累到了一個頂點,直接拍桉而起,勃然大怒道︰「人心浮動至此,這百姓還怎麼安分守己!」
他氣惱不已地痛罵著。
周舉人見他如此,便覺得有戲。
于是,這周舉人擺出一副悲痛的樣子道︰「府君,學生直言了吧,再這樣下去,便是要將學生人等置之死地啊。現如今,咱們的糧倉都已堆滿了,這麼多糧食,每日儲存的損耗,就是不小的開支,可現在……卻是一粒米都發售不出,這不是要將我等逼死嗎?」
周舉人頓了頓,接著道︰「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雖是嚴刑峻法,可至少……也認為我等乃朝廷之基石,如今是什麼樣子呢?說來真是可嘆,今日到
了這個份上,糧商還有學生人等,真要死無葬身之地。」
劉進皺眉,猶豫地道︰「此事……本官能有何作為?哎……」
周舉人等人顯是急了,個個不再客氣,那王錦率先道︰「咱們倉里的糧,有不少看是當初朝廷的賑濟糧,可這些賑濟糧為何會出現在我們的糧倉?這……一旦真相大白,許多事就不好說了。」
這話的意思不言而喻,就算要死,也要拉上你墊背!
劉進臉色驟變,冷冷地瞪著眼道︰「爾要威脅本官?」
王錦反唇相譏︰「真到了那個時候,只好與府君同死!」
周舉人則是含笑,給大家一個台階下,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何必要如此呢?都是讀書人,有什麼話,好好說,慢慢商議。」
劉進臉色微微緩和,卻嘆口氣︰「哎……事已至此,得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
「這……」劉進一臉遲疑,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廨舍之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半響後,劉進終于道︰「為今之計,只有繼續購糧了。」
王錦氣呼呼地道︰「我們現在哪里還有銀子?」
劉進深吸一口氣道︰「前些時日,有一些商賈來拜訪,說是做借貸的買賣……」
「借貸?」王錦脾氣急,甚是不屑地道︰「歷來只有別人向我們告貸,哪里有我們向別人借貸的道理?府君這些話,不覺得可笑嗎?」
周舉人也皺眉,顯然也不太樂意。
眾人更是竊竊私語。
這劉進顯然是抓住了最後一顆救命稻草,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道︰「現在的問題是……若是沒有銀子,就收不到糧,這糧價就無法維持。可一旦有了銀子,將錦衣衛手中的糧購空,那麼……糧食就都在手里里,屆時還不是想賣多少就賣多少,想售什麼價就售什麼價?若是百姓無銀,還可教他們賤價出售土地,若是再無銀子,還可簽訂賣身契書,或是更高的利息,借貸給百姓。諸公……現在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只有這麼一條路了。」
周舉人臉色慘然。
連知府也只給他們這樣的建議,這顯然也說明,便是劉知府,也絲毫沒有了辦法。
周舉人還算冷靜,道︰「可錦衣衛的糧源源不斷……」
「呵……」劉知府冷笑道︰「你們上當了。」
周舉人先是愕然,而後大驚道︰「上當?」
劉知府點頭道︰「棲霞的消息,前兩日,就用急遞鋪,送到了本府這兒來了。你們猜怎麼著?那蕪湖郡王,為了籌措糧食,竟是不顧直隸百姓挨餓,不少百姓,為之奮起,听聞,還燒了一個作坊,打傷了許多人。那邊鬧的極厲害,已是民怨沸騰,他張安世這時候也是自身難保了。」
「自身難保,怎還有這麼多糧?」周舉人的目光,游移不定。
劉知府道︰「這還不簡單嗎?這就是賭咱們吃不下這麼的糧,要挖我們的根。可他這也是兵行險著,要知道,受災的地方,可是四省之地,數百上千萬的百姓,這麼多的百姓,他能賑濟幾時?現在咱們拼的就是這麼一口氣,一旦這口氣繼不上,便是滿盤皆輸,反之亦然。」
周舉人挑眉道︰「消息當真嗎?」
他死死地看著劉知府。
劉知府也不瞞他,當真拿了官府中傳閱的公文出來給他們看。
周舉人等人看過之後,面面相覷。
劉進道︰「現在明白了吧……以我之見……他張安世敢賭,諸公身家性命都要沒了,還有什麼不敢賭的?世上無難事啊……」
周舉人閉上眼,權衡著,他似乎也在計算著什麼。
最終,他張眸,沉聲道︰「一旦賭了,他張安世畢竟是外戚,又是郡王……」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下去,但是劉知府卻是明白。
劉進深深地看了周舉人一眼,道︰「可你們不要忘了,文淵閣大學士胡廣,歷來同情諸公,此番他巡撫四省之地,張安世現在越廚代庖,顯然也是針對著胡公去的,這一次……不難猜測,胡公只怕也無法忍讓了。」
「胡公……」
周舉人微微睜著眼楮,像是在確認著什麼。
劉進道︰「胡公乃朝中君子,門生故吏,遍布朝野……」
「明白了。」周舉人道︰「此事事關重大,我等還需回去議一議,胡公那邊……」
劉知府秒懂,隨即就道︰「你放心,本官立即修書……」
「多謝。」
…………
潼關。
行至這里的時候,一隊巡檢司的人馬,護著車轎自陝西出關,直奔洛陽。
馬車之中,胡廣正端坐在車轎之中,他紋絲不動,一向溫和的臉色,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又行十里,至驛站打尖,進入了官房,還未落座,就有隨行的舍人,送來了自各地送達來的快奏。
「胡公,各地的奏報……」
胡廣眼皮子也沒抬起一下,只是道︰「知道了。」
舍人深吸一口氣,想了想,道︰「胡公,現在外頭有許多的謠傳。」
胡廣道︰「你說。」
舍人道︰「此番……似有人針對胡公而來,胡公歷來在朝中,與人與世無爭,卻沒想到……竟遭此毒手,胡公要早做打算,未雨綢繆……」
胡廣澹澹道︰「你從何處听來?」
「這……」
胡廣道︰「你也跟了老夫不少年了吧。」
「是。」
胡廣道︰「哎……」
胡廣擺擺手︰「下去吧,你下去吧。」
舍人欲言又止︰「其實朝中……也有不少人……為胡公鳴不平……」
胡廣澹澹道︰「你放心,如何明哲保身,如何快刀斬亂麻,老夫還不需你來教授。」
鑒于大環境如此,
舍人點頭。
胡廣指了指眼前的公文道︰「這都是各府縣送來的吧。」
「是,他們都盼著胡公拿主意。」
胡廣頷首︰「大家都不容易啊,我會回書的。」
接著,他再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舍人悄然退下。
…………
郡王府里,車馬如龍。
許多的奏報,從四面八方而來。
張安世的命令,也是應接不暇。
今日就下達了三道命令。
關于受災百姓賑濟新章程,其中大大講述了災民們光吃糧食的危害,因而,立即押解十數萬石魚干,分赴各府縣。
又出台緊急征闢流動戲班往各府縣慰勞辦法。
還有關于各建設指揮使司,缺少紙張和筆墨的情況。
這一個接一個的命令,直教人目瞪口呆。
畢竟,誰也無法想象,這玩意還可以這樣玩。
這哪里是賑濟百姓,這分明是伺候大爺吧!
張安世對此,卻依舊保持微笑。
「怕個什麼,咱們只管給各個作坊下訂,征闢戲班子,搜羅紙張,書本,筆墨,還有更多的棉衣和布匹,放心,會有人給咱們結賬!」
「對啦,一些鐵器,也是需要
的,修橋鋪路,都離不開工具,听聞各指揮使司,下頭還有不少武裝的護衛,現在是非常之時,听聞有不少的盜匪,想辦法,尋一些刀槍劍戟的尾貨,也發出去。」
「喏。」
……
「陛下……」
東廠這邊也沒有閑著,將一份份的奏報,送到朱棣這邊。
朱棣這些日子,本就心煩意亂。
此時,他只點點頭道︰「說。」
亦失哈道︰「又一批糧,還有許多物資,自太平府撥出了,不過……太平府的情形,似乎並不太好,听聞……有不少軍民百姓,都對此略有牢騷……」
朱棣听著,搖頭道︰「哎……這百姓們無衣無食,朕要操心。這張安世一股腦的出錢出糧,這樣鋪張的將銀子和糧食送出去,朕更操心。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亦失哈一時無語,竟不知如何應對。
好在,他想起了什麼,于是道︰「不過朝中,倒有不少的議論……」
听到議論兩字,朱棣的臉色漸冷下來︰「說來朕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