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隨即又向陳禮詢問了陳登的一些情況。這陳禮一一答了。張安世頷首,而後道︰「我已向陛下下了軍令狀,兩三日內,會有結果,這兩日,你好生照看著便是。」一听說軍令狀,陳禮臉色 地變了,倒是擔心起來。
見陳禮憂心忡忡的樣子,張安世便笑了笑道︰「你放心便是,本王自有主意。」陳禮听罷,道︰「是。」和州城中,一如往昔。
這里的熱鬧,與棲霞不同。棲霞的熱鬧除了頻繁的商業活動,還有就是各色販夫走卒的忙碌,以及那作坊生產所帶來的活力。
可在此,雖是商業頻繁,卻總帶著幾分棲霞所沒有的閑情。那拽著文詞之人,與那店伙的吆喝,稍顯格格不入。
這里少有穿金戴玉者,可路上卻又多了一些穿著絲綢衫的人。此時的馬氏船行,似乎突然多了許多的人手。
在這船行的後舍,大量從棲霞抽調來的賬房以及掌櫃現在已經忙碌開了。
馬三應接不暇地入內去稟告自家的少爺,關于各種訪客的情況。而馬愉則將一件件事,交代出去,這些掌櫃以及賬房,得了授意,便匆匆而去。
另一邊,則有一些負責文字事務的人,專門負責為馬愉處理著書信。船行的規模大了,和當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以往所招募的,多是大字不識的水手,或是干粗重活計的苦力。可隨著規模日益增大,馬愉所招募的人手,卻已有三四成,變成了能寫會算的賬房,精通文墨的文吏以及各大學堂里畢業的技術人員。
這些雜事,自然都甩給他們。卻不代表,馬愉是個甩手掌櫃,他很清楚,這麼一大份家業,自己要做的,絕不是事無巨細,而是想辦法讓下頭的人能夠各司其職。
他有一套自己的管理辦法。而他剩余的精力,則更多是在以文會友上頭。
在他看來,讀書的最終目的,是做官,而為官之道,在于有交涉和變通的能力。
而這從商的最終目的,乃是掙銀子,而盈利之道,也在于交涉和變通。
這些日子,他已拜訪過不知多少人,更不知參加了多少次的文會。每每被人問起自己的營生的時候,馬愉都可滔滔不絕地講述。
若是其他人,去和那些士紳以及讀書人講解這個,必然會被人嗤之以鼻。
可堂堂狀元公講解這些,再摻雜一些引經據典來的內容,有助于對方能夠理解,偶爾再拽一些文詞,說一些俏皮話,雖有人為馬愉從商而可惜,卻也有不少人,能夠火速理解其意了。
所謂士農工商,之所以隔閡如此之深,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彼此之間,根本無法進行做到有效的溝通。
這其實也好理解,商賈與讀書人若是攀談,雙方的理念和價值觀,本身就不能契合,彼此之間各懷的心思,更是難以相通。
甚至是說話的方式,對于事務的理解,更是天差地別,若是能談到一起,那才怪了。
馬愉就不同,他對這兩種人群的心理都拿捏到了如火炖青的地步,更可貴的是,多年從商,他早就形成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今日動身的時候,天色已不早,他匆匆地往吳家去。撫州的吳同,早已和他成了密友。
今日來的讀書人不少,足足二十余人,都是早已有過約定的。當然,也有幾個,還未與馬愉謀面的人物,不過卻大多听聞過馬愉的名聲。
單一個狀元公,就足以讓人對馬愉產生敬畏心了。眾人來到吳同的書齋,彼此閑敘,談及各色人物,俱都神情愉悅。
其中一人對馬愉道︰「馬公,學生還是有一事想要請教,只是……實在不好啟齒。」馬愉臉上帶笑,謙和地道︰「但言無妨。」這人年輕,臉上帶著幾分朝氣,道︰「馬公為何從商?要知……」此言一出,眾人都不吱聲了,場面一下子變得詭異的安靜。
顯然,這個問題屬于比較敏感的那一類。大家都不免覺得有幾分尷尬,畢竟在人看來,商賈畢竟是賤業,若非是馬愉乃是狀元,只怕這讀書人,還真沒幾個人能瞧得起。
所以現在在大家看來,這個讀書人,無異于是在戳馬愉的肺管子了。馬愉的表情倒還算澹定從容,甚至帶著幾分微笑,道︰「那麼,你可知我為何不為官?」堂堂狀元,本有大好前程,卻選擇了從商,必定是有苦衷的。
這是讀書人的思維。既然馬愉問起,那麼這讀書人,便說起了自己的理解︰「朝堂之上,奸人作亂,陛下為人所蒙蔽,殘害忠良,百官恐懼,自太祖高皇帝以來,誅殺的忠良,不知凡幾。馬公對此甚為失望,所以寧願在野,不知……學生所言對不對?」馬愉依舊微笑。
吳同等人都看著馬愉,期盼他的回答。事實上,關于馬愉的事,眾說紛紜,讀書人私下里也有自己的解讀,只是不便當面去問罷了。
終于,馬愉道︰「哎……真是世事難料啊。」讀書人是含蓄的,一般情況,斷不會直截了當。
馬愉這一句感慨,卻又需眾人各自解讀了。不過大多數人,卻還是給馬愉投以了同情之色。
這樣的人,本該平步青雲,封侯拜相,只可惜遭遇了這樣的世道,所以才如此吧。
他的內心之中,一定有其苦痛之處,這難言之隱,想言又不能言,很教人同情。
要不然,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當官嗎?最後又怎麼連官都不做了呢?馬愉微笑道︰「至于從商,倒也不是迫不得已,只是總有人說什麼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實在教人難以苟同。」頓了頓,他接著道︰「馬某讀書無數,不自謙的說一句,也算是滿月復經綸,難道馬某會不如商賈嗎?這樣做,也是教人看看,讀書人就算經營其他的生業,也照樣比人強的。這讀書明志,讀書明理,卻非虛言。」眾人听罷,氣氛似乎漸漸輕松起來,甚至一個個紛紛笑起來,尤其是吳同,為了緩解尷尬,吳同道︰「賢弟所言,真是至理。」馬愉又道︰「就說這船行的買賣吧,兩三年前,馬某不過區區千兩銀子,可如今呢?卻是日進金斗。一年下來,隨隨便便,營業所得,所經馬某手里的,就是數十上百萬兩紋銀。」
「當初……與馬某一道投了這船行的人,個個身價上漲了百倍,十兩變成一千兩,百兩變成萬兩紋銀。就憑這些,就足以讓那些人,再不敢小視天下讀書人了。」馬愉談及的乃是營業額,卻沒有涉及到毛利和純利。
因而百萬兩紋銀,是足以讓人倒吸涼氣的。吳同忍不住驚訝道︰「賢弟,這經營船行,何以有如此的暴利?」馬愉道︰「其實簡單,這其實和耕地一樣,有了土地,就可讓人去耕種,就有收獲,就有租收,因而,慢慢便可積累家業。這船行也是一樣,不過,船行的根本就在于船,這海船,就相當于是耕地一樣,靠著互通有無,便可掙來銀子。」這一下子,大家就好理解了。
于是紛紛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原來竟是如此,什麼買賣,不也和收租金差不多嘛?
這個我也懂。可馬愉眸光一閃,卻是含笑道︰「只不過,也有不同。」吳同甚是好奇地道︰「願聞其詳。」馬愉道︰「天下的耕地,千千萬萬,區區一縣之地,就有耕地萬頃,擁有大量土地者,數不勝數,人人都以耕種為業,所得之糧,更是無以數計了。可海船不同,天下持有海船者,有幾何呢?能擁有船隊者,又有幾何呢?」
「不說其他,單說有百艘海船的商行,就現在而言,全天下,也不過區區七八家而已,因而,此等互通有無的暴利,雖是天下人都垂涎,可實際上,只操持于這七八家船業之手。」馬愉又道︰「就好像,天下的耕地,不過區區十萬頃,可擁有萬頃田地者,只有這七八家,那麼……敢問諸君,這七八家有萬頃良田者,會是什麼身價呢?」眾人听了,一個個目瞪口呆。
若不是因為他們語言太過貧乏,此時只怕都要驚呼一聲臥槽了。這個理……他們也懂啊。
壟斷一個營生嘛,這不就等于災年,只有你家囤了糧嘛?原來……所謂的船業買賣……就是拿田放租,可怕的是,這種土地的經營里頭,最大的利好就是,只要你囤著糧,年年都的大災年。
這里的不少人忍不住在無形中對馬愉佩服起來。難怪這馬愉的買賣做的這樣的大。
馬愉微笑道︰「這些粗淺的事,說來實在慚愧。」吳同搖頭,感慨地道︰「既然盈利之巨,可為何……有船的船行,不過區區七八家呢?」馬愉道︰「經營海船,畢竟不是土地,土地只需放租即可。可海船卻需雇佣大量的水手,需要有人做賬,需要將貨物分發出去,還需有貨倉囤貨,因牽涉到了海外,還需在海外建立貨棧,與海外諸藩,有所聯絡,這其中所需的,畢竟不只是一條船,還有諸多人情往來,有一些特別的經營之術,最重要的是……它前期所需投入的資金極多。」馬愉頓了頓,繼續道︰「一方面,手中大量的貨物,就需大量的金銀周轉,另一方面,一艘大海船,價值就是萬金,這也不是尋常人可以買得起的。」
「當初馬某人,本錢少的時候,便是依靠籌措資金,大家伙兒一道,也算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此後,大家也因此生了巨利,至于尋常人,如何有這樣的膽魄!」吳同等人听了,嘖嘖稱奇。
馬愉又道︰「就如這些時日,馬某又打算籌募資金,打算再大干一場,欲籌措一大筆銀子,訂購海船三百艘,要做,就做天下第一船業,若是買賣做的更好,便直接下訂海船五百艘……」
「這麼多……」吳同等人詫異不已。馬愉笑道︰「船越多,每年的利潤才多,這些年,當初跟著馬某分紅的人,都是靠這個在家數銀子的。」吳同等人就都笑了,他們馬上秒懂,船越多,就好像是連年大災的時候,囤積的糧越多,這個我也懂。
于是有人目光灼灼,開始起心動念。吳同忍不住道︰「不知賢弟,需要籌措多少銀子?吳某倒是想要助馬兄一臂之力。」其余人頓時也心動了,個個眼楮一眼也不眨地看著馬愉。
馬愉含笑道︰「這個……這個……卻不好說,你也知道,當初跟著馬某的股東……他們早有此意,前些日子,馬某人也和他們商定,到時大家一道籌銀,若是馬某拉上其他人,只怕……那邊是要責怪的。」吳同立即道︰「賢弟,他們當初投入你的船行,與你固然也有交情,可你我乃是同門,難道這樣的關系,還不深厚嗎?」眾人便都道︰「是也,馬公不可厚此薄彼。」馬愉皺了皺眉頭,為難地道︰「既如此……這……好罷,只是……這是正經的行當,卻有一套章程的,明日午時,船行那邊便要放股,教人帶銀子來交割股份,簽下契約,這是棲霞那邊傳出來的規矩……這樣做,大家也可安心,而且也有保障,到時若是賢兄有閑,也可來指教。不過……」說著,馬愉臉色凝重起來,接著道︰「明日的事,今日與諸位賢兄們說知,就已是萬死之罪,那邊肯定有人要責怪的,此事,還請諸位兄台和賢弟守口如瓶,絕不可泄露出消息去,如若不然,從前那些商業的伙伴知道,必要怪馬某言而無信。」眾人都笑,紛紛道︰「好說,好說,馬公當我們是什麼人?」天色已晚,黑夜已經降臨,馬愉告辭,回到了船行。
而後,他便叫了張三來,只澹澹地道︰「三件事立即去辦。」馬三已習慣了少爺的斬釘截鐵,當即道︰「少爺吩咐。」
「其一,立即傳出消息,明日船業放股,這件事要快。」馬三看了一眼外頭黑乎乎的夜空,不由皺眉道︰「現在天色已晚,明日就放股,現在傳出消息,是不是太急促一些?早知少爺遲一些放股……」馬愉卻澹澹一笑道︰「你懂什麼,時間越是緊迫,就越是穩妥。此等事,若是都教人想的明明白白了,就有人會想出變通之法,你太小看讀書人了。」馬三似懂非懂地點點,反正對他來說,听少爺的就沒錯了,于是便道︰「那少爺的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從棲霞招募來的一些‘戲子’,他們已抵達和州了吧。」
「已經到了。」馬三道︰「大少爺在那邊親自考校過他們的演技,都是有本事的,現在已經安頓起來,不會出差錯的。」馬愉卻是慎重地交代道︰「你還要看一遍,確保萬無一失。」馬三便認真地道︰「是。」
「這其三……」馬愉道︰「蕪湖郡王一直不肯見我,不過……那一份給棲霞商行的股,他倒是卻之不恭,有了這個,我也能放心。不過,放股這樣的大事,棲霞商行乃是大股東,卻還需給棲霞商行以及郡王殿下上一道咱們的放股章程,這是規矩。」
「是。」
「去吧。」馬三點頭,匆匆去了。馬愉背著手,站在窗邊,看著夜空繁星布滿,卻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略顯幾分疲憊,可此時卻興奮得睡不著。這幾年以來,他深刻地領受了無商不奸的道理。
各種商業的手段,早已練就得如火炖青。此時他想到,若是接下來的事能夠干成,那麼接下來,馬氏船行,即將成為天下第一的船行,甚至要遠遠將其他的船行甩在後頭,還是不免有幾分激動。
現在,只等明日了。…………次日清早。吳同起了個大早。穿戴一新,用過早膳後,他便如往常一般,打算先去書齋督促子弟們讀書。
要知道,似吳家這樣的家族,是最看重這個的。可人還未去書齋,便有人急匆匆地跑來道︰「老爺,老爺,听說……現在外頭,都在傳船行放股的事,人人都在議論……」
「什麼?」本是一臉清閑自在的吳同,身軀微微一震。這件事,他當然一直惦記著的,可畢竟放股是在正午,原本他也不甚急。
可听了這話,他臉色大變,萬萬沒想到,消息走漏了。當即,吳同臉上帶著懊惱,忍不住嘆道︰「哎……昨日馬賢弟還一再告戒于我,說是不得外傳,不得外傳,在座諸位,都是答應了的。哪里想到,一夜之間,就已滿城風雨,馬賢弟若知,必要怪我等口風不密,這是害了他啊,真是慚愧之至。」隨即便怒道︰「實在可惡,也不知是何人透露出的消息,真是害人害己,罷罷罷,趕緊去預備車馬。噢,準備好銀子……老夫這便去船行。」……第二章送到,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