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交代下來,張安世與胡廣自是口稱遵旨。
而後,二人告退而出。
出了行在,張安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看向胡廣,寬慰道︰「胡公,節哀……
胡廣卻只淡淡地看了張安世一眼,輕描淡寫道︰「老夫乏了,今日實在沒有談性,殿下,再會。」
當即,胡廣自是回去歇息。
倒是張安世不由得的為之尷尬,幸好這里也只有他們二人,不過他倒也理解胡廣此時的心情,無奈地笑了笑,索性也回了自己的住所。
在張安世的住所里,張安世所專用的那張案頭上,早已堆砌了饒州站送來的諸多奏報。
其中最詳盡的,就是這一次受傷的文吏情況。
張安世對于胡穆,極有興趣。
因為饒州站對于胡穆的評價很高,大抵都是工作細致之類的話,無論是在上司和同僚之中,都算是有口皆碑。
張安世不禁有些疑惑,這胡穆照理來說,該是一個公子哥,即便不是公子哥,至少這樣出身的人家,也該對于文吏是頗有抵觸的。
能安心下來做事,已是難得,能把事做好,那就更加是教人覺得匪夷所思了。
倒是他有一個兄弟,頗為游手好閑,成日只在市井里晃蕩,風評不甚好。
張安世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有用的資料搜羅起來,預備著明日用,想了想,又吩咐人道︰「明日…………想辦法,將這幾個人送至陛下的面前。這人受了重傷,在別人口里說出來,不算什麼,只有讓陛下親眼見著受的傷有多重,方才緊要。讓大夫們想一想辦法吧。」
到了次日清晨,旭陽方方升起。
張安世今兒早早地起來了,略略地用過了茶點,隨即便往行在去。
而此時,亦失哈早已傳達了陛下的旨意,命饒州站以及饒州府官吏人等在行在外頭侯見。
張安世只淡漠地掃視了這些人一眼,沒有理會,直接徐步進了行在。
等到了朱棣的跟前,便見朱棣正沉眉端坐,面上帶著幾分冷酷之色,只朝張安世道︰「將人統統都叫進來吧。」
張安世遵旨,隨即命人去喊人。
一會兒功夫,這行在處的廳堂內,便已是人滿為患。
饒州府知府陳佳,同知王岩人等。
除此之外,還有饒州站的站長、站丞、主簿人等,也都已到了。眾人拜下,口呼萬歲。
這些人畢竟都是下層的官吏,幾乎沒有得見聖顏的機會。
即便是知府陳佳,也只曾在京城時遠遠見過一面。
因而,眾人?個戰戰兢兢,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朱棣卻只笑了笑,竟沒有命他們起身。
朱棣不說平身,這眾人便只好繼續跪地,心里更加的惴惴不安,有人更是不由得瑟瑟發抖。
好一會後,朱棣才站起來,突然嘆了口氣道︰「這些年來,天下發生了許多事,可總算…………這天下在朕的手上,勉強還算是安穩,這百姓們,也勉強可以安居樂業!朕不能貪天之功,因而,說到底,這都是臣民們一起盡心竭力的結果,才使朕能夠得一個太平天子的美名。」
朱棣頓了頓,接著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總算…………多數人還能做到。可也不免有一些宵小之徒,自恃山高皇帝遠,完全枉顧王法,視我大明的律令如兒戲一般,竟鼓勵下頭的官吏以及軍民毆斗,鬧的驚天動地不說,更是教天下人貽笑大方。你們啊…………真是臉都不要了…………」
朱棣說到此處,突的虎目猛地一張,露出了嚴厲之色,大喝道︰「可你們不要臉,朕還要臉,你們可以無恥之尤,朕還知恥呢!」
這突如其來的大喝,教人肝膽俱裂,陳佳以及饒州站站長人等,忙是叩首,磕頭如搗蒜,口呼萬死。
朱棣冷笑道︰「真是可笑,現在竟知怕了?朕還以為,你們都是本朝的趙子龍,渾身是膽呢。」
朱棣繼續冷冷地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朕自然誰也不姑息,今日不論出一個是非曲直,是不成的了。此事的因果,就在今日水落石出吧,今日朕要掉誰的腦袋,也需在今日有個因果,你們誰來說?」
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安靜。
良久之後,突然饒州站站丞道︰「陛下,事情的原因十分清晰,因為百姓爭相落戶饒州站的緣故,導致了饒州府有人阻攔,因而,饒州府便提議站里這邊去商議出一個兩全之策,站里便命典吏,率一干文吏去府城商議,只是誰也沒有料到…………」
朱棣眯著眼,他此時不發一言,緊抿著唇,細細地听著。
「誰料他們隨即便發動了襲擊,七八個鐵路司的官吏,遭他們痛打,死傷甚重……
朱棣只眯著眼,依舊不發一言。
這站丞說罷,心里忐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只道︰「只是如此?」
「就是如此。」站丞道︰「事情的成因和結果都十分簡單…………臣…………斷不敢欺君罔上。」
朱棣听罷,冷冷一笑,目光一轉,看向那饒州府知府陳佳。
陳佳倒也不疾不徐。
他這時先看了一眼胡廣,見胡廣默默地站在一旁,似乎期盼這個時候,胡廣能說點什麼。
可胡廣不言,陳佳卻還是有自己月復稿和預案,這時道︰「陛下,既是此人口口聲聲說…………他不敢欺君,那麼臣敢問陛下,若是欺君,該當何罪?」
朱棣立即不容置疑地道︰「誅滅三族。」
那站丞不禁打了個寒顫,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可現在陛下親口說出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陳佳隨即便道︰「陛下,他們口口聲聲說是府城這邊,請他們派遣官吏來府城洽商。可臣敢問,既是府衙邀請,可有公文?」
陳佳看向那站丞。
站丞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只道︰「是你們府里的都頭帶來的口信。」
陳佳微笑道︰「官府行事,凡事都留有字據,為的就是以防出錯。可現在鐵路司這邊,沒有證據,卻口口聲聲,說是府衙請他們去的,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吧。現在沒有真憑實據,也不曾有白紙黑字,口說無憑,豈不是可以任由鐵路司顛倒是非黑白?」
朱棣冷冷地看著陳佳道︰「那麼…………真相如何?」
陳佳道︰「陛下,臣這邊其實當時並非在現場,因而……也只是听別人說來的。」
陳佳這一句話,真是打中了七寸。
若是陳佳說自己在現場,這確實說不過去,因為既然鐵路司的人不是他們邀來的,陳佳這個知府,對此根本不知情,自然而然,也不可能第一時間在現場了。
因而,這陳佳的話,可謂是密不透風,幾乎找不到任何的破綻。
只見陳佳接著道︰「不過臣在事後,確實找人詢問過前因後果,這件事,臣答不上來,所以…………便領了一些當時在場的人來…………懇請陛下…………能夠傳喚。」
朱棣听了,只抿著唇點了點頭。
不多時,便有一老人,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緩步進來。
這老人須發皆白,穿著的,也只是一件干淨,卻並不華貴的長衫。瞧這七老八十的年紀,任何人見了,都不禁要露出敬意。
在古代,人們對于老人,是極尊敬的,尤其是這老人,至少有七八十的壽數,本就稀罕,這樣的人,即便是朱棣,也不免要和顏悅色。
「草民朱建芳,見過陛下。」
說罷,這老人便微微顫顫的要拜下行大禮。
朱棣便道︰「不必多禮,來人,賜座。」
此等老叟,幾乎一只腳已踏入了棺材,在地方上,被人尊稱為耆老,即便朱棣,也要對其分別對待。
這老叟于是氣喘吁吁的,坐在了錦墩上。
朱棣這才認真地道︰「朱建芳?朕來問你,當時的情形如何?」
朱建芳道︰「當時街坊處,突然喧鬧起來,小老兒,本在家中庭院閑坐,一時听到人聲鼎沸,于是便也出了庭院去看,這才見七八個人,被人圍住,好像是與人發生了爭執。」
朱棣問︰「爭執?什麼爭執?」
「似是這七八人…………對某良家婦人多有調戲,因而,這婦人的父兄見了,便不肯依,其他的街坊,自是隨之大怒,便將人圍住了。」
朱棣听罷,臉色雖好像平靜如止水,卻依舊是不露聲色。
張安世此時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唇邊勾起了一抹冷笑。
反是那胡廣,安安靜靜地站著,一副木訥的樣子,面上古井無波。
朱棣道︰「是嗎,此事…………可當真嗎?」
朱建芳咳嗽幾聲,才不急不慢地道︰「確實是如此,那婦人家的情況,小老兒也略知一二,畢竟是鄉里鄉親,此婦雖是寡居在家,卻是極守貞潔,從不逾越半分。陛下,這貞潔烈婦,倘不是被人惹的急了,又如何會舍了自己的名節不要,栽贓別人呢?」
這一句反問,反而讓朱棣也無話可說了。
朱棣只好道︰「此後呢?」
「此後自是發生了爭吵,因事關到了婦人的名節,那婦人的父兄,自是不肯放他們走。可這幾人,卻是口氣大的很,趾高氣昂,其中一個更是說,你們這些刁民,可知我等是誰?又說…………又說他們是鐵路司的人…………」
朱建芳繼續咳嗽,隨即道︰「听到了鐵路司三個字,其實許多人就已打了退堂鼓。這饒州府上下,誰不曉得,這鐵路司的人是不能招惹的?可也不曉得,是不是其中有人得意忘形,竟是說什麼,那等婦人,本早就嫁給人做婦的,她克了自己的男人,如今寡居,還有什麼貞潔可言?」
「又說…………他一月薪俸幾何,每年養幾個這樣的婦人,也不在話下。甚至還說︰能瞧得上這婦人,是你們家的運氣,爾等還敢在此聚眾,卻不知…………這鐵路司乃皇孫殿下操持嗎?他們都是天子門人,這皇孫殿下,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得罪了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朱棣听到此處,固是未必完全相信,卻似乎也大動了肝火,濃眉挑起,一雙虎目,掠過了殺機。
而後,朱棣冷笑道︰「是嗎?」
朱建芳一臉情真意切地道︰「草民,萬萬不敢欺君罔上,且此事和這些話,當時听見的人不少,小老兒……雖年邁,可眼不花,耳也不背…………實是千真萬確。」
「此後呢?」
「此後…………那婦人的父兄便勃然大怒了,當即便與之廝打起來。其余的街坊們見狀,也不由得勃然大怒,紛紛去幫襯…………最後事情就成了這個樣子。哎…………陛下,小老兒也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此事啊…………小老兒愚鈍,也分辨不出個好歹來,只不過…………現如今,確實是世風日下,這鐵路司的人,固是有錢有勢,可…………哪怕花一點銀子,去找那青樓里的殘花敗柳,自得其樂也就罷,何故要招惹此等良家呢?小老兒自然曉得,這些人,盡都是皇孫殿下的心月復之人,可這樣弄,只欺負一下咱們這些百姓便罷了,涉及到了婦人的名節,怕是無人肯甘休的。」
「自然…………」這朱建芳又小心翼翼地道︰「小老兒愚鈍,終是無知,陛下自有深謀遠慮,小老兒這些愚見,不過是玩笑而已……請陛下…………勿怪。」
張安世听到此處,眉頭輕皺,心里也略略一驚。
饒州府這邊,放出了這個,卻是讓他沒有想到的。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這般戰戰兢兢地陳述了一件‘事實,。
偏偏這樣的人,你就算覺得此人的話未必可信,可哪怕是恫嚇他,甚至對他動刑,都沒有可能。
至于這老人所說的一番話,更是厲害無比。
先是涉及到了婦人貞潔的問題,這等事,本就是教人忌諱的,莫說幾個文吏,調戲良家婦女罪無可恕,即便是干這事的人乃是他張安世,只怕陛下也絕不會輕饒了他,至少也要狠狠地捶一頓,然後圈禁不可。
畢竟干這事,本就教人不齒。
而更狠的,卻還是這幾個文吏,與皇孫牽連一起。這些人大庭廣眾,調戲了兩家婦人不說,竟還大張旗鼓的叫囂,他們乃是皇孫的走卒,是未來大明皇帝的心月復。
這種事,陛下能忍?
至于可信度的問題,既有七老八十的耆老在此陳述,又牽涉到了良家婦人,正如這耆老所說的那樣,有哪一個良家婦人,會拿自己的名節來污蔑別人呢?
張安世不由得瞥了那陳佳一眼,卻見陳佳氣定神閑,面上似笑非笑。
不過陳佳隨即,卻看向了胡廣。
現在…………他該做的準備都已準備了,此時正該胡公出面了,但凡只說幾句大義凜然的話,就足以讓此事塵埃落定。
可令他失望的是,胡廣依舊沒有吭聲,他繼續一言不發。
陳佳皺了皺眉,心里倒有幾分不耐煩了,可在陛下跟前,卻又不得不忍耐,
張安世這時道︰「陛下,這畢竟只是一家之言,不足為信。」
朱棣似是氣的不輕,真相到底如何,他或許不清楚,只是眼下,自己的親孫兒,被牽涉到了這事,教軍民百姓們傳出了這些事,就足以讓他怒不可遏了。
朱棣陰沉著臉,眼里帶著明顯的怒火。
陳佳卻忙道︰「宋王殿下所言甚是。」
他居然順著張安世的話,繼續道︰「一家之言,確實不足為信。所以下官,還請
來了當時的那婦人,以及府城之中,其他的街坊百姓,懇請陛下,一一垂問。」
朱棣眼眸一張,厲聲大喝︰「宣。」
一會兒功夫,便有一婦人,擦拭著眼淚進來。
她顯得膽怯無比,一進了這里,便瞬間顫抖,怯怯地拜下,卻又似是無知愚婦的樣子,不敢抬頭,更是不敢發出一語,隨即便開始啜泣起來。
朱棣擰著眉,只覺得厭煩,偏偏面對這麼個婦人,卻只是道︰「當日發生了什麼,你來說!」
婦人依舊只是垂頭啜泣。
朱棣厲聲大喝︰「說!」
這婦人才打了個寒顫,隨即顫著聲音道︰「當日,當日…………賤婦在窗台上,正待要潑水誰料誰料……這樓下,便有幾人過去,其中一人……一人抬頭見了賤婦……于是……」
就在這時候…………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突然一個聲音道︰「于是那人大笑一聲,是嗎?」
婦人先是錯愕,很是吃驚的樣子,下意識地道︰「是,一人便大笑了一聲。」
眾人這才訝異地朝說話的人看去,卻是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的胡廣。
只見胡廣面上平靜淡然,卻又道︰「這大笑之人,是不是二十歲上下,面色蒼白,額上還有一顆青痣。」
此言一出,這婦人秀眉輕皺,卻是徹底地懵了。
她眼中閃過一抹慌亂,下意識地看向知府陳佳。
很明顯,這一切……都和她所要說的話吻合,簡直就是一般無二,這不禁令婦人猜想,此人是否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知府陳佳見那婦人朝自己看來,已是一驚,慌忙地別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