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回到了行在的時候,便听到了那婦人劉氏淒厲的哀嚎。
這婦人口呼道︰「這怪不得賤婦,都是他們授意的,教賤婦听他們行事,便有好處。賤婦區區弱女子,否則怎肯寧願污了清白呢??」
她嚎啕大哭,宛如此番不是誣告他人,而是遭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亦失哈只听的腦殼發疼。
緊接著,又傳來那耆老的聲音,這七老八十的人,原本還氣喘吁吁,現如今卻好像一下子中氣十足起來︰「老朽,老朽也是被他們所蒙蔽…………是這知府陳佳,就是這陳佳教唆老朽的。陛下老朽年邁,已是老眼昏花,哪里明白什麼事理,不過是被人挑唆,實在…………實在…………」
說著,他嗚咽著。
轉瞬之間,這誣告者好像一下子統統成了受害之人。
只有陳佳與其他府衙的官吏,一個個臉色慘然。
朱棣勾唇冷笑,看著這些人的丑態,眼中掠過厭惡,不禁道︰「真相是什麼,是什麼?」
不等陳佳張口。
後頭的饒州府同知便已拜下,道︰「陛下,真相…………真相乃是…………府衙里,故意以斡旋的名義,請了鐵路司的官吏來,而後…………設下陷阱,借故狠狠教訓一頓。」
朱棣听罷,臉色鐵青,厲聲道︰「為何如此?」
陳佳臉色難看至極。
這時候,其他說不說,都不緊要了,有的是人想要代替他說。
可這時,陳佳突然怒吼一聲︰「因為鐵路司這樣下去,饒州府…………將死無葬身之地!這樣放任下去,多少土地都要荒蕪,無人耕種,府城之內,百業蕭條,百姓統統去了鐵路司。而饒州,卻成了死城!難道…………鐵路司將百姓移至鐵路沿線,而放任府縣衰亡,就是陛下的初衷嗎?」
他越發激動地道︰「去歲迄今,饒州府城內,尚有七千九百戶軍民百姓,而如今只剩下了三千七百戶,人口遷徙之眾,教人瞠目結舌。府城如此,下頭的各縣更是如此,饒州府下的尊橋鄉,原本有戶三千九百戶,而如今,他們扶老攜幼,被鐵路司所鼓動,最後所存民戶不過兩千出頭。」
他嘴唇哆嗦著,繼續道︰「少了這樣多的百姓,多少土地要荒蕪,這大好的良田,無人問津,人人都往鐵路司跑。朝廷的稅賦,今歲府里征收到了現在,也不如往年的一半。這鐵路司…………在一日,饒州府就永無寧日!」
他一改方才的惶恐之色,說的大義凜然,振振有詞。
朱棣听罷,冷漠地看著他,卻不發一語。
張安世竟有了一絲錯覺,倒像是這陳佳非但不是一個誣告和用心險惡殺人的贓官,反而像一?憂國憂民的士大夫了。
此時,陳佳接著慘聲道︰「土地荒蕪,百姓顛沛流離,糧產減少,而糧賦也隨之消減,人心惶惶,這就是臣在饒州府這一兩年來的感受,臣若是坐視不理,那麼這知府…………豈不成了笑柄?知府的職責,乃上報國家,下安治下黎民,臣又如何沒有作為?」
他這一番厲聲反問,反而將許多人鎮住了。
張安世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只覺得這家伙是在狡辯,可畢竟心中詞窮,倒是一時
不知怎麼反駁。
朱棣則繼續冷冷地看著陳佳。
不得不說,陳佳這一番話,卻總算是將這些即將要反水的官吏,乃至于那婦人劉氏和耆老,都鎮住了。
他們顯然本就認同陳佳的,雖是誣告,卻在陳佳一番義正言辭之下,仿佛自己所
做所為,實乃是忠肝義膽,此時便都噤聲,不再推月兌責任。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之後,有人不由輕笑一聲。
眾人看去,卻是胡廣。
胡廣信步而出,除了嘴角那帶著幾分嘲諷之意的輕笑,他今日的臉色顯得十分冷峻,雙目不帶著幾分憤然,張口道:「當真如此嗎」
陳佳的額頭上滑下了一滴冷汗,卻硬著頭皮,咬牙切齒地看著胡廣,在他看來,今日的滿盤皆輸,盡是因為胡廣這叛徒的緣故。
此時只恨不得生啖胡廣之肉。
「怎不是如此?」
胡廣道︰「大好的良田,無人去耕種,以至糧產大減,那麼我倒想問一句,我大明子民,世世代代,都仰賴土地為生,不知多少百姓,只擅農耕,這大量肥美的農田,就在此,他們為何不去耕種,卻寧願背井離鄉,去做苦力」
陳佳听罷,道︰「自是因為…………因為鐵路司蠱惑…………是因為…………」
胡廣卻是打斷他,大喝道︰「我看不盡然吧,陳知府既說是鐵路司蠱惑的緣故,難道這無數的百姓,統統都愚蠢的不可救藥?若只是蠱惑,難道他們竟會愚蠢到這樣不識好歹嗎?」
陳佳︰
胡廣冷笑道︰「大量肥美的土地,無人去耕種,你身為知府,不去尋找真正的原因,卻將其強加于鐵路司和無知百姓身上。就你這般,也敢自稱父母官?百姓倘若當真有肥美的田地可以耕種,耕種的糧食,盡為自己所有,無需徭役,無需佃租,只需上繳朝廷一些錢糧,便能富足的過太平日子,誰肯背井離鄉,又誰肯攜妻帶子,如流民一般,往鐵路司那兒去?」
陳佳道︰「胡公此言是何意?」
「就是老夫說的意思。」胡廣道︰「百姓困苦,你不自知,百姓不得不背井離鄉,你不去尋找真正的原因,所痛心的,不過是因為百姓統統離了鄉土,而使當地士紳的土地無人租種,這就是你所謂的大仁大德,是你的職責嗎?你心心念念的,哪里有百姓?不過是這饒州府內,這數百上千家的士紳而已!」
「現在因為他們的利益受損,你窮途末路,因而設下奸計,想要殺害鐵路司的官吏,事發之後,畏罪,便又暗中組織人進行誣告。這樣喪心病狂,如此無恥卑劣,竟也敢在陛下面前,妄稱父母官。你這般的人,便是禽獸也不如,竟還敢在此狡辯。」
陳佳額上大汗淋灕。
胡廣卻不打算就此罷休,氣騰騰地繼續道︰「世上最惡之人,非只是濫殺無辜之,莽漢。而恰恰是爾等這般,一面殺戮,一面將人推至萬劫不復的火坑之中,卻還靠著巧舌如簧,靠著肚子里的那些文墨,奢談大義的無恥惡徒!」
「濫殺無辜的惡人,至少尚且還能教世人知曉他本來的面目,使人對其唾棄。而似你這般毫不知恥的卑鄙的小人,卻總是能用偽善來蒙蔽無知之徒,用以來達成你的險惡目的。」
陳佳張著嘴,似乎想反駁,卻竟是啞口無言。
胡廣繼而道︰「陛下,此案之中,以陳佳為首的惡官惡吏,最是無恥,朝廷當嚴懲,以儆效尤!臣以為…………陳佳之罪,罄竹難書,當族滅以警惕後世之人。」
此言一出,令朱棣也不由得精神抖擻起來。
他深深地看了胡廣一眼。
心里卻不由得嘆息。
這時候,朱棣覺得胡廣,確實有很多過人之處。
當然…………朱棣顯然也看出了胡廣的另一面。
那即是,在胡廣如此憤恨的情況之下,居然…………還是選擇了寬容。
是的,表面上,胡廣懇請陛下針對陳佳進行族滅,這固然是最嚴重的懲罰。
可不要忘了,陳佳的黨羽可不少,這一件事,也不是一個陳佳,就能辦的出來的。
照理,此番如此嚴重的誣告,而且還屬于合謀,死傷的人,更是鐵路司的命官。若是嚴懲,所有牽扯此事的人,只怕都要族滅,一個都別想跑了。
偏偏胡廣只懇請陳佳族滅,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在告訴朱棣,陳佳乃是匪首,應該極刑,至于其他的黨羽,懲罰必定要次一等。
朱棣目光一轉,眯著眼,看向陳佳,眼中迸發著深深的冷意。
陳佳此時,就好像被胡廣剝光了殼的雞蛋,似乎連最後一層的道德遮羞布,竟也沒了,此時心里不禁恐懼萬分。
族滅二字,更不啻是晴天霹靂,以至他方才的理直氣壯,終于不見蹤影,繼而出現的,卻是深深的懼意。
他在懼怕之中,戰戰兢兢地道︰「臣萬死,懇請…………陛下從輕發落。」
他聲音顫抖,帶著祈求。
朱棣斷然道︰「準胡卿所奏,為以儆效尤,誅滅其族。」
陳佳听罷,驟然覺得自己渾身已成爛泥,竟一下子癱了下去。
那婦人和耆老更是恐慌,慌忙請罪。
朱棣卻不理會他們,轉而對亦失哈道︰「外頭的人證,可都尚在否?」
亦失哈隨即道︰「陛下,臣再去一去。」
當即,便出了行在,過不多時,便小跑著回來,手里已拿了一本花名冊來。
亦失哈將花名冊奉上,邊道︰「陛下,此乃所有要為知府陳佳做偽證的名冊,有名有姓之人,計三百七十二人,皆稱當地街上鐵路司人員行凶時,他們在街上親眼所見。」
朱棣接過了名冊,只輕描淡寫地掃視了一眼,語帶嘲諷地道︰「看來,一個都沒有冤枉他們了?」
亦失哈道︰「奴婢害怕有人被冤枉,所以登記時,教人盤問過,是否是來做證的,又是否要證明……鐵路司人員行凶,這些人…………統統都煞有介事,說是如此。」
朱棣淡漠地點了一下頭,隨即道︰「人拿住,轉頭去抄他們的家,將他們一家老小,統統刺配…………」
朱棣在此頓了頓。
張安世一下子來了精神,忙是仰起臉來,一副陛下看我,陛下看我的神情。
朱棣漫不經心地道︰「刺配新洲吧。」
張安世渾身舒坦起來,心頭就像一下子灌了蜂蜜一樣甜。
又多了三百多戶人了呀!
可別小看這三百來戶,戶和戶是不一樣的。
尋常的百姓,一戶人家可能就幾口人,可若是某些根基深厚的家族,這一戶人家,分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即便是兒子,也分嫡子、妾生子、婢生子,再加上,不少人為了攀附這樣的家族,往往落戶其家中,有的人家,一戶足足數百口。
而不出意外的話,這些所謂的人證,他們的戶口本都比較厚實。
這才是張安世所期待的主要原因。
張安世立馬道︰「陛下如此信重臣,臣…………實在感激涕零,請陛下放心,臣一定好好管教他們,教他們知曉…………誣告他人的下場。」
朱棣對此,不甚感興趣,這大明…………自開了海,有一個巨大的好處就在于,原本不值一錢的人力,如今變得如此吃香。
要知道,以往朝廷最擔心的,就是百姓變成流民的危害,可現如今,反而唯恐人力不足,哪怕是罪犯,也成了香餑餑。
而那婦人與耆老听罷,卻早已面色慘然,很明顯,他們的戶口本也比較厚實,雖說免了族滅的結局,可在他們看來,一個戶口本厚實的家族,突然要刺配萬里之外,這幾乎和族滅,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耆老只覺得眼前一黑,沒想到,行將就木的時候,還要貽害子孫。
至于那婦人,突的不哭哭啼啼了,像一下子失了靈魂一般,只木然地跪在地上,低頭不語。
朱棣卻不管這些,只道︰「立即動手拿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他一面說,一面點了點花名冊。
亦失哈會意。
不多時,這行在外頭,尚還熱鬧,這三百余人,說來也有不少人,都是彼此相熟的,因而大家在此,百無聊賴,等候著作證,或者待會兒進行畫押,因等的久了,不免焦躁,于是便三五成群的湊一起,說一些閑話。
「不知怎的…………還不傳喚我等。」
「陳知府當初,可不是這樣說的,說是很快就要進去,到時簽字畫押…………」
「哎…………這是御審呢,得要點時間,不急…………」
「那些該死的鐵路司官吏,實在可恨…………」
正七嘴八舌著,突有人大呼︰「你瞧那是什麼?」
卻見何處街巷,突然烏壓壓的鐵路司護衛官兵已明火執仗,直接壓了上來。
一時之間,人群有些騷動,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下意識地想要避禍,舉目張望,卻發現,此時已無路可走了。
「不得了,不得了了…………」
原本想要奔逃的人,發現無路可走,于是忙是跪了一地,口里大呼︰「出了什麼事……」
又有人悲戚道︰「冤枉,冤枉啊…………」
一時之間,人聲嘈雜,可很快,這聲音變得淒厲,繼而…………所有的聲音統統都偃旗息鼓。
捉捕進行的極為順利,甚至順利的有點過了頭,幾乎所有的欽犯,統統都聚在一起,有名有姓,早已進行了登記,只需人馬從四面八方進行圍捕,轉瞬之間,便一網打盡。
「陛下…………」亦失哈匆匆來稟告道︰「所有欽犯,統統已拿下。」
朱棣氣定神閑,他居然沒有因此而憤怒,只是道︰「這樣好,省了一番的功夫。
外頭,卻傳出一些響動。
卻有宦官匆匆而來,顯得猶豫不定的樣子。
朱棣皺眉道︰「何事?」
這宦官才道︰「陛下,這外頭,還有幾個…………不是欽犯,乃醫學院的人…………他們他們帶著幾個受傷的官吏來了…………」
朱棣看向張安世。
張安世不由得汗顏,原本這一手,是張安世的壓箱底安排,將這幾個重傷的官吏抬來,讓陛下親眼看看那些欽犯下的狠手,以此博取陛下對鐵路司的同情。
但是張安世沒想到的是,今日胡廣的戰斗力直接爆表。
還沒等張安世賣慘呢,戰斗就已結束,現在這番的布置和安排,倒顯得畫蛇添足,甚至有些可笑了。
至少站在一旁的胡廣,眉頭就狠狠地皺起來。
開玩笑,昨日去探問傷情的時候,便見胡穆這些人,包的跟粽子似的,大夫還一再說,現在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要驚擾了病患,又說必須靜養。
可你張安世倒好,今日就把人給拎了出來,游街嗎?
胡廣心疼是心疼的,只是此時也不好說什麼。
既然自己開的頭,自是不能當不知道,張安世忙尷尬地道︰「陛下…………這…………這幾人……是臣……臣的安排,臣……臣在想……他們受了這樣的委屈,一定要讓他們…………參與御審,好教他們親眼看到,大仇得報…………」
張安世好不容易地找了一個自認為說得過去的借口。
朱棣則是無語的看著張安世,張安世雖是說的冠冕堂皇,可他的那點小心思,其實誰又不知?
更別說是精明如朱棣了!
在短暫的無語之後。
朱棣終究道︰「抬進來吧,既來之,朕要見一見。」
此言一出,張安世大大地松了口氣。
沒多久,使見十數個大夫,七手八腳地用擔架抬著人進來。
只見那一個個人,蓋著白色的被單,若不是這被單沒有遮住臉,幾乎教人以為…………這是喪葬現場。
一看這刺眼的被單,便令人打心底的覺得晦氣。
張安世也察覺出了問題,臉上又忍不住冒出尷尬,張口想解釋一下,可細細一想,好像越解釋越亂,索性…………還是沉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