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大殿之外，緩步而來的，是千幻神君的太清天道身。
這個面容依然熟悉，似乎未變。
這個聲音，依然如舊，卻少了三分鋒芒與沉凝，多出了冰冷與森寒。
「每當想起這個面孔，要出手時，總有些許感慨。」
李正景說道。
「那金剛寺的新任方丈，也是如此，他出手有了遲疑，殺他之時，還簡單了許多，大概……殺他的過程，要節省了一個呼吸的時間。」
太清天道身笑了一聲，如是說道。
「你不用笑給我看，既然我知道是你，你笑得再是像他，我的劍也不會慢。」
李正景澹澹道︰「太清天道身，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就算你在我面前笑得再是暢快，也終究是你表現出來，給世人看的。」
「有句老話，伸手不打笑臉人，而笑容往往是掩飾的利器，我只是習慣了。」
千幻神君含笑說道︰「帶著笑臉辦事，許多事情都會簡單得多，比如我讓你去死，你會心中不服……但我請你赴死，又是兩回事了。」
場中氣氛，陷入沉寂之中。
李正景吐出口氣，說道︰「你似乎覺得，我一定會赴死？」
千幻神君點頭道︰「笑給你看了，你還不死，豈不是太不禮貌了？這人間眾生，不是你心中志向所在？你該知曉，上清龍脈身已經被我收回，只要我動念之間，天翻地覆，中州死絕……現在我可以請你赴死，換取眾生存活，想必眾生得知此事，也必然要逼你去死。」
「老子憑什麼要死？」
李正景攤手道︰「當初我能與陰庭大軍一戰，確實有了赴死準備，但那是我的選擇！想逼死我，又不一樣了……就好比你剛才說的，想要我死，我自然不服，而我自己赴死，又是另一回事了。」
說到這里，李正景不由得又道︰「不過，你這番話，確實讓我覺得，剛才說錯話了。」
「錯在哪里？」
「太清天道身，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這有何錯？」
「你為了達成目的，擠出笑臉，令人作嘔……表面上是看澹了世間一切，可以不擇手段，可以無視顏面，可以忽略尊嚴，但是你終究是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擇手段。」
李正景說道︰「你有目的，有了欲念，有著利己之念，就不是天道了。」
千幻神君想了想，然後點頭道︰「此言有理，難怪我至今無法達到最後一步，你有什麼見教？」
李正景冷笑道︰「我憑什麼教你？」
千幻神君應道︰「你恨我入骨，見我卻不出手，難道不是拖延時候？我給你機會，听你一言，就是酬勞！」
李正景目光微凝，卻未回答。
千幻神君抬起手來，道︰「你用沉默來拖延，我不會答應，正如你說，我畢竟不是天道！但只要你說的話，我听得進去，那麼我便不會出手……你能與我論道一日，我給你一日，你能論道一年，我給你一年！」
「你區區二十年的人生，閱歷淺薄，經驗稀少，我也很好奇，你究竟能有多少理念，能讓我這萬年老鬼仔細聆听？」
說到這里，千幻神君又不由得笑了聲，說道︰「坐而論道，是為道友，這個笑顏，送你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李正景搖頭道︰「你差遠了……」
言語落下，他屈指一彈，白金劍丹，綻放大衍洞虛萬化劍氣。
——
大戰驟然而發。
安定帝瞬息退去。
而那尊舊時代的天神，也終究展露了真身，星光之軀，強悍無匹，直追安定帝。
天庭時代的東方七宿之首，為角木蛟，是追隨天帝征戰的一尊妖仙大將，本體為青蛟，具有強大神通，受封此位。
但是舊神時代的角宿，並非蛟龍之屬，而是貨真價實從星辰之中誕生的神靈。
「就算是七殺星本體，今時今日，本神也要凌駕于她之上。」
角宿沉聲道︰「如今你不過凡人得此神位，也妄想與本神一戰？」
安定帝背負雙手，說道︰「你不是說了，國運加身，我戰力之強，非同小可，將來有望成為下一任的舊神領袖？」
角宿露出了不屑之色，但仍是停頓了下，問道︰「李正景與你年歲相彷，你如今得了七殺神位，凌駕人間之上，真就甘心受這個同齡人的驅使？」
「你曾說過，李正景凌駕于世間，凌駕于皇權，一言能定王朝更替，對于任何一尊至高無上的帝皇而言，都不能容忍這樣的人物存在！」
「他一言而殺延盛帝，終究是你殺父仇人。」
「而你也曾說過，朝聞道，夕可死矣。」
「為何今時今日，你會臨陣反叛，舍棄天界神盟賜予你的大好機會？」
角宿看著眼前稚女敕的皇帝，搖了搖頭，仍有許多不解之色。
「其實很簡單。」
安定帝嘆道︰「他是朕的殺父仇人，而朕不想他成為諸位皇子的殺父仇人！」
「至高無上的帝皇，無法容忍一位可以隨意更替皇權的存在，可是天界之上，涉足人間，能夠干涉皇權的存在，可謂數不勝數……」
「時至今日，誰都知曉，人間帝皇只在人間，而非天帝，談什麼至高無上？」
「與其將性命拿捏在你們手中，不如自己選擇……至少如今選定的正景仙尊，求的是天下安定，比你們可信！」
「而你們所求的，不過是正景仙尊體內的仙道正統，朕是棋子，眾生也是棋子，人間不過棋盤而已……正景仙尊隕落，仙道正統被奪，棋子也就全數收掉，人間這座棋盤，隨手扔進火堆里，不就是你們的作風？」
「什麼舊神領袖，你騙鬼呢？」
安定帝看向這尊角宿，抬起手來，國運滾滾，說道︰「朝聞道，夕可死矣……如今得道，若能不死，豈非更好？」
他親自壓了過去，喝道︰「去死罷！」
「就憑你？」
角宿星光閃爍，屈指一彈，便壓住安定帝，冷笑道︰「得了神位的凡人，也配與真神並肩？」
「所以……」
安定帝一退百里，嘆息道︰「連你都弄不死，還指望朕得此神位，鎮殺仙尊？終究是你們太過于輕視朕了……或許也是你們眼界太淺了，就這麼一個神位，誰都殺不死，就想讓我去送死！」
他看著這尊角宿，緩緩說道︰「如果你們送來的是當今神尊之位，大概朕就真要壓制整個人間，去當下一任舊神領袖了！」
終究是不夠強大，所以他只能選擇！
衡量利弊，選擇天界神盟，無論結果能夠壓制正景仙尊，他最後的下場，都不會好過，人間難免毀滅。
選擇正景仙尊，未必安穩，但至少眼下，終究是有著共同守護人間安定的方向。
「他要搬遷中州，結果還是大周覆滅的下場！」
角宿如是道來，搖了搖頭，說道︰「對李正景而言，這次九死一生！但對你而言，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是十死無生，你的結果，早已注定了……大周亡國，不可避免！」
「卻也未必罷？」
安定帝這樣說來，面無表情。
轟然聲起！
雷霆漫天！
一株樹木，揮舞于天穹之上，擺弄風雲！
「得獲雷尊神位的那棵樹？」
角宿神情一凝，道︰「雷尊全盛之時，位階遠在本神之上，但時至今日，她就算未滅，也不見得比本神強大多少……區區一株人間凡樹，得了雷神之位，也妄想與本神爭鋒？就算加上你這新晉的七殺星神，依然不夠……」
安定帝輕聲道︰「如果不止這一棵樹呢？」
角宿神情微變，察覺了周邊的種種氣機。
不單是京城的朝廷諸位人仙神靈，還有不遠處更加強大的力量，盡管沒有徹底超月兌人間界限之上，也是達到了人間的絕頂……超出了諸天萬界凡塵人間的巔峰。
凡塵俗世，人仙上境，本為至高。
而此世之中，萬年以來，衍生出了一個人仙之上，真仙之下的層次……因過往只有各方仙宗層級的掌教才能達到，故而又被譽為掌教級戰力。
「未曾飛升，終究是凡間俗物。」角宿應道。
「正景仙尊不也未曾飛升？」安定帝澹澹道︰「這些人全都是正景仙尊麾下嫡系，既然敢來，自有手段。」
「什麼意思？」角宿頓時有了些許不安︰「李正景早有準備？」
「知道為何朕只選定了仙尊？」安定帝眼神不免暗澹，說道︰「因為從一開始，這所有一切，都沒有瞞過仙尊的眼楮……他去陰世之前，早有布置，甚至陰世回來之時，稍微早了，他還退了一步，等著七殺星神位入世後，才重新歸返人間，他一直在等著你們。」
「所以，包括你答應與本神合作，都是李正景的授意？」
「正是。」
安定帝這樣說來，感慨道︰「此等人物，算無遺策，朕一切動作，皆在他眼眸之下，你讓朕如何與之為敵？所以，看似有兩個選擇，但听從仙尊之令，其實是唯一的選擇……」
「話說完了？」
掛壁鳥飛身近前，說道︰「拖延得不錯，我家小姑女乃女乃到了！」
轟然聲響，風雲雷動！
白龍現世，擊碎虛空！
今時今日，龍女欲要一戰飛升！
這是宙光真龍的福蔭！
——
皇宮之中，威勢外放，殿宇逐漸崩塌。
李正景與千幻神君，盤膝對坐，四目相對。
直到龍吟聲起，才見千幻神君偏頭去看。
「上清龍脈身，先是贈予你上清仙印，後又傳下了宙光真龍遺留的所有力量及傳承。」
「這一縷善念，心懷眾生，獨獨將我本身，排除眾生之外……她的善意在人間，為何非是將惡意留給自身？」
「世間萬年來，無窮之事，入我眼中，其實都可以有一個結論。」
千幻神君嘆道︰「心狠手辣，方得成就！心慈手軟，難成大器！我一致認為，善念在身，有弊無利，終有一日，會成為禍患，所以我斬掉了善念……」
「甚至你還考慮要我滅掉你的殺念，避免三身歸一之時，善念影響了你。」
李正景平靜道。
「可惜你面對上清龍脈身這樣的龐然大物，竟然沒有動念。」
千幻神君吐出口氣，說道︰「其實你一念之間，就可以成為這個人間，古往今來，最強大的生靈，放在天界，都是一方霸主！就算今時今日，面對我的吞噬，你也有威脅到我的力量……」
他說到這里，又漠然道︰「你也心懷眾生，但你不會為眾生而甘願赴死！上清龍脈身可以面對吞噬，分毫不動，避免禍及人間，但你不一樣，真到這一步，我認為，你會選擇地龍起勢，與我一戰……」
李正景點頭道︰「我就算赴死，人間也難保存，所以……我大約是會起勢，不惜顛覆中州，來跟你拼命的。」
千幻神君略有不解，問道︰「那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願意成為上清龍脈身呢？」
李正景搖了搖頭，說道︰「信不過你，哪怕是你的善念，我一樣信不過……何況，我要與你抗衡，上清龍脈身也不是唯一的依仗。」
「到了如今這一步，在我面前，你還有什麼依仗？」
千幻神君搖頭道︰「造化天尊被古船帶走，而陰天子已不敢涉足人間了，東岳府君與你緣法已盡……而趙還真受得神尊重創，而且他只修殺伐之劍，所以不敢劍指人間！」
他看著李正景，問道︰「除此之外，誰還能助你？就憑這條準備飛升的幼龍？還是得了舊神之位，日漸衰弱的雷樹亦或者安定帝？還是鬼谷靈官、白霄尊者、甚至是那只名為斷浪蠱的蟲子？」
他的聲音之中，毫不掩飾輕蔑，搖頭道︰「烏合之眾，一盤散沙。」
「人間眾生，不都是沙粒嗎？你也曾是人間的沙粒，只是如今成長為一座巨岳了……」
李正景澹澹道︰「沙粒無窮，即是大漠，埋你這座山，夠不夠？」
他眼眸閃動，看著身前的太清天道身，有氣運起伏，業力糾纏，民怨沸騰。
眾生敬仰有香火！
眾生所惡則業力！
「不夠！」
千幻神君面無表情，如是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