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趕到參軍房中,吳亙正琢磨著如何度過這百無聊賴的一天。曹近仁匆匆走了進來,劈頭蓋臉問道︰「昨日那封信函,可是送到了郡守府中?」
吳亙抬頭一愣,「自是送過去了,為何有此一問?」
「你再找找,是不是未曾把文書放入信封中?」曹近仁語氣有些不善,惱怒說道。
眯起眼想了想,再找找桌上,吳亙肯定的說道︰「定然放進去了,我還在上面署名來著。」
「嗨,那為何今早那邊傳過話來,送的是一封空信封。這可是本月撥付軍中錢糧的文書,昨日乃是上報的最後一天。
如此一來,廂軍上下這個月吃什麼,喝什麼。」曹近仁幾乎是吼了出來,面紅耳赤,脖頸上的青筋鼓起老高。
吳亙冷冷說道︰「昨日你也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公文確是放進去了,怎的賴在我的頭上。」
「豎子難成大事。」曹近仁怒不可遏,重重拍打著桌面。
聞听二人爭吵,在屋外的畢華匆匆趕了進來,「二位,二位,息怒,大清早的何必如此,可是發生了何事。」
曹近仁此時卻閉上了嘴,匆匆重擬了份公文,急急出門。
畢華嘆了口氣,「吳亙你不必在意,老曹就是如此脾氣,若不然早些年便下放做個實職了。只不過,因何事如此吵鬧。」
想想這文書的事終是瞞不住,吳亙便將事情由來重述了一遍。畢華听罷,眉頭緊蹙,捋著胡須想了想,「此事倒也不是沒有轉圜的余地,只要找相熟的郡吏,補上一份文書即可。
但原先的文書去了哪里,這才是最要命的。畢竟這錢糧一事,看著不緊要,但若被有心人偵知,就可籍此推算出我定遠城周邊廂軍人頭,駐地。此事還須稟報上官,抓緊查緝,免得落入敵手。」
吳亙也是一頭霧水,仔細回想昨日行程,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和人啊。忽然,吳亙想了起來,昨日文書放于桌上,正好被召去議事。也只有這個時候,信封可能被人動了手腳。
將自己的推測說了一遍,畢華長嘆道︰「是有這個可能,只不過,誰會做這樣的事呢。算了,我還是先去稟報吧,若是追回來就好了。你暫且安心,找著機會,我面見校尉大人,自會替你辯解。畢竟出了事,我這個牽頭之人也是跑不了的。」
眼見畢華這麼說,吳亙也無可奈何。來了這麼長時間,宇文校尉一次也沒見著,早把自己這個軍中楷模拋諸于腦後。
到了下午時分,曹近仁黑著個臉回來了,理都不理吳亙。畢華此時正好推門進來,「老曹,這一早上你可是到何處去了,遍尋不見,文書之事如何?」
曹近仁一愣,抬頭看了一眼吳亙,眼里似要冒出火來,轉頭時卻已是語氣平和,「無事了,我有一個同鄉正好在郡守府,托他補了份文書,已然遞上去了。」
「如此甚好。」畢華也是松了一口氣,「不管如何,不要誤了糧餉發放就好,要不然各大營那些殺才,不把我們吞了才怪。」
眼見事情揭了過去,參事房中再度恢復了平靜,只是吳亙總感覺曹近仁在不時偷偷打量自己。
到了第三天,畢華帶來了個不好的消息。
因為此次文書丟失,吳亙被調去法曹,說白了就是個送信的,不能再在參事房中呆了,轉到第一進院中一個小屋中,與馬舍相鄰。不過倒是清靜了些,屋中只有他一人。
吳亙有些發懵,出了這麼大的事,不應該把自己趕回廂軍嗎,為何還要留在府中。
每天早上,看到吳亙在那洗刷馬匹,不時有人路過,皆是竊竊私語
「听說這就是那軍中楷模,卻被貶到此地,成了一個送信跑腿的。」
「什麼狗屁軍中楷模,是洗馬楷模吧,一個土匪出身的浪蕩子,偶爾打敗一個大夏國的廢物,就不知天高地厚,兄弟們好心請他喝酒還拉個臭臉,活該他倒霉。」
「呵呵,洗馬楷模,倒是頗為貼切,那我是不是可以做個喝酒楷模。」
「哈哈,那是自然,兄台的酒量可是聞名定遠城啊。」
對于這些嘲諷,吳亙安之若素,一概不理,每日勤勤懇懇送信,幾乎把整個定遠城模了個遍。有時候,還要遠行前往別的縣城、傳遞府中公文。只是城中有一處地方,是去不得的。
那就是城南圍繞鼓山的一片區域,這里是城中貴人宅邸所在。因為景色秀麗,依山傍水,所以貴人們都在此興建私宅。
平日里,除非有貴人相召,如若中人以下擅闖此地,輕則杖責,重則打入監牢,若是有什麼歹事,說不得就得丟了腦袋。
平日無事或是休沐之時,吳亙常常會跑到城南一處僻靜的酒館,一人獨自默默喝上一些。這座酒館的窗口正好面向鼓山,正是遠觀山景的絕佳地方。
這個時節的鼓山,嵯峨黛綠,飛瀑奔流,正是一年中景致最好的時候。
時有貴人,攜朋喚友,或杖行賞景,或濯足高歌,游走于蓊郁蔭翳,穿梭于縹緲雲霧。
也有女眷結伴出游,穿著艷麗,猶如繁花點綴于蒼翠。在此地,這些貴人終于不用奴僕緊緊相隨,顯得有些恣意而為。
來酒館的次數多了,連掌櫃的也都清楚其習慣,加上吳亙每次都出手大方,只要有可能,都會為其留下臨窗的位置。
這一日,城中難得下雨,吳亙了結了公差,踏著暮色又再次來到了酒館,坐到了自己平日慣熟的位子上。
窗外細雨打在竹葉上,淅淅瀝瀝,半壺杏花酒快要下肚時,吳亙漸漸有些迷糊。忽然,風雨聲大了起來,酒館的門被推開,吳亙驟然驚醒。
「掌櫃的,請溫一壺酒,上一盤花生即可。」一個溫和的中年男人聲音傳來。
揉了揉眉心,將杯中殘酒喝下,吳亙並未理會身後的動靜。
「不好意思,朱先生,您有些日子沒來了。今日不巧,花生倒是有,酒卻是已經賣光了。」掌櫃熱情的與之打著招呼。
「如此斷魂雨,卻無杏花酒,那倒是頗為遺憾了,滿月復愁郁只待酒澆啊。」男子並不生氣,反而是與掌櫃的打趣道。
吳亙轉頭一看,一個一身青衫、面色溫和的儒雅中年男子正與掌櫃攀談。男子手持桐油傘,衣服下擺已濕了一大片,看來也是好酒之人,走了不近的路。
此人身上隱有一種方正的氣息,卻又透著溫煦,讓人一眼就心生親近。眼見無酒,說了幾句男子就準備出門離去。
「這位先生,這里有殘酒半壺,若不嫌棄,不如過來飲上一杯如何。」吳亙忽然心生漣漪,開口招呼道。
男子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溫煦的笑了笑,走到吳亙身邊,「多謝小兄弟相邀,這夜雨倒是把我的酒蟲兒勾了起來。既然如此,就靦顏討杯酒喝,酒錢自然要照付的。」
「無妨,今日就是吳亙請先生了,下次先生補上就是,如此說來還是我賺便宜了些。」吳亙笑著讓小二上了碗筷和酒杯,為男子滿滿倒上了一杯。
二人對飲一杯,男子停了半刻,似是回味酒中滋味,「醉人不外雨共酒,雨是天音酒是愁,果然還是雨夜杏花韻無窮,醇馥幽郁,如飲甘露。這位小兄弟,我乃此地西席,姓朱名不展,今日倒是謝謝小兄弟盛情相邀了。」
原來是教書的啊,吳亙心中一動,舉起酒杯道︰「吳亙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卻平生最敬先生,這一杯酒,我先干為淨。」說著仰頭飲盡。
識字不多一直是吳亙心中隱痛,以往在廂軍大營時,周遭俱是一群廝殺漢,倒也不覺的什麼。入校尉府以來,連個文書都擬制不來,只能做個洗馬楷模。雖說面上並不在意,但心中卻一直耿耿于懷。
「呵呵,小兄弟狡黠了,此酒是要回請的,你多飲一杯,我便多吃一些虧。」看著豪情十足的吳亙,男子笑眯眯打趣道。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下來。
燈火昏黃的酒館中,吳亙與朱不展相對而坐,舉杯對飲,言笑晏晏。
喝了三杯,朱不展雙手拈起一粒花生,放入口中嚼了起來,「小兄弟為何孤身獨飲,我觀你神色郁郁,可是有什麼難處。」
「先生叫我吳亙即可。」對方溫潤如玉,吳亙少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不免有些拘謹,「先生不知在何地開塾。」
朱不展微微一笑,指了指南邊,「平生別無他長,只能教書謀生,就在此地授業。」
吳亙一愣,南邊是貴人居住的地方,莫非
剛想起身,卻被朱不展阻攔,只得小心坐下,試探問道,「先生可是貴人。」
「什麼貴人、庶人,就是一個教書匠,只是沾了些祖宗的光罷了,莫要因此壞了喝酒心情,來來來,再飲一杯。」朱不展毫不在意,竟然幫吳亙倒了一杯,示意了一下先行喝下。
吳亙此時有發懵,真是貴人啊,平生第一次貴人給自己倒酒,忙不迭去拿酒杯,一不小心,酒杯倒在桌上,又手忙腳亂去拿袖子擦拭。
朱不展失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我的身份莫要說出去,要不然到此喝酒都來不成了。」
吳亙連連點頭,忽然福至心靈,開口道︰「先生,下頓酒自不要您請了,小子可否隨您讀書,也好常為先生執壺。」
朱不展笑而不答,看的吳亙心中直發毛,等了片刻才開口道︰「吳亙,可是那什麼軍中楷模的吳亙?」
「啊。」吳亙現在對楷模二字極其反感,聞听此言愣了一下,不知對方何意,只得赧然道︰「正是小子。」
「哈哈哈,不展有幸,竟然能與楷模同飲。你一戰成名,護了趙國威嚴,實在是值得國人敬佩,卻未曾想如此年少,實在是後生可畏。」
「先生說笑了,亙就是個粗人,打打殺殺還行,真不敢自稱什麼楷模,莫要再笑話我了。」
「明日即可入學。」
「嗯!嗯?明日?」
吳亙抬起頭來,一臉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