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得意間,忽然,宮牆上掛著的一盞燈籠落下,無風自動,飄飄蕩蕩來到其面前。
「何方妖物,竟敢在朕面前作祟」。皇帝大聲呵斥,廝殺幾十載,身為真命天子,豈能怕了這些小道。
伸手抽出天子劍,一劍斬在燈籠上。刺啦一聲,燈籠碎開。隨其碎裂的,還有那萬里江山,無數臣民。眼前的一切翻卷,如同碎片般散去。
吳亙慢慢睜開眼,呆滯不語,一時還難以回過神來。江山何在,美人何在。
此時,仍是在那處山頂,咸江正坐于其對面。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情形,吳亙如夢方醒,將刀收了回來,沖著咸江拱手道︰「我明白了。」
咸江難得咧嘴笑笑,「不錯,知道那些人為何願意赴死了吧。在夢中,他們再不是孤苦伶仃,或是家財萬貫,或是手握權柄,或是子孫滿堂,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盡在夢中,又有誰想著醒來。一次次入夢,一次次輪回,耗盡神元,也就真的死了。
人生之適,亦如是矣,我不過是從其願罷了。有些人即便將其從夢中喚醒,卻也是苦苦跪求再次入夢,只願死于黃粱夢,不願再渡世間苦。」
「如此美夢,又有幾人願醒。」吳亙慨然嘆道。
咸江著實厲害,方才在夢中,直指吳亙心中最柔軟的那塊,連深藏在心底的恐懼也一一畢現,平日里的層層偽裝盡皆剝去。
自己也是多次入過鬼蜮的人,尚且險些著了道,何況那些孤苦一生的庶人。怎能抵得過如此誘惑,舍得放下榮華富貴。
咸江的做法,有些超于常理,但又不能說他直接殺人,他只是提供了一些工具,一些選擇罷了,真正做決定的,還是那些入夢的人。
「方才的夢,是真是假?」咸江突然開口道。
「當然是假的。」吳亙毫不猶豫說道,廢話嘛,自己既然已從夢中醒來,又怎能分不清虛實。
「現在的你是真是假?」咸江又問道。
「當然是真的」月兌口而出後,眼見對方咄咄逼問,吳亙不免有些猶豫。
不放心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石頭是硬的,風兒是暖的,蒿草仍在搖擺,天空尤有鳴禽飛過。但被咸江的手段所震懾,搞的現在也不敢十分確定。
咸江輕輕一彈耳環,「醒來。」
吳亙一陣眩暈,低頭看看,四周一變,仍是位于山頂,自己雙手持刀,正欲躍起砍向石頭上的男人。
「現在是真是假?」咸江冷冷盯著吳亙,不依不饒。
「」吳亙冷汗濕透全身,持刀的手微微顫抖,如今自己真不敢斷言是在夢中還是在現世。
「坐下吧。」咸江冷冷說道,「天地很大,還有許多未知,切勿以自己經驗臆斷。何為幻,何為真,你現在還篤信夢為假嗎?
世間之相,皆為虛妄。如今這方天地,只是一種錯覺,是我們願意相信的世界。
魂道所要探索的,就是要破除虛妄,得到真正的‘真我’,如此才能擺月兌桎梏,掙月兌束縛,獲得大自在、大解月兌。」
听著如此離經背道的奇談怪論,吳亙冷汗淋灕,人生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的真實產生了懷疑。
難不成此時自己真在夢境之中,難不成芸芸眾生都為傀儡,難不成諸天世界皆是虛妄。如此詭譎的想法,細細思來,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山頂上,吳亙與咸江相對而坐。山風吹過,衣袂飄飄。
听著咸江的那些古怪言論,吳亙覺的自己這趟門就不應該出。今天咸江一通操作,完全顛覆了自己的固有認知。
活了這麼些年,突然有個人告訴你,這個世界是假的,原有的一切轟然坍塌,任誰遇到此事也會茫然。
咸江不理吳亙心中疑惑,繼續說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魂即道,體即器。器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滿盈。所謂練氣習武諸藝皆小道。
魂師,汲取虛無之能,探索天地奧義,無度方能容,這才是一條真正的無上大道。我游歷多年,閱人無數,如閣下一般神魂強壯的可謂鳳毛麟角。方才,你亦淺窺魂術神妙,不入魂道實是可惜。」
吳亙搓了搓手,「咸兄,實話與你說,我就是個土匪出身,修魂這種有前途的法門,實在有些不適合我。」這個男人有些邪門,吳亙實在不想與其有一點瓜葛。
「如此資質,卻不入魂道,實是有些暴殄天物。既如此,還不如毀了。」咸江臉色驟冷,伸手模向自己的耳環。
「別別別。」吳亙趕緊伸出手,方才一瞬間自己感覺到,這咸江還真不是嚇唬自己,真是動了殺機,連忙討好道︰「我學,閣下高才大學,博物君子,听君一席話,少讀十年書。今天得遇閣下,實是三生有幸……」
「閉嘴。」咸江皺了皺眉,看著唾沫橫飛、滔滔不絕的吳亙,實在是覺的有些污耳,「既然如此,我傳你度妄訣一篇,自當好生揣摩。」
「一定的,一定的。」吳亙將手伸出,準備接訣。
咸江坐著不為所動,伸出一根手指觸向吳亙眉心,「將心神放開,不要抵擋。」
看著對方那足有一寸長的指甲,吳亙身上升起一陣寒意,一聲不吭,掉頭就往山下跑去,連馬兒也不要了。
听說有些巫術可以與人下蠱,萬一自己中招,豈不一輩子得受其控制,小爺才不那麼傻呢。
剛跑了十幾步,吳亙就發現有些不對,明明想著往前跑,可自己的腳卻不自覺向後退,跑的越急就退的越快。
眨眼間,吳亙又回到了咸江身邊。
咸江冷冷的看著吳亙,伸出的手指仍停在空中一動不動。
吳亙訕訕的將頭湊向咸江的手指,既然跑不了,那還不如順從些,也少受些皮肉苦。君子報仇,一百年不算晚,遲早有一天,自己要用手指在咸江腦門上戳上幾十個窟窿。
額頭一接觸對方手指,一絲刺痛傳來。吳亙雙眼發直,心神中忽然覺著多了些東西,這應該就是對方所說的什麼度妄訣了。
這種授藝倒是有些古怪,不見諸文字,不拘于口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咸江站起身來,「此訣分天地人三卷,天卷早已不見,只余地人兩卷。既得經訣,當奮力修行。三年後,我自會尋你比試。放心,我只用人卷上所載手段。若是你輸了,就死吧,魂師不容廢物。」說完就要轉身離去。
吳亙暗忖,三年後自己還不知道在哪里呢,讓你個龜兒子找鬼去吧,面上卻是不露聲色,「你就不怕我學會了找你,干些殺師滅祖的事?」
咸江風輕雲淡道︰「若閣下真能殺了我,倒真是魂道的一件幸事。魂道有一門,善于養蠱,毒物相互廝殺,留下來的才是強者。
修行之事,本就是大浪淘沙,去蕪存菁,只要魂道昌盛,咸江願做那墊腳石,雖死無憾。」
「若是我修行精進,不待三年便去尋你,如何能找到你。」吳亙開口詢問。若是知道你住在哪里,咱躲著些便是了。
「可去雲洲重陰山找我。此外,提醒你一下,三年後不要想著逃開,我在你神魂中施了手段,自能尋的到你。」說完,邁步緩緩下山而去。
吳亙有些急了,「你這度妄訣什麼的,看不見模不著,叫我如何修煉。」
「入夢。」咸江的聲音遠遠傳來。
「什麼時候才算修成人卷。」
「識海現,人卷成。」咸江看著步子平緩,幾步過後便消失于山野之中。
「識海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幫耍巫術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什麼大浪淘沙,不就是以大欺小嗎,吳亙心中咆哮。
看著遠去的咸江,頹然坐在地上。咸江這個人,非正非邪,痴迷于修魂。一句話,于世有補,于人有惡。但話又說回來,世間往往也是這種人,才能把修行推到一個更高的境界。
垂頭喪氣牽馬下山,吳亙真是後悔死這趟出來。匆匆趕到館驛,換了一匹馬,直奔陽邑而去。
這一路上,吳亙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看見誰都像高人。遇到稍有異狀的人,就趕緊恭敬施禮,不敢有一絲不恭。這些庶人見到如此客氣的大人,哪個還不嚇的忙不迭回禮。如此一來,打魚的跑了魚、砍柴的扔了擔,一路雞飛狗跳。
等返回時,吳亙再不敢從那座山經過,遠遠繞了個大圈,返回了定遠城中。直到進了校尉府,方才把懸在空中的心放了下來。平日里覺的有些憎惡的校尉府,竟然也變的可親起來。
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吳亙每日縮在城中,能不出城便不出城,連慣去的酒館也去的次數少了許多。
現在煩惱的是,每天晚上入夢,總會看到縹緲的身影在眼前搖晃。仔細看去,卻又看不大清楚。
等夢做的多了,吳亙漸漸能看清一個人形輪廓的光團,如火焰般漂浮于虛空,從中生出一條條長長的細絲,頗有韻律的擺動。隨著其動作,光團的顏色也在不斷變化。
時間長了,吳亙的身形不自覺也模仿其舉動來。終于有一天,吳亙福至心靈,心中明悟。
那細絲擺動的節奏和不斷變幻的顏色,正如文字一般,記載的就是度妄訣。怪不得有些巫師,所跳儺舞如此怪誕,想來也是模仿人形光團的動作。
明悟了這一層,吳亙終于可以開始修煉度妄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