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亙在荒陵中連住了七八日,虧著木濟的藥,加上身體畢竟年輕,倒是恢復的很快。
每天于守都要出去狩獵,在這片荒陵周邊,能打到的獵物少之又少,往往早早出去,至晚方能歸來。
木濟不知在忙著什麼,只有早晚能見到其人。倒是初霽,因為平日里罕見生人,所以整日里纏著吳亙問東問西,最喜歡的就是听他講故事。
在榨干肚里最後一滴墨水後,吳亙的傷勢終于好了個七七八八。
這一天,于守找了過來,欲帶吳亙前往荒陵一觀。看著與平日大不相同、梳洗整齊的于守,吳亙也是肅然,打理一番後,便隨著于守和初霽向著不遠處的陵園走去。
遠遠望去,陵園四周豎有四個巨大的武士像,面目十分猙獰。所有的武士都是面向西方,守護著身後的英魂。
走到門口,兩根沖天的柱子上,赫然寫著「魂兮歸來,天昭其忠」八個大字。
到了此地,于守取出長香,點燃後放于門口香爐中。整肅衣衫,重重跪下,額頭及地,行了四拜之禮。初霽也是依著爺爺的動作,規規矩矩行禮。
于守起身看向吳亙,畢竟此處葬的皆是戍徒戰死先人,吳亙跪拜與否,皆由其自定。
吳亙從于守手中接過長香,恭恭敬敬點燃插入爐灰之中。輕振衣袖,肅然跪下。
穿過石柱,陵中墳冢一眼望不到邊,這一排排、一座座不知有多少的墓冢,葬下了多少英靈。雖然每座墳冢形制各異,但唯一相同的就是,每個墓碑皆是向西。
那里,正是異域。
吳亙面色肅穆,頭重重叩于地上,復又抬起目敬,如此四次。
這些葬于陵中的先人,遇悍敵舍身殉難。當拜。
這些葬于陵中的先人,護華族成仁取義。當拜。
這些葬于陵中的先人,佑血脈綿延千秋。當拜。
這些葬于陵中的先人,守荒原至死不渝。當拜。
吳亙心潮激蕩,男兒跪天跪地跪雙親,面前如此人等,亦當跪。
一陣無名狂風刮過,吹的三人衣袖飛舞。風中,隱隱傳來雄壯低沉的聲音。
披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
踏晦洲兮,逐異人。與子征戰兮,自無畏
過了許久,聲音遠去,天地一片晴朗,日光照下,四下一片清明。
走到墓園兩根石柱旁,于守忽然開口道,「吳亙,若今天你不拜先人,我是斷然不允你入園。入園中可能有些異象,不必驚惶,無妨的,霽兒也是經常來的。」
吳亙點點頭,「請于老帶路。」
初霽一臉促狹的看著吳亙,倒是激起了吳亙的好奇之心。一入墓園,吳亙悶哼一聲,此地不知何故,一進入身體重了三倍不止。
于守和初霽卻是毫無反應,顯然已經適應了此處環境。
看到吳亙驚異的目光,于守捋須笑道︰「此地英氣集聚,所以讓身子重了不少。賴于此異處,園中倒是個習武的好地方。前次傷你的二人,曾想入園修煉,被我拒絕,此二人心術不正,又怎能允其玷污英靈。
霽兒對他人頗為抗拒,倒是你來之後,時時黏著,可見你心地良善。今日請你到此,一來是讓外面的人,看看我多少戍徒兒郎,為了人族而身化鬼雄。二來亦是想讓你能得一份機緣,武道更上一層。」
「多謝長者。」吳亙隨著于守,一步步向園中走去。
吳亙習武也有段日子了,體格自不比以往。今天到此,竟然壓的有些直不起腰。如于守所言,若是能長久在此修煉,倒是武道會精進不少。
初霽臉上帶著壞笑,拉著吳亙的手蹦蹦跳跳,炫耀自己絲毫不受影響。吳亙惡狠狠捏了一下她的臉蛋,沒想到這小小的身軀,竟能承受如此重壓。
走過一個個墳墓,墓碑上都雕刻有刀劍之類的圖案,上面寫著名字,歿于何年。環顧四周,在風沙肆虐的此地,整個陵園卻是整整潔潔,不見一絲雜物,可見于守費了不少心血。
走了足足十里,方才將整個陵園走完。看著密密麻麻的陵墓,不知有多少人葬于此地,最近的,看其身卒日期,已是五十余年前。
如此之多的人在與異族對抗中犧牲,著實驚心動魄,代價不可謂不慘重。若是沒有這些人守住這條防線,身後萬家燈光,又將有多少熄滅。
重新回到陵園門口,吳亙對著于守深施一禮,「敬長者。」
目睹陵中情形,日復一日守護英靈,著實不是個小事,這些守墓人亦應敬。
于守伸手扶起,「當不得此禮。」
「當的起,我敬的是忠義。」
長嘆一聲,于守對吳亙說道︰「不妨就在此地長居一段時日,每日幫著小老兒打掃一下墓園,時日長了,亦能精粹己身。」
吳亙有些疑惑,「于老為何如此垂青小子?」
于守微微笑道︰「霽兒的眼光我自是信的,況且,說不得小老兒亦有所求。」說著遞過一個掃把。
就這樣,吳亙在陵園中停留了三天,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忍著身體沉重,勤勤懇懇打掃陵園。
三日之後,昊亙回到了于守所住的小屋。
于守有些詫異,「為何如此早就歸來,在彼處錘煉身體,可是時日越長越好。」
吳亙笑道︰「留在陵中,非是為了鍛體,而是為了掃墓禮敬先賢。如此肅穆之地,怎能用于自己修煉。」
「我听木濟說,傷你的二人可是借兵冢磨礪劍意,為何你卻舍棄如此機緣。要知道,習武之道如逆水行舟,一步慢則步步慢。」于守面有惋惜之意。
吳亙哈哈大笑道︰「武者求進,亦應取之有道。武道精進路徑千條,唯獨不願打擾英靈安歇。」
于守半晌無語,起身向著吳亙施了一禮,吳亙慨然而受。
入夜,天空繁星璀璨,長河如帶,四下靜寂無聲。不時有綠色的光帶掠過天際,如女子慢舞的長長飄帶,輕盈蕩漾于天際。
木濟走了過來,坐在仰望星空的吳亙身邊。
吳亙趕緊抬手,「大師也未入睡嗎。」身體往旁邊挪了一挪,此人能扛下林若實師父一擊,豈能等閑視之。
木濟看著吳亙,微笑道,「施主不也是在觀天象嗎,如何,可有所悟。」
吳亙笑笑,「大師說笑了,我一介愚鈍凡人,看兩顆星星怎能悟出什麼天機。倒是听聞大師在此有所悟,得了妙方,可治晦霧之毒。只是有一件事不吐不快,大師為何不去救治那些暗谷殘喘之人。」
「不可治。」木濟嘆息道,「初霽當日中毒尚淺,尚可調和。若是中毒深了,再好的金石良藥也無法回春。
這些年來,我看似忙忙碌碌,實則一事無成。只能找些戍徒孩童,為其注入晦毒,再以真氣調和,使其習慣于晦霧在體中存在。」
「注毒?」吳亙有些詫異。
「正是。以往我只想著以虎狼藥治人,卻未活一人。當日在荒陵,觀這黑白二氣相斥相生異象,方才明悟。世間有陰即有陽,有白必有黑,怎能非此即彼。這晦霧相較靈氣,亦可視為黑白之氣。在你們內地各國,晦霧不也稱為逆氣嗎。
對于異族而言,晦霧反是靈氣,靈氣則成了劇毒之物。星落原晦霧靈氣交雜,正所謂孤陽不生,獨陰不長,一味排除晦霧反是害了其性命,倒不如坦然接受,起碼能活下性命。」
沉默片刻,吳亙嘆息道,「大師以己真氣調節戍徒子弟,自損修為,不啻于以肉飼鷹,終不是長久的法子。難不成真沒有其他法子,或是有沒有發現可自如吐納靈氣、晦霧的人。」
木濟笑吟吟看著吳亙,雙目有神,「有,就在眼前。」
吳亙一愣,「大師看出來了。」
「不錯,當日我就是拼死也要將你帶回,正是看到這一線希望。既然有施主這樣的異類存在,想來定然有和諧相融二者的法子。
施主天賦異稟,實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派來相助戍徒之人。既然有此天賦,施主不妨探出一條別樣路來,救下如初霽一般的萬千戍徒。」
「大師太高看我了,我哪里有那麼大本事,怕是擔不起此任。」
「卑草終為高木,終有一天施主會當此重任。」
「大師有些挾恩圖報了,我這小肩膀可承受不住,若是不干呢。」
「那貧僧自當收回救命之恩,一掌劈了施主即是,要知道,出家人亦有金剛之怒。」
吳亙沒想到看起來有些沉悶的木濟,還會開玩笑,只得苦笑道︰「我盡力而為吧。」
木濟起身雙手合十,「施主高義。」
「捧殺。大師這是明目張膽的捧殺,誒呦,我這小身板啊。」吳亙哀嘆道,撲通躺在地上。
看著耍無賴的吳亙,木濟眼帶笑意,「還有一事相求,可否將補霽帶走,將其留在此地,終是毀了孩子。當初救活她時,按著俗家的習慣,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只想以她為始,戍徒的厄運能一點點離去。
當然了,初霽在你身邊,亦可相助于你,她身具異能,身體痊愈後倒有了控氣之能,行走于星落原,倒是可以提供一些助力。」
原來初霽的名字還是木濟起的,猶豫了一下,吳亙問道,「于老可是願意?」
木濟頷首道,「正是于守所托,當日在陵園中,他曾與你提起過。為人長輩,終是有些私心,不能在此斷了孩子的前途。」
「行。」吳亙干脆答應道。
臨行的日子轉眼到來,吳亙拉著眼楮已哭成桃子的于初霽,與于守、木濟告別。
看了看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墳冢,吳亙背起初霽,掉頭離去。
行了許久,回頭再看時,還能看到木濟二人的身影,站在原地遙遙相望。
多了初霽在身邊,吳亙的擔子重了不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照顧過人,如此一個小姑娘在身邊,吃喝都得操心,原來養小孩是如此費心費力的事情。
最讓吳亙發愁的是,這小姑娘的辮子如何打理。每天早上,吳亙如臨大敵般看著初霽的一頭亂發,笨手笨腳為其梳理頭發,最後還是弄的如鵲窩一般雜亂。
每到此時,吳亙就懷念起趙陵來,若是此時還在車隊中,這等活計就是侍女順手一弄的小事。
不錯,吳亙還是想找到車隊,畢竟,將自己推入谷中的陳統領,恐怕還在逍遙自在。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有仇必報可是吳寨主的天性,寬宏大量從來與己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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