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始山頂,霧靄繚繞,萬仞冰川巍峨奇美,直聳雲天。極目四望,積玉堆瓊,層雲渺渺,雪一直綿延到天盡處。
從洞穴中出來已經兩日,一路艱辛,吳亙終是爬上了山頂。
剛吃了幾塊肉干,山下遙遙出現了幾個黑點,順著山勢快速向上。奔跑間,不時有兵刃的亮光閃過。這些人修為不低,在陡峭的雪山上仍能快步如飛。
吳亙看了一眼,略一沉吟,打量了一下四周,從雪橇上取下一根長木桿搭在弓弦之上,坐在山頂靜靜等候。
七個黑點迅速變大,很快就連面容也清晰可辨,指著吳亙大呼停下。看其裝束,應是朱卷國追截的修行人。不然,在這寸步難行的雪山之上,誰沒事爬這麼高的地方賞景。
吳亙舌忝了一下嘴唇,嘴角露出笑意,弓弦拉滿,木桿並未瞄準這些人,反是指向了上方的一處山坡。
七人面露疑惑,不知吳亙意欲何為。忽然,一人大喊道︰「他想制造雪崩,快躲。」
自打有了神識後,吳亙的感識便延伸了許多,試了一下,起碼百丈以內縴毫畢現,自然看出了這些冰層的裂隙所在。
嗖的一聲,木桿飛出,直直刺入冰層中的一道黑線。
山下那幫人抱頭鼠竄,向著四周奔逃。可等了片刻,四下卻毫無動靜,只有寒風吹過山嶺的呼嘯聲不絕。虛驚一場,七人哈哈大笑起來,重新呈扇形向山頂包抄而來。
抿了抿嘴唇,吳亙陡然大叫,舌綻驚雷,「呔,給老子听令,開,若不然世間再無獄始山。」聲音傳出老遠,在山谷間來回踫撞,倒似有千百人接龍回應。
風大了起來。
忽然,一塊頭顱大小的雪團,從插在雪中的木桿下滾落。雪團跳躍著,蹦蹦跳跳向山下翻滾,一路粘上沿途的雪沫,變的越來越大,很快便有磨盤大小,接著便與屋子不堪上下。
呃……
山下幾人目光隨著雪團移動,面色煞白,驚疑不定。看著雪團滾入深谷,轟隆作響,幾人松了口氣,終是沒有引發雪崩。新
正要再次上前,「 嚓 嚓……」一連串令人恐懼的聲音響起,雪霧騰起,一塊足有房屋大小,長有幾十丈的雪層,沿著山坡滑了下去。
如同沖鋒的號角,隨著這一次躁動,一層層的積雪咆哮著向下沖去,一瀉千里,所過之處無不摧枯拉朽。
巨大的震動之下,沉寂不知多少年的冰川也不再安分,如山般的堅冰砸下,整個獄始山沸騰起來。
雪崩帶起風勢,風勢攪起飛雪,龍鳴般的響聲震徹天地,急劇變化的氣流讓吳亙的神識也失去了作用。
山下的幾人,在此種大災面前,轉瞬如塵埃般被抹滅。修為再高,又怎能與天地偉力相抗,不過是螞蟻緣槐,蚍蜉撼樹,渺小的掀不起一絲水花。
吳亙瞠目結舌,看著雪霧蒸騰的山體,感受著腳底傳來的震動,覺察到山下氣流激蕩所帶來的吸力,施展神行術,掉頭拉著雪橇狂奔。一箭之威如斯,竟然招來如此大的異變。
不知埋頭跑了多遠,吳亙覺著自己這輩子也沒有跑過如此久的路,腳下的顫動方才漸漸平息。
一坐在地上,大口喘起氣來。
等平息下來,打量四周,水雲升目瞪口呆。眼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冰原,無遮無擋,無始無終。
由于沒有遮擋,不時刮起的勁風吹過冰原,如同刀子一般,把冰原上任何一個敢于反抗的凸起都削成了平面。
冰原上沒有一絲起伏,如同一面巨大的鏡子,靜靜映照著蒼穹。
天空呈現出一種乳白色,一層如牛乳般的霧始終氤氳在空。低頭看向白色的冰面,天地茫茫一片,不由心生恍惚,分不清到底哪個是天,哪個是地。
這里,就是傳說中的寂滅高原。
寂。天地間除了風聲。
,再無其他動靜。風息之時,甚至連心跳聲,呼吸聲,血流過血管的咕嚕聲,都清晰可聞。
滅。這里是生命的禁區,沒有走獸、沒有飛禽,甚至連一株草木都無法生存。
縱然吳亙已經預想到此種情形,可真正踏足寂滅高原,還是有些吃驚。這座高原是如此的高,甚至獄始山也低伏于其腳下不見。
雪虐風饕,朔風如劍,吳亙拖著雪橇,跌跌撞撞行走于冰面上。偌大的天地間,一人一撬好似螞蟻在緩慢蠕動。
冰上行走,最困難的是辨別方向。天地皆是一片白色,日頭躲藏于雲霧中,將其暉光均勻灑于天地各處,看不出四極所在。 @
只有到了晚上,厲風刮起,將籠罩于天地的霧氣吹開一些,借著天空星光,方能粗粗辨別方向。
可連這樣的機會也是極少,很多時候,天地一色,猶如一個蛋殼,吳亙只能在混沌中艱難尋找著路徑。曾有一次,吳亙兜兜轉轉走了三天後才發現,自己前次宿營時打下的釘孔就在自己腳下。
為了防止迷路,吳亙有時候只能白天休息,夜間借著微弱的星光行路。可高原上連星光也吝于顯現,常常一連幾天,朔風怒號,天地冥晦。在這種天氣前行,一不留神,就會連人帶雪橇被卷入空中。
如果只是這般光景,吳亙倒也不怕,無非是行路困難罷了。最恐怖的反而是這千篇一律的景色,無論你走多遠,四下看起來都毫無區別,遠和近在這里已失去了意義。目之所極,沒有一處異樣能慰籍漸趨干涸的心神。
有時候,吳亙甚至懷念那些追趕自己的人,哪怕打一場,也比這無邊的孤寂無依來的心安。
雪橇旁,吳亙對著空無一人的雪橇嘟嘟囔囔。
「淺畫,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紫毫筆,以後天天看你寫字可好。」
「從月,不是我說你,以你這孤傲性子,恐怕連個媳婦也娶不上,倒不如隨便找個姑娘嫁了了事。」
一個人獨行,最怕的是心中失去倚靠,只能借著這些念想讓自己不至崩潰。吳亙原本以為走過鬼蜮,對于孤寂已是有了抗性,可在這茫茫冰原之上,孤寂仍如毒藥一般滲透全身,讓自己難以喘過氣來。
行進速度極為緩慢,有時風大了起來,甚至一連幾天都無法前行一步。
最大的問題來了,所帶的食物不夠了。按著原先計算,此次所行是按一個月的量來攜帶補給,看著癟了一半的包裹,吳亙默默放下手中的肉干,每天的伙食已經被壓縮到極致。
人越來越嗜睡,這是身體進入極限的標志,已經不得不靠入睡來降低不必要的消耗。
今天沒有星星,吳亙在雪橇上扎了個簡單的帳篷,用長釘將帳篷的四角深深釘入冰中。裹緊身上的氈子,頭枕著靈居,很快便沉沉睡去。
每天睡覺的時間起來越長,吳亙發現,度妄訣的修煉卻是快了許多,許是寂滅高原上渺無人煙,天地間純淨了許多。
這些日子,吳亙常常在夢中听到海浪的聲音,濤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咆哮,期間夾雜著一兩聲奇怪的鳴叫。
恍惚間,吳亙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大風寨,又回到了那個黑暗的小屋,牆上油燈依然搖曳,土坑依然是塌了一半。
雖然四下簡陋,吳亙卻感到莫名的心安。從出生至今,可謂艱難求生,一個人為了活命苦苦掙扎。只有在這簡陋小屋中,心弦才能放松,才能有一絲安寧的感覺。
誰能想到,平日里尖酸刻薄、玩世不恭的吳亙,竟是如此的渴望有一個安身之處,有親人的陪伴,哪怕是窮閻漏屋、土階茅舍也成,小黑屋就是他心底最後的寄托。
但凡是人,生于世間,從出生起即是逆水行舟,無論或順或蹇,或權貴或氓首,心底終有一塊柔軟之處,只不過平日用重重鎧甲包裹起來,不被自已所發。
現而已。
躺在土坑上,吳亙安然入睡。浪潮聲再次響起,一次次拍打著礁石。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似乎要把這些如藩籬般的堅固頑石摧垮。
這是哪里,吳亙有些詫異。自己正處于一處明亮的空間,深邃遼遠的天暮上,分布著絲絲縷縷雲霧。
這些雲層千姿百態,變化萬千。如縴羽浮空,如峰巒怒聚,如河川奔淌,熠熠生輝。好似萬點星辰碾泥化雲,涂抹于蒼穹之上。
吳亙感覺自己如一顆流星,自如倘徉于其中,穿過一處處壯麗奇詭的雲層。
漸漸的,吳亙越飛越高,直奔天幕而去,速度越來越快,周圍的星雲急速後掠,被拋在了身後。
前方出現了一個閃亮熾熱的圓球,如日般耀眼,吳亙想著停下,可此時已由不得自己。轟然一聲,重重相撞在一起。
再清醒時,發現自己站在了一處沙灘之上。
天空青黛,不見日星。眼前,則是一片無垠的大海。海水深幽,浪花翻滾,無數如螢火蟲般的亮點在海水中游蕩。
遠處傳來了悠長的鯨鳴,聲音空靈,如天籟仙音,空谷回聲,穿透那無盡的波濤,直抵吳亙的心底。
不知不覺間,吳亙緩步走入大海之中。蔚藍的海水下,光點聚集過來,環繞于身邊。吳亙化為一條游魚,暢快遨游于海中,與四處游蕩的亮點嬉戲打鬧。
海水溫暖而安靜,游魚逐漸下沉,越往下走,海水對自己的排斥越強,頂著吳亙不讓其下落。拗勁上來,吳亙心中惱怒,既然不讓往深處去,偏偏要去看看。
游魚拼力舞動鰭尾,破開水流向下而去,周邊漸漸亮了起來。
大海之中,一道道白色稜形光柱穿透海水,規則有序排列在海水之中,點點亮光正是從這些光柱上逸散而出。
光柱四周,一只只巨大的透明水母伸展著細長的觸手,緩緩游弋,時而輕觸光柱,時而攸忽而逝。
從這些光柱中間游過,一陣陣呢喃的低語傳來,聲音輕柔,讓人感到溫暖而舒適。
輕觸其中一個光柱,吳亙眼前閃過一個個畫面。
一個人形人物在其中舞刀,刀式頗為熟悉,仔細回想,正是天落一式。穿梭過一個個光柱,各種各樣奇異的畫面閃出,有的是一頁頁書籍無風自動,有的是磨盤正緩緩旋轉。
游了許久,听著呢喃之聲,吳亙漸漸身心放松,身體舒展開來,不再刻意,隨波逐流于這奇幻景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