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孤家一寡人

「世俗小民的一些話還是有道理的。」梁韜斜倚憑幾,嘆氣說︰「升米恩、斗米仇,我自認讓你們這些元老享盡榮華富貴。即便鳩江鄭氏敗落,我也沒讓他們受太大的委屈。我把鄭玉樓送到洞源福地頤養,有修為的晚輩照舊在館內用功,其他凡俗子弟分派到各地,吃穿用度都不曾有缺,

這些你應該清楚。」

楚奉圭卻毫不饒人︰「你這分明是將鳩江鄭氏分化蠶食,真以為別人都看不懂嗎?!鄭玉樓被你軟禁起來,其他鄭氏子弟沒了依仗,便要被你當成奴婢般驅使。你接下來是不是打算對我們楚氏也這麼做!」

梁韜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眼下局面不比往常,崇玄館里的一些規矩,

也是時候改一改了。我打算安排一批弟子到各地整飭神祠祭所、布置壇場,

不要在這個緊要關頭落于下風。」

楚奉圭聞言臉色一變︰「你竟然贊同那個小國主?那重修法儀典章一事呢?就這樣拱手讓人了?」

「僅論科儀法事,

趙黍是華胥國當之無愧第一人,事實擺在眼前,無可辯駁。」梁韜言道︰「而且他是天夏朝贊禮官的傳人,關乎華胥國是否正統所在,此事只能由他來做。」

楚奉圭先是沉默片刻,隨後臉色陰沉非常︰「趙黍跟你是什麼關系?尚未認祖歸宗的婢生子麼?」

梁韜听到這話,差點噴出口中茶水,笑著擺手︰「不是!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麼?家中姬妾多得數不過來。」

「那你為何處處庇護趙黍?」楚奉圭質問道︰「我糾集百官上書彈劾趙黍,你卻沒有半點響應,小國主有恃無恐,所以才敢下旨讓趙黍主持修訂法儀典章。而且別以為我不知道,把姜家的狐狸精送到趙黍身邊,這分明是把他當成弟子傳人!」

梁韜略作思索,

然後說︰「你這說法是否略顯眼光狹隘了?趙黍的本事你也知曉,

難道非要將這種人逼成仇敵?我的確有心對趙黍加以拉攏栽培,如此一來,

他的一舉一動便在我的掌握之下。

而我默許國主下旨,

還打算派子弟設壇場、治巫風,

也是為了將此等要務牢牢把握在手。但你不僅沒有看清其中關鍵,

而且還聚眾抗命。這可不光是違逆國主旨意,也是在向我示威,對不對?」

楚奉圭承認說︰「不錯!你栽培趙黍,卻拿我們楚氏動刀。為了讓趙黍立威,卻將我們在青岩郡幾十年的經營毀于一旦!若不是有你從旁鼓動,僅憑趙黍此等鼠輩,安敢如此妄為?!」

「九黎國進攻之初,我便跟你說過,要約束好下面人手,不要讓他們敷衍了事。」梁韜支著臉頰言道︰「結果被趙黍抓到把柄,將事情鬧大,又能怪誰?」

「我沒心思跟你說這些!」楚奉圭振袖而起。

「那就說正事。」梁韜一彈指,牆邊展開一幅華胥國輿圖,其中囊括山陵川澤、城邑道路,可謂巨細靡遺。

楚奉圭看出此圖並非凡物,隱約可見一條條鮮活脈絡蔓延其中,如同符篆靈文,

玄妙難言。而在那些「脈絡」的關節處,是許多耳熟能詳的修真福地、洞府仙窟。

「布置壇場當尋氣機生發的氣竅靈穴,近些年來我已掌握大半。」梁韜說道︰「朝廷打算在國中各地廣設壇場,恐怕要崇玄館獻出這些所在。你我都不願意割舍這些根基,最好便是配合趙黍,把壇場法儀布置妥善。」

梁韜說完這話,楚奉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梁韜,你在說什麼?你竟然會順從此事?你究竟還是不是梁韜?楊景羲要搞廣設壇場、修訂法儀,分明就是沖著我們來的,你不竭力阻撓就算了,居然還服軟了?」

「服軟?你是這麼想的?」梁韜眼神中帶上幾分憐憫︰「該說你是身在山中難窺全貌呢?還是扒灰把腦子也搞壞了?這種大事不趁機把握在手,莫非還要放任對方去做麼?」

楚奉圭臉色漸冷︰「我看懂了,這才是的你目的,暗中把持國家法事,然後將整個華胥國收入囊中。」

梁韜淡淡一笑︰「你要這麼看,倒也差不多。此事若成,今日何妨稍退半步?諸多壇場都需要崇玄館門人看護,我希望你把楚氏子弟全部召集起來,不止楚孟春這些,還包括有官職在身的,也都暫時擱置公務,統統安排到各地護持壇場。」

「你瘋了?!」楚奉圭當即拒絕︰「此事斷不可為!」

梁韜收起笑意︰「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其中利害你還看不明白麼?」

「我看明白了!我就是看明白了,所以才不能答應!」楚奉圭拂袖駁斥︰「這麼做只有你能佔盡好處,其他人將世世代代做你的奴僕!」

「話不要說得那麼絕。」梁韜緩緩坐直︰「此事若成,來日楚氏宗親拔宅升舉,永享長生,你楚奉圭位列仙卿亦可、主治福地亦可,保你後世子弟代代福澤不絕,如何?」

楚奉圭發笑道︰「梁韜,你真是瘋了。我豈是那種無知村夫?這些鬼話除了那些毫無主見的狐狸精,還能蒙騙何人?拔宅飛升,青崖祖師尚且做不到的事,你我又憑什麼能做到?」

梁韜神色認真︰「青崖祖師未必能與我相提並論。」

楚奉圭聞言先是一怔,隨後仿佛想通了什麼,轉身離去︰「你已無可救藥……恕不奉陪!」

「我準你走了嗎?」梁韜冷冷一句。

楚奉圭腳下一頓︰「怎麼?你要殺我?」

梁韜說︰「我的耐心有限,及時回頭,只要按照我的意思把事情辦好,我不會追究你今日冒犯。」

楚奉圭仰頭大笑︰「梁韜,你不要太狂妄了!我有青崖祖師親賜的紫雲天羅,你要是敢對我動手,祖師立刻就能降下仙威、嚴懲不貸!你不是自詡比青崖祖師還要高明麼?盡管一試!」

梁韜眯眼沉默,楚奉圭拂袖邁步,朗聲道︰「你那點囂張脾性,恫嚇外人就好,在我面前顯弄,不嫌可笑麼?我們楚氏先人是青崖祖師座下大弟子,若論傳承底蘊,不見得比你永嘉梁氏差!」

說完這話,楚奉圭正要抬手蕩開竹堂門扇,卻听得後方一聲敲案輕響,楚奉圭立刻動彈不得。

「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的,心中還存有半分舊日情誼。」梁韜好似在回憶過往︰「楚接輿臨死前,懇求我多多照料你這個弟弟。其實你當年也不是小孩了,用不著我多照顧,但我還是用盡手段,讓你在華胥國身登高位、手握大權,自認並未辜負友人請托。」

楚奉圭感覺自己被絕大力量禁制周身,不僅無法說話動作,連體內真氣竟也停滯不行,只能听著梁韜的話語漸次傳來︰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對你們過于放縱了。你們如此無能,居然還有臉面將青崖祖師掛在嘴邊?祖師前人傳法,是讓你們修仙悟道,不是用來裝點身份門第的。我敢自比青崖祖師,並非狂妄,而是確有所悟。」

楚奉圭驚駭非常,他此刻真氣法力全然不能運轉,心中只能祈求祖師速速降下懲罰,讓這狂悖之徒粉身碎骨!

「你看,真到了生死關頭,才能考驗出一個人的心性。」梁韜起身來到楚奉圭面前,抬手虛攝,一團氤氳紫氣透過衣袍飄然而出,落入他手中。

楚奉圭目睹此狀心神劇震,明明自己得賜護身法寶,怎會如此輕易被梁韜收走?

「七十多年前,把紫雲天羅賜給你的人,不是青崖祖師。」梁韜抬眼,淡淡道︰「是我。」

楚奉圭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他竭力勸說自己,梁韜此人病入膏肓,說的每一句話皆不可信!

「天夏末帝自焚于通天台的那年,青崖仙境遭遇天外邪神侵伐,祖師不敵邪神,真靈失落、群仙殞滅,洞天崩毀大半。」梁韜無比冷靜地訴說道︰「若非我當年僥幸,正逢玄珠升入泥丸,交感法脈,在大難關頭代為總制洞天,今日哪里還有什麼崇玄館?你又憑什麼能有今日成就?只怕早早就要殞命于戰亂之中了。」

梁韜低頭望向手中如同一團煙霧的紫雲天羅,五指輕彈,便能看見內中隱約變化而成的洞天宮闕。

「當年我初掌洞天,面對紛亂局勢,說服另外三家子弟,將崇玄館遷離帝下都,一路上殺退了多少攔路狂徒、凶殘妖類,才能讓崇玄館在地肺山落腳。」梁韜無奈搖頭︰

「可即便如此,昆侖東土也不見得有多太平,為了保全崇玄館,安定眾人之心,我不得已假冒青崖仙祖,幾次傳下仙法寶,你便是其中之一。

說實話,我以前確實不指望你們這些人能有多高的修為法力,甚至對你們心存防備。萬一哪天被你們識破,我可就沒有好下場了。

正是這等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讓我修為不斷精進,幾十年下來,你們被遠遠甩在身後。當我回頭再看,發現你們一個個沉醉在溫柔富貴中,反而放心許多。」

梁韜收起紫雲天羅,忽而嘆氣說︰「不過如今細想,這種刻意放縱也有壞處。我欲為之事,崇玄館內居然找不到一個能夠參透領會之人。你們寧可守著現有的俗世富貴,卻不肯再向前一步,短視至極。趙黍說得對,徒有一堆花架子,不堪大用,更無半點真心。」

梁韜沉思良久,抬手拍了拍楚奉圭肩膀︰「我原本還想留你一條性命,可是想到你這種無能之輩,肯定會自作聰明,不如到此為止吧。」

言罷,梁韜抬手並劍指,一道雲篆懸立指尖,直接印落楚奉圭眉間。

楚奉圭身子一震,雙眼神光不存,生機瞬息斷絕,若非被氣禁拘束身形,恐怕要當場倒地。

梁韜嘴唇開闔,經咒默念不絕,一道道雲篆沿著劍指飛速度入楚奉圭已無生機的,把行將散滅的魂魄重新勾招而回,在泥丸宮中凝構心智。

片刻之後,楚奉圭雙眼再度煥發光芒,穩穩當當站立原地。

望著表情木然的臉龐,梁韜自言自語起來︰「雖然並非長久之計,但也足夠應付眼下狀況了。」

……

趙黍看著面前幾大箱書籍,翻了半天抽出一卷《百辰拱極論》,熟稔地找到其中幾頁,來回觀閱,隨後喃喃道︰「這位置不太對啊……」

「什麼位置?」梁韜聲音忽然從屋外傳來。

趙黍趕忙朝外掃視兩眼,然後將房門掩上,又補了一張符咒︰「你瘋啦?降真館首座此刻還在我府上做客,要是被他發現你我往來,事情就全完了!」

梁韜見他這樣,不知為何忽然放聲大笑,並且笑得尤為暢快。

趙黍暗自驚疑,他印象里梁韜即便言辭無忌,也不會有這般失態,搞不好又是在試探自己。

「別笑了!」趙黍咬著牙說道︰「我知道你修為高超,虛舟子未必能發現你,但我這邊要是稍有疏忽,所有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梁韜笑得弓起身子,勉強止住笑意,擦著眼角淚水說︰「你、你也不用這麼緊張,我信得過你。」

趙黍越听越奇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梁韜輕咳兩聲恢復如常,環顧屋中一堆書卷,隨手拿起一本,看到里面講述在不同時辰、不同方位要如何采氣采光,作用又有什麼差別雲雲。

「這些都是天夏朝贊禮官的法儀經籍?」梁韜問道。

趙黍一把奪過梁韜手中書卷︰「別亂翻!我正在重新編排整理……這里還不到十分之一,內容都是科儀法事的主干。修訂法儀典章,要先立個根基。」

梁韜也不在意︰「這些書你都看過了?」

「我小時候是拿這些書識字的。」趙黍答道︰「而且很多藏書都是我重新手抄,原本都快爛光了。」

梁韜感嘆道︰「你小時候過的都是些什麼日子啊?居然耐得住寂寞啃這堆大部頭?」

趙黍聞了聞書卷墨香,頗為感慨︰「簡單,我祖父拿著法尺,每天睡覺前要背誦書中內容,背不出來就抽手掌,直到能背下來才準睡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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