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東山莊疑雲(十四)

範德廣點頭說道︰「他李文虎仗著自己爹爹在外為官,這心氣便高了些,為人又極為張揚,眼中容不得人。哼,不過是個外知的小官罷了,當不得事的。你爹爹亦是為官之人,可你柳家為人處世卻要比他李家低調了許多。知行,你如今亦是有了官身罷?」

柳志遠嘆道︰「我爹爹知桐廬縣的頭一年,便踫上了安胥那腌潑才起兵反叛,他雖是招募鄉勇,積極防御,可最後我爹爹仍是寡不敵眾,城破身死。這朝廷也因而恩蔭了我承事郎一職,可這散階于我而言又有何益?我只想爹爹還活著,盡我為人子的一份孝心,哎,可是我再也沒有爹爹了,再也無法聆听他的教誨了。」

範德廣知柳志遠此話的意思,只是看了他一眼,輕嘆一聲,未有說話。

柳志遠冷哼道︰「現在後悔了?」

範德廣卻說道︰「你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我就是個弒父弒母,禽獸不如之人。自我計劃要殺這老東西之後,便不再有回頭路,我亦不曾後悔,也無從後悔。老東西和韓氏,有死無生。」

柳志遠心中冷笑,範德承和陳冰之間所說的話,他是听的清清楚楚,因而知曉了範德廣對範德承十分照顧且用心,便故意說道︰「那你弟弟範德承呢?你當真是有意想要謀害于他?哼,就為了那些家產?」

範德廣看了眼柳志遠,卻是沉默不語。

柳志遠心中嘆息,語氣也無方才那般生硬,說道︰「你弟弟和冰兒說的話我都听見了,他平日里都是你在教,而他也極為敬重你這個哥哥,看來,你在他心中地位也是甚高的。哎,鹿鳴兄,你方才說的那些並不是你弒父弒母的理由,你我自小一起長大,我知你的本性並不壞,可如今事已至此,這責任,你總也得擔起來。」

範德廣嘆了口氣,說道︰「人是我殺的,這責任定然是由我來承擔,要如何處置,悉听尊便。」

柳志遠搖搖頭說道︰「待天亮後,尋只船,你隨我去湖州衙門,先投了案,讓衙門來處置此事,至于如何斷,那便是衙門的事情了。」

範德廣一怔,問道︰「去湖州衙門?」

柳志遠嗤笑一聲,說道︰「此地去吳江甚為方便,也歸吳江管轄,理應去吳江投案,然而你範家在吳江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了,出了這種事情必然會為街巷民眾閑日里的談資。為保你範家顏面,暫且去湖州投案,我會出面去說。當然,天下無不透風之牆,這事情早晚也會為吳江所知,不過能瞞多久算多久罷。」

範德廣點點頭,苦笑道︰「柳知行,這許多年未見,也不知你是從哪里學來的這一身好武藝,我後背被你抓的這一下,仍是疼痛異常。」

柳志遠說道︰「我來替你揉幾下。」

範德廣卻擺擺手,說道︰「不用了。那老東西對德承甚好,他怕德承玩耍時不慎摔傷了自己,便給他留了幾顆強效丸,兩顆紅色,一顆黑色,我只消黑色的即可。只要服了一顆,這疼痛很快便能壓下去。柳知行,麻煩你去替我取過來罷,就在德承床邊的箱子中。」

柳志遠心想以自己武功,範德廣還翻不出花樣來,便應承了下來。在範德承床邊箱子里果翻出了三枚藥丸,他取出一枚黑色藥丸,心中微動,放鼻邊親自聞了聞,雖混有絲絲腥氣,卻覺一股清涼之氣直透天靈,心想確是化淤良藥。便放心的交給了範德廣。

範德廣吞入藥丸,拱手謝過柳志遠,說道︰「我範家人丁不旺,爹……呵,那老東西止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可惜都死了。我在範家族中排行第四,可上面三個也都去了,止有德承和我另一堂兄還留存,不過這堂兄身子也不大好,去歲,他母親給他成了親,想要沖沖喜,不過這病情也未見好轉,我看還是不行的。哎,柳知行啊,我隨你去了衙門,這腦袋,怕是保不住了的,

範家以後就只能靠德承了,可他還小,我著實擔心吶。」

柳志遠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好好的一個家,硬是被你自己親手所毀,怨不得旁人。」

範德廣對柳志遠行了個禮,說道︰「柳知行,看在你我兒時玩伴的份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答不答應?」

柳志遠尋思莫非是讓我代為照顧範德承?心念至此,卻不動神色,問道︰「你先說是何事,若是違背道義,違背律法的,我定然是不答應的。」

範德廣呵呵笑道︰「自然不是,我知你為人,若是違了律法,即便我說了,你也不會答應的。」範德廣說完,身子卻向後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忙扶住身旁門板這才穩住了身子。範德廣呼吸有些急促道︰「我想讓你代為照顧德承。」

柳志遠略略思忖,說道︰「他才六歲,這家他是掌不過來的,你要我代為照應,這我柳家能夠做到,但你須說服族中之人才行。」

範德廣左手仍是搭在門板上,右手卻扶在自己心口,呼吸卻是愈來愈急促,柳志遠看出不對,踏上一步,忙問道︰「你這是,怎麼了?身上哪處不適宜了?」

範德廣擺擺手,沒有回柳志遠的話,卻是說道︰「德承是個好的,他人聰明,又勤勉,還很好學,我確是很歡喜他,平日對他也多有照顧。族中之事你且放心,有範有壽和範有福在,他二人是能當事的。柳知行,我殺老東西的時候沒有任何猶豫,沖著他的心口,就這麼一刀,兩刀,三刀,四刀……每一刀都戳在他的心窩子里,每戳一刀,我心里便多一分開心,看著他咽氣,我心中便高興至極。咳咳……」

柳志遠忙拉過他的手,模著脈門,面色劇變,雙手捏著他雙肩,大喝道︰「範德廣!你到底吃了甚麼藥!?」

範德廣嘴角流下絲絲發黑的鮮血,苦笑道︰「三顆藥丸,只有紅色是老東西留給德承的,黑色的卻是我回莊子後放進去的,我生怕所作所為被你看穿,且我也不願去衙門受那酷刑,便給自己留了一顆毒丸,呵,自己了結了自己罷,免受痛苦。」

柳志遠蹙眉道︰「你這又是何苦呢?冰兒……」

範德廣卻打斷了柳志遠的話,低聲苦笑道︰「別打岔,我已所剩無幾,听我把話說完。」

地上被綁縛著的範有壽喊道︰「主人!不要!」

而同樣被綁縛著的範有福亦是哭喊道︰「主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主人!」

柳志遠哪里管得這些,他心中極為懊惱,忙大喊陳冰,陳冰見時亦是大驚失色,把了脈搏,忙在運起蘭花手勢,在他周身大穴上扎了銀針,忙喊柳志遠道︰「知行!在他大椎穴上輸入些真氣!快!」

柳志遠還未動手,範德廣一口黑色鮮血已從口中噴出,陳冰見了心中涼了半截,範德廣倚著門邊,緩緩坐倒在地上,柳志遠看向陳冰,陳冰面露難過之色,對柳志遠微微搖搖頭,低聲道︰「吐的是黑血,毒已攻心,太遲了,來不及了。」

柳志遠長嘆一聲,蹲子,問範德廣道︰「鹿鳴兄,你還有甚麼想說的一並都告訴我罷,我柳志遠能替你做的,決不食言。」

範德廣額頭布滿了汗珠,面色也愈發的慘白,他喘著粗氣,小聲道︰「殺老東西和韓氏的事情全是我一人所為,無關他人,有壽和有福並未參與其中,範家對他二人有恩,他二人對我更是忠心耿耿,德承有他二人伴在左右,我還是放心的。因而小事情上有他二人在,是能幫到德承的,但是大事情上,還須知行多多上心,多多提點德承,哎,我範家如今基本只剩下這麼一根獨苗了。」言罷,他吃力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柳志遠握著他的手,說道︰「好,我答應你。」

範有壽和範有福卻齊聲喊道︰「主人!這,這

都是我二人……」

範德廣用盡力氣,喊道︰「住嘴!咳咳……」他這二字剛出口,一口黑血也隨之咳出。

柳志遠面色難看,喝止了範有福和範有壽,範德廣長長吁了一口氣,整個人卻是愈來愈無力,原本舉起的右手,也已垂在自己身旁,他低低苦笑一聲,說話聲音亦是越來越輕,說道︰「知行,多謝你。範家那些地契房契,里頭有一張地契,是弁山西面那一千八百畝地的,這個我就送給你了,就當是照看提點德承的酬金了。你莫要推辭,一定要,要收下。」

柳志遠本不想收,可看著範德廣瞧著自己那殷切的眼神,卻又于心不忍推辭,心道︰「這地先替他看顧起來,待範德承及冠之後,再歸還于他便是了。」他心中打定主意後,說道︰「好,這地我就先收著,德承亦有我柳家照看著,哎,你就,你就放心罷。」

範德廣目露喜色,極為吃力的伸出手,與柳志遠握在了一起,說道︰「那就,那就有勞知行了,莫要讓德承,讓德承學我……」言罷,範德廣身子一歪,慢慢合上了雙眼,靠在門板上的身子亦是慢慢癱軟在了地上,而他握著柳志遠的手也是松開垂落在了身旁。此時,莊中響起了雞鳴,一縷晨曦破開罩著的霧氣,直透入屋內,柳志遠站起身子,一甩衣袖,對著範德廣的尸身行了一禮,低聲道︰「鹿鳴兄,你就安心的去罷。」

面朝內睡著的範德承,雙眸雖是輕閉,可一行清淚卻順著鼻尖滴滴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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