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連著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閻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干脆提個大皮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十二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風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允了。閻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閑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台,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後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里醒來,急忙鑽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于二淨。電車也收了。天橋左近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就清了清嗓。唱單弦壯膽兒。
「山東陽谷縣,有一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跐著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
「有跟車的沒有?」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後趕了上來。上邊坐著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著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夫沖那五問︰「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
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一塊錢到東單!」
「一塊還少算!」
「您往前後看看,花兩塊叫得著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溜達?不用踫上黑道兒上的哥們,踫上巡邏隊查夜,你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里說話,可並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
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再上一個人!」
「什麼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三輪車夫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穩當,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卻一扭把向南開了下去。
「喂,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
「老實坐著!」那睡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聲我捅了你!」
「哎喲,您……」
「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箱板 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說︰「瞧您這點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鹽白吃了!」
這車左拐右拐,三轉兩轉來到一條大牆之下。這里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語不成聲地說︰「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你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就帶了兩塊錢車錢。」
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
拿刀的說︰「少費話,搜!」
搜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兩塊錢,一塊連賣零件也沒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兩個嘴巴,厲聲說︰「把衣裳月兌下來!」
那五從里到外,月兌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後就垂手站在那兒亂顫。現在他不害怕了,可覺著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輪的說︰「皮鞋!」
那五說︰「您留雙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說︰「往哪兒走?上派出所報告去?月兌下來!」
那五彎腰月兌鞋,只覺後腦勺叫人猛擊了一掌,就背過氣去了。等他醒來,發現鞋倒還在腳上。可天還不亮,赤身露體的上哪兒去呢?只好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渾身凍的都透心涼了。
慢慢的有了腳步聲,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兒聲。「我說駙馬,你來到我國一十五載……」有人一邊說白一邊走了過來,听聲兒是個女的。那五趕緊又躲到樹後頭。約模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透自了。有個人彎腰駝背的從他身後慢慢走了過去,那五喊了聲︰「先生……」
那人停下來,朝這邊望望,走了過來。那五眼尖,還差六七步遠就認出來是拉胡琴的胡大頭!
「胡老師!」那五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怎麼著?那少爺呀?怎麼總不來園子采訪了?上這兒練功來了!哭什麼?雲女乃女乃老了?」
「哪兒啊,我叫人給扒光了!」
「咳,這是怎麼說的!」胡大頭趕緊把自己大褂月兌下來給那五披上,可他里邊也只有一件沒有袖兒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說︰「不行,這一來不光您動不了窩,我也沒法兒見人了。這麼著,你先在這兒等會,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別亂動。要不叫巡警看見說你有傷風化,還要罰大洋五毛!」
「這是到了哪兒了?還有巡警嗎?」
「嗨,您怎麼暈了,這不是先農壇嗎!」
胡大頭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齊齊走了。那五端詳一下方位。冤哉,這兒離清音園只隔著一道街,記得東邊把角處就有個掛著紅電燈罩的派出所!這時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彎的越來越多。那五躲在樹下再也不敢動彈,那模樣不象被人扒了,倒象他偷了別人的靴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