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市的景色是怡人的。

這里只有一條短短的小街,和小街平行著嘩啦嘩啦響的溪流,小街入口處是一間石頭砌的小房子,裝著一架木頭制的大水車,水車沒人看守,徑自轉個不停。不知是用它春米還是澆田。街上有一家掛著半截布簾的旅店。陸虎子看過一部電影,是講日本郵政歷史的,里邊一隊隊用背架背著郵件的腳伕,在武士們保護下跋山涉水,住的就是這樣的旅店。旁邊一家掛著朝鮮文招牌的食堂,當門放著白木桌子,桌上放了十幾盤煮熟的白薯。街對面一家酒館挨著一家藥店,酒館還沒開門,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穿著鮮麗的和服,在門口一邊唱著一邊扔包兒,兩只手熟練的扔著三個彩色綢包。藥店已經開門了,門外地上支著一個雙面看板︰一邊畫了個閉著眼的女人頭,寫著「桃夢」二字;另一邊則是專治淋病良藥,那「假名」讀出來是「五淋拿根」。櫥窗里卻擺著一只巨大的甲魚殼,也許是烏龜殼。那意思大概是作完「桃夢」注射「五淋拿根」,人就會象烏龜那樣長壽了。

旅店的主人和兩名濃妝艷抹的婦女,早就在門外迎接著。山崎和千代子進了旅店,過了會一個十七八歲,比虎子略大些的學徒出來說︰「山崎先生叫張巨和宋玉珂進去。」

這旅店掀簾進去是個土間,穿過土間,一個小小院落,周圍一圈都是木頭走廊,一溜拉門。門打開就是鋪著塌塌米的客房。張巨心想,如果客人住滿,所有拉門都打開,早晨起來向四面一看是擺得一圈整整齊齊的腦袋,一定挺嚇人。

現在只有北面拉門敞開著,擺了兩張飯桌,店主和山崎分賓主而坐。兩位婦女分坐在二人肩下,牆邊放著三味弦。店主吩咐,兩個女人各自捧了一杯酒遞給張巨和宋玉珂。山崎大模大樣的說︰「我們斫的竹園,就是這位老板的,他敬你們酒,你們就喝吧。」

張巨和宋玉珂喝完酒,山崎就交代,由一個學徒把他們帶上山去,千代子隨他們去做飯,他還有些事務和老板辦理,就不上去了,要兩人多操心,帶好大家。

張宋二人出來時,人們已經散開,有人在藥店窗前看那烏龜殼,有人蹲在河邊研究那水車的構造與中國水車有什麼不一樣,更多的人擠在朝鮮飯鋪門口買煮白薯,一個朝鮮婦女收錢,一個朝鮮婦女遞貨,屋內站著個穿舊軍裝的男人頭發很長,滿眼血絲,陰沉沉的望著這些人,冷冷的問︰「是從椿崗來的嗎?帶隊的日本人是誰?」有多嘴的就說︰「是的,舍長山崎帶隊來的……」別人就拉他一把,小聲說︰「別跟他閑磕牙,知道他是干什麼的?」

張巨看了一眼,對宋玉珂說︰「這人我在椿崗見過,我替山崎送大米給朝鮮女人那天,踫見他在那附近轉。」張巨多了一點心,還以為他是賊呢!說完,吹一聲哨子,人們很快就集合起來了。他把山崎的話交代清楚︰「既是叫我跟老宋帶隊,哥們兒就多捧場,把斫竹子任務完成就算上上大吉。沒人監視,咱們樂得自在,可互相管著點,別出事。」

千代子和那學徒抬來一個平底鍋。張巨吩咐人去把鍋接過來。千代子連說︰「謝謝!」學徒卻一聲不響,他不過十八九歲,比虎子大些。可瘦瘦巴巴,滿臉病態。不等人們把鍋和工具收拾好,他就催著說︰「出發,慢了老板要罵的。」

出了小鎮,一側是稻田,一側就是山道。小學徒領著大家從一座木橋上跨過小溪。順著小溪,沿山腳走了一程,就拐上山道爬山了。

山里靜悄悄的,只有各色鳥兒,這里一聲,那里一聲,又似應答,又象獨鳴。放眼望去,上下左右,一片翠綠,滿是竹林。只沿山道有些開著紅色花朵的紫薇,和含苞欲放的「椿」,是日本的「椿」,葉子和花都有點象山茶,不是中國捋下葉來可以腌咸菜的那一種。

轉過山腰,看見海了,波平如鏡,風和日暖。側面山腰,有一棟白木黑瓦的住家,紙扉拉開,一位穿紅花和服的少婦跪坐在席子上對鏡梳頭。一只矮腳方頭的小狗叫了兩聲,又懶懶的趴到竹蔭下去了。這麼幽靜、這麼清閑,仿佛戰爭和轟炸都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事。

他們走到臨海一面半山坡上。這里也有一戶人家,房屋陳舊了,倒也整潔。小學徒招呼一聲,一位六十上下的大娘就迎了出來,嘴里連說︰「來了嗎,歡迎!」一邊向全隊人一一鞠躬。大家答著禮,到庭院中休息下來。學徒說這是村上大娘,老大爺打魚去了,中午回來。講好了,那魚就賣給大家做菜。請再派一位幫廚的和千代子小姐留下做飯。他領大家上山斫竹。斫好竹扛到這里,明天會社派船來裝運。

這時村上大娘捧出了兩串柿干,行著禮說︰「山村人家,沒什麼招待的,吃一點柿干吧!听說中國也有柿子,也晾柿干嗎?」宋玉珂感謝著把柿干接過來,分給大家。問誰帶著錢,先借出來給大娘。問了半天沒人答言,張巨說︰「不如把咱們帶的米給老太太一飯盒。一鍋飯里每人都少一口,沒什麼可爭執的。」宋玉珂把自己帶的米給了大娘。大娘再三推讓才收下,又一再感謝。大家一邊吃柿干一邊告訴她,中國把柿子壓成餅保存,不是整個兒的掛在繩上晾干。大娘又拿出一把熟白薯干給大家吃。大家說中國都把生白薯切成片晾干,不晾熟的。大娘說︰「真有趣,什麼都不一樣。」宋玉珂說︰「我們那里老大娘也很慈祥,這一點跟您一樣!」老太太拍著手笑起來了,說︰「你真會說話,原來听說來一些中國人斫竹子,我有點害怕呢!中國人什麼樣啊?男人頭上是有個小辮子吧!」大家也笑了。她說她在一本圖畫書上看見的,四個人抬著一個轎子,抬轎的僕役和坐轎的老爺頭上都有辮子。

千代子的手上有魔法,經她撫模後,虎子傷處雖然還疼,可是輕快多了,爬山他也沒掉隊。和千代子緊貼過的那半邊身體血液流通的比另一邊舒暢痛快。被她臉上淚水沾得涼酥酥的感覺象是一直印在那里了。听說要留個人幫廚,他就想留下來,可不好意思跟宋玉珂說,他向千代子使眼色,要她向宋玉珂去講。千代子扭了一子,把手指蹺起來,悄悄指指虎子,虎子搖頭,千代子撒嬌的把嘴噘了起來。

宋玉珂早已看在眼里了,把眉頭皺起個圪。他決心不把虎子留下,免得惹出禍事,就去找張巨商量︰「你看把誰留下給千代子幫忙?」

張巨說︰「這還用商量?」扯起嗓子喊道,「陸虎子,你留下幫廚!」

宋玉珂想阻擋已來不及,忙說︰「留他合適嗎?」

張巨說︰「山崎揍的那幾下子不輕,叫他干點零碎活養養吧。」

宋玉珂不能說出他知道的情況,又不放心,沉吟著還想找點理由。張巨說︰「你怕什麼?還怕這一對童男童女配對兒呀!管那個呢!搞他們娘兒們也算愛國!」

這時陸虎子已經拿起一根竹杠和鐵水桶,和千代子兩人要去溪邊抬水了。千代子說︰「請各位把帶的米倒在這口大鍋里。」宋玉珂把虎子拉在一邊,臉上一點笑容也不掛,警告說︰「你要老老實實!」

「嗯!」

「望鄉台上唱蓮花落,你們倆都是不知死的鬼!」

千代子雖听不懂說的什麼,卻直覺的猜到了大概意思,咬著嘴唇,低下頭,偷著抬眼看宋玉珂的面色。宋玉珂轉臉看見她,卻作了個極親切的笑容,小聲說︰「你多關照他吧!」千代子點點頭。

兩個人一個提水桶,一個扛著竹杠,一聲不響往有流水聲的山溝走。下了一段坡,身後被竹林擋住了,千代子回頭看著虎子,吐了下舌頭,兩個就格格格格的笑起來。兩人誰也不說什麼,拉起手連走帶跳,不時的互相看一眼,就又格格格格無憂無慮的笑。遇到小溝小坎,千代子故意的縮起肩膀,遲疑不前,要虎子拉著她扶著她。踫上處獨木橋,她又不讓虎子冒險了,非要自己走過才叫虎子過。不一會來到溪邊,水又清又涼,在石頭空里繞來繞去。放下竹杠和水桶,兩人先手捧著水喝了幾口,千代子說︰「我出汗了,要洗一洗。」

「你洗吧。」

「你站到小樹那兒去。」

虎子听從命令退到了小樹下邊。

「向後轉,不許回頭。不,還要用手把眼楮蒙上。」

虎子唯命是听,既不回頭也不把手岔開個縫。他真想回頭,真想看一眼。他听到背後攉弄水的聲音,心也隨著那水聲跳動,他並不是要看看千代子身體,滿足某一種,他還沒到那個年齡,還沒感到那種誘惑,他好奇,他想看看她為什麼不讓自己回頭,她在調什麼皮?可是他把這心氣兒壓住了,他不願意對千代子失信,因為她敬重他,信賴他。

不知什麼時候攪水的聲音停了,他還在猜想她在干什麼,刷的一聲一股涼水順他脖子流到了背上,他打個冷戰轉回身來,千代子手捏著毛巾馬上要跑,他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她格格笑著彎去,向他求饒,「我叫你哥哥行不行?」「不行。」他握著她的腕子,另一只手伸到她頭上,把她頭發撲拉亂了。千代子「噢、噢……」笑的接不上氣來,一股暖洋洋、帶點牛女乃味的氣息從她的頭發里,脖子上散發出來。他不自覺的深深嗅著,渾身的血都熱起來了,他低下頭去忍不住要親一下那散出這麼誘人的香味的頭發和脖子,可剛剛一觸到那軟軟的頭發,又立刻把腰直了起來,臉臊的直冒火。他發現自己在干壞事,干下流事,他想起老宋的警告,還想起老家關帝廟上一副對聯。那對聯是他們老師寫的,對他們講解過那詞意︰「忠臣孝子皇天保佑,邪男婬女看我大刀!」小小年紀要作邪男婬女嗎?

千代子已經感到他的呼吸噴在脖子上,嘴唇觸到頭發了,用一只手捂上臉,遮住了恐懼和羞澀,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失望的抬起頭來,看到他在出神。

「你怎麼了?」

「我們不是在作壞事吧?」

「什麼!你!」千代子打了他一拳,象埋怨又象賭氣念叨了些什麼,又狠狠的捏了一下他的腿。他「哎喲」一聲。

「你疼了嗎?真對不起!」她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他的腿,把臉貼在她剛剛捏過的地方。

兩個人都冷靜下來了,手拉手去打水,打水之前千代子叫虎子也洗個澡,虎子只把上衣月兌下,洗了頭臉,千代子用毛巾沾上水輕輕給他擦洗紅腫並帶有青傷的背。千代子淘米的時候,虎子按老大娘的指點在門外挖了個灶坑,坐上鍋,把老大娘送來的干樹枝、木片點燃了。

米淘好,他們倆並排坐在灶坑前燒火。虎子添柴,千代子抱著腿坐在一邊哼著歌,那是四國地方一個小調,嘹亮開朗,不是那種纏綿悱惻尾音拖的很長的調子。

虎子看著她,思想斗爭了好一會,試探的說︰「千代子,我們倆是好朋友嗎?」

「當然是,唯一的,最好的。」

「你相信我的話嗎?」

「相信。」

「我想告訴你件事,除去你媽媽不要對人講。」

「神仙作證。」

他把嘴靠近她的耳朵,有點緊張,可是一字一字的說︰「別信人們胡說,你哥哥是個好人。」

千代子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緊張得手直發抖。

「你知道些什麼?」

「在中國的皇軍,都象山崎那樣壞,殺人放火、婦女!可也有些日本人反對他們,對中國人好,是中國人的兄弟,這樣的人我親眼見過。他們就叫反戰同盟!」

「可那是叛國,對天皇不忠,給日本帶來恥辱。」

「不,千代子,不是這樣,燒殺搶掠的日本軍隊才是日本人的恥辱呢!比如說,一個人打我,一個人保護我,你喜歡誰,就算這人不是你的哥哥!」

「別說了,別說了。」千代子困惑的發了一會呆,「他給家里帶來多大不幸啊!我就因為受不了老師和同學的白眼才退學出來找活干的,誰也瞧不起我們。」

「千代子……」

「這些事我弄不明白。我們不管他,我作我的日本人,你作你的中國人,可是咱們倆好,永遠好。」千代子撒嬌的把頭靠在虎子肩上,虎子可憐她,心疼她,想盡快讓她明白她哥哥的行為是好的,是正當的,可又沒有什麼好辦法,嘆了口氣,拉過她的手來想先安慰她一下。

「噓。」千代子象只小鹿似的伸長脖子仔細听了一會。

听到了腳步聲,跑步來的,    ,不是一個人。千代子離開他,要站起來。

虎子不放她的手,似叮囑又似詢問︰「明天晚上?防空洞?」

千代子點點頭,又捏了一下他的手。

跑步的人上來了,一二十人,帶著槍,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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