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崇禎問道︰「王大伴,到哪了?」
王承恩道︰「回萬歲爺,剛剛已經到了留城。」
「到留城了嗎?」崇禎說完起身走到舷窗前。
上次北上夏鎮,因為一路走得急,都沒來得及觀察運河沿岸。
這次南下就要從容多了,也終于有時間觀察運河兩岸的民情。
然而,呈現在崇禎眼前的景象卻比他預想中還要破敗、蕭條。
「王大伴,朕記得這留城也曾是運河沿岸的一個大埠。」崇禎幽幽說道,「沒想到竟然破敗到這個境地。」
王承恩道︰「老奴曾看過一篇游記,說的是萬歷年間一個士子進京趕考,他在文章中詳細的描繪了在徐州、茶城及留城的見聞,對留城的描述尤為詳細,運河之上舟楫阻塞,沿街店鋪鱗次櫛比,南來北往的行旅客商磨肩接踵,老奴至今想起來,眼前仿佛仍能浮現起文章中所描述的百業興旺的盛況。」
「可是現在卻成了野犬出沒的鬼域。」
崇禎喟然嘆息︰「竟然是一個行旅客商都看不到了。」
「中原大地竟然生靈涂炭至此了嗎?」朱慈烺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崇禎身邊,看向窗外的眼神中流露出莫名沉痛之色。
「這都是流賊鬧的。」朱慈炯切齒道。
「是流賊鬧的,但也不是流賊鬧的。」崇禎沉聲道。
朱慈烺和朱慈炯都向崇禎投來困惑的眼神,父皇這話什麼意思?
「烺兒,炯兒,做的不好該承認就要承認。」崇禎一臉嚴肅的道,「先有了我大明朝廷盤剝小民百姓,然後才有了小民百姓的揭竿而起。」
「闖賊起事之前也不過是米脂一介勤懇驛卒。」
「如果不是朝廷裁驛遞,闖賊也就不會去從賊。」
「如果不是朝廷加征三餉,小民也不會揭竿而起。」
「所以,根源還在于朝廷,是因為朝廷國用不足然後胡亂加征,逼得各地的小民百姓實在活不下去,然後才揭竿而起,然後才有了生靈涂炭。」
崇禎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靜,高起潛等太監卻深感三觀都被震碎。
這真是萬歲爺說出來的話?以前你可不是這樣啊,什麼時候你也學會反思了?竟然能做出這麼深刻的檢討。
「怎麼反而是朝廷的錯呢?」
朱慈炯嘟著嘴,有些想不通。
朱慈烺卻嘆息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國用不足啊。」
「沒錯,治國歸根結底就是一個錢字。」崇禎說道,「烺兒你記住了,今後治國也不必學習太祖成祖事必親躬,只需要緊緊抓住財權及兵權即可。」
「可是,財權不是多歸戶部,兵權則盡歸兵部管轄?」朱慈烺不解。
「沒錯,按規制,財權確實歸于戶部,兵權也確實歸于兵部所管轄,所以除非你有能力將文官群體一腳踢開,否則只能繞開他們。」崇禎沉聲道。
「將文官群體一腳踢開肯定不行,否則誰來治理天下?」朱慈烺道。
「烺兒你說的對,一腳踢開文官群體是絕對不可能的,畢竟天下這麼多州縣,還有億兆黎民也得他們來牧使。」崇禎道,「所以只能繞開文官群體。」
「繞開文官群體?」朱慈烺若有所思,「該怎麼繞開呢?」
說到這,有些話就不適合旁人听,崇禎當即將高起潛幾個趕出船艙,又讓王承恩守住艙門,未經他的許可任何人都不準靠近。
「烺兒還有炯兒,父皇今天就與你們兩個交個實底吧。」
崇禎道︰「咱們大明朝的文官集團,其實也跟太祖一手打造的衛所制度一樣,已然是徹底的爛透了,只是一個漂沒就無可救藥,再也難堪大任了,現在他們的唯一作用,就是當個裱糊匠裱糊一下大明朝這座快要倒塌的破房子,僅此而已。」
朱慈烺有些難過的說道︰「父皇,這樣說大明朝不好吧?」
「父皇說的難道有錯嗎。」朱慈炯卻很贊同,「大明就是一座快倒塌的破房子,只是兄長你不願承認。」
朱慈烺默然不語。
崇禎笑了笑勸道︰「烺兒你也別難過,房子破了不要緊,修不好也不要緊,只要咱們父子在,完全可以重新建一座新房子嘛。」
朱慈烺道︰「父皇是說,推倒重來嗎?」
「不,老房子不能推倒。」崇禎擺手,「但可以建座新的。」
停頓了下,又道︰「也就是繞過腐朽難堪大用的文官群體,另起爐灶打造一套簡潔高效並且廉潔的行政體系。」
朱慈炯道︰「父皇,這怕是不容易吧?」
崇禎點頭︰「當然不容易,此事若是泄露出去,必然招致文官群體瘋狂反撲,你我父子三人只怕是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朱慈烺還有朱慈炯聞言都是遽然變色。
「所以,父皇今天說的話,你們一個字都不許泄露出去。」
「父皇放心,我們絕對不會泄露出去。」兄弟倆一臉嚴肅。
同時內心也有著一等獲得父皇認可的莫名興奮,父皇竟然拿如此重要的國事與他們兩個商議,足以證明對他們的重視。
小哥倆卻不知道其實被崇禎給套路了。
這個事其實並沒有崇禎說的那麼嚴重。
因為既便另起爐灶,也不可能一步到位。
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文官群體根本就不會在意。
崇禎之所以這麼說,只是想讓朱慈烺哥倆強化保密觀念。
朱慈炯忍不住又問︰「父皇,那麼究竟該如何另起爐灶呢?」
崇禎目光轉向窗外,悠然道︰「另起爐灶第一步,重設秘書監!」
「啊,重設秘書監?」朱慈烺和朱慈炯面面相覷,「秘書監在宋代以前不是專掌國家藏書和文字編校工作的官署麼?而且還是太常寺的下級機構,就這個?」
「呵,此秘書監非彼秘書監。」崇禎笑著說,「只是借個名而已。」
朱慈烺說道︰「父皇,既便只是借個名而已,秘書監也總得有實際職使吧?可一旦有了實際職使,文官群體能不反對嗎?」
朱慈烺的言下之意是,文官群體會讓你另起爐灶?
只怕是剛露出點苗頭,就跟一群瘋狗般猛撲上來。
就跟嘉靖朝的大禮議,還有萬歷朝的爭國本事件。
崇禎心說太子就是太子,政治嗅覺還是很敏銳的,一語中的。
不像朱慈炯就是個憨憨,軍事方面腦瓜子挺靈活,可是政治上卻遲鈍至極。
崇禎向朱慈烺投來贊賞的一瞥,又笑著說︰「所以,得給秘書監找一個能做很多事但又不會引起文官群體反對的實際職使,最好還能獲得文官群體的支持!」
「怎麼可能?」朱慈炯失聲道,「文官群體又不傻,怎麼可能支持父皇你另起爐灶,設立一個有可能侵奪六部事權的衙門。」
「真不可能?」崇禎笑著說道,「你再想想。」
朱慈炯斷然說道︰「根本不用想,絕無可能。」
朱慈烺也是在一邊冥思苦想,卻始終不得要領。
「好吧,不跟你們打啞謎了,文官還真就有可能支持父皇設立這個機構。」崇禎道,「因為這個機構權力雖大,職使雖多,但是剛開始時侵奪的並非內閣六部的事權,而是內廷十二監四司及八局的事權!」
「啊這?」朱慈烺和朱慈炯突然之間反應過來。
敢情父皇要設立的這個機構,是為了替代內廷的十二監四司八局!
真要是這樣的話,文官群體還真是有可能支持,因為文官群體跟太監群體之間的對立可謂由來已久,文官群體只怕是做夢都想著侵奪太監群體手中的權力吧?尤其是織造局、礦監還有稅監這些機構,更是文官群體的眼中釘肉中刺。
朱慈烺不敢反駁自己的父皇,只是弱弱的質疑︰「父皇,這樣好嗎?」
「烺兒,父皇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無非就是擔心如果沒有太監制衡,文官尤其是內閣的事權就有可能凌駕于皇權之上,對嗎?」崇禎說道。
「是的。」朱慈烺點頭道,「兒臣擔心的正是這點。」
「你的擔心是對的。」崇禎點頭道,「如果是個能力強的或者根基深厚的皇帝,自然不會被文官群體侵奪了事權,但如果是個能力弱或者年幼的皇帝,就必然被侵奪事權,而皇帝要想從文官的手中奪回事權,往往只有借助宦官之力這一個法子。」
「這也是當年武宗皇帝扶植劉謹,還有你們皇伯父扶植魏閹的原因。」
「但是你們須記住,閹人由于生理上的缺陷往往導致心理上的變態,所以做起惡來遠甚于文官群體,文官群體雖然腐朽不堪,但是十成的稅收至少也能有五成歸入國用,而如果讓宦官去征稅,十成稅收都未必有兩成歸于天家!父皇便是深受其害!」
「所以,借重閹人制衡文官群體,可謂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真不是個好主意。」
「當年太祖高皇帝對此留有祖訓,可惜後來成祖文皇帝開了重用宦官的先例,到了英宗之後就一發而不可收拾。」
朱慈烺若有所思道︰「可沒有宦官,由誰來制衡文官群體?」
「這個其實很簡單。」崇禎哂然道,「用文官制衡文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