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昌平破敗的南門城樓,崇禎心下感慨。
眼前的昌平城,比之五年前顯得更加破敗。
崇禎招手示意王家彥上前,問道︰「王卿,你可還記得甲申年三月,你我君臣從北京突圍之後到此的情形?」
「如何不記得。」王家彥喟然說道。
「臣奉了聖命,率五十余家丁假扮饑民事先混入昌平城,旋于夜間打開城門,接應聖上等數百騎進昌平州,君臣馬匹遂得飽食。」
「朕至今思來,恍如夢中。」崇禎也是感慨。
隨即又回頭詢問孫繁祉道︰「孫繁祉,昌平州原有多少丁?」
孫繁祉回答道︰「回稟聖上,據萬歷六年核定之魚鱗圖冊,昌平州兼領順義、懷柔以及密雲三縣,有成丁九萬八千余丁。」
崇禎點點頭說︰「也就是二十余萬口。」
明代魚鱗圖冊,一般只錄成丁的數量。
原因也很簡單,婦孺用不著繳納丁稅,所以沒有統計必要。
頓了頓,崇禎又問道︰「那麼現在,昌平州還剩下多少人口?」
孫繁祉輕嘆一聲答道︰「當下之昌平州,只剩三千余丁六千余口。」
听到這,隨行的一眾士子頓時神情一凝,古人常用丁口十不存一來形容災難,可昌平州的丁口損失何止十去其九?
說話間,君臣一行已從南門進入昌平城。
進了城門之後就是兩座祠堂,從其殘存的建築形式及規模看得出,這兩座祠堂在毀于兵災之前必定是氣勢恢宏氣象萬千。
再後面的守備府、神壽宮、養濟院、預備倉乃至昌平州城也是一片破敗蕭瑟,入目所見幾乎看不見一棟完好的建築物。
那些民居就更是破敗不堪。
有百姓听到動靜從破敗的房子里走出來,看到崇禎君臣一行又慌忙避入屋中,只隔著門縫偷偷打量,表現得極為冷漠。
孫繁祉想上前去訓斥百姓,卻遭到制止。
「不怪他們,是朕的不是。」崇禎嘆息道,「若非朕御極之後十七年無所作為,也不至于讓山河倒懸,百姓淪為流賊建奴之魚肉,所以千錯萬錯都是朕的錯。」
王家彥、孫繁祉聞听此言都是嘆息,不過眾人很快便又振奮起來。
崇禎十七年之前的舊氣象已成過往,重要的是之後的新大明新氣象。
崇禎又問道︰「孫繁祉,朕讓你查昌平州的縉紳大族現狀,情況如何?」
孫繁祉答道︰「昌平州的縉紳大族以陳姓、尤姓兩家為主,不過這兩大族的主支已經先後遭到了流賊以及建奴滅族,現在只剩下旁支。」
「昌平州耕地除了皇莊,就數這兩家最多。」
說到這一頓,又接著說︰「不過現在,冒出了十幾家旁支聲稱對陳家、尤家的房產以及耕地具有繼承權,要求繼承。」
「想得倒美。」崇禎冷笑,「陳家和尤家可曾降過流賊建奴?」
「自然降過。」孫繁祉道,「兩家都是先降流賊,再降建奴,可笑的是,無論是流賊還是建奴都沒有因此放過他們兩家。」
崇禎冷然道︰「回頭告訴陳、尤兩家的旁支,想要繼承陳、尤兩家的房產以及耕地也不是不行,不過得先把陳、尤兩家的罪行先清算過。」
說到這一頓,崇禎又回頭對其他的士子說道︰「其余各府各州亦如此。」
「臣等,謹遵聖命。」朱延祚、冀運洪等幾十個勤王士子當即恭聲應是。
這幾十個士子即將被崇禎派往北直的各個州府調查縉紳大族通敵的罪行。
這個也是崇禎早就打算好了的,無論是明降還是暗降,只要曾經投降過流賊或者建奴就必須得處理,罰沒家產耕地是起碼,罪行嚴重的還得把所有成丁抓去修鐵路。
一句話,成年人都必須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做了錯事就必須受懲罰。
為了爭取北方士族就寬大處理,這是不存在的,崇禎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要對北方士族進行嚴肅處理,不然的話就沒辦法破解土地兼並困局。
所以在做處理之前,崇禎必須拿到第一手資料。
……
路振飛、孟兆祥等閣部大臣大多主張寬大處理。
唯一主張嚴肅處理的居然只有張慎言這個次輔。
張慎言雖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西人,卻絲毫沒有包庇北方士族的意思。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對了該獎勵,錯了就該處罰,這沒什麼好說的。」張慎言擲地有聲的說道,「北方數省的士族縉紳先降賊,再降奴,棄大明猶如鄙履,如此可恥行徑若是不加以懲治,則國家法度何存?公理又何在?」
「藐山,沒有人反對處罰,處罰是一定要處罰的。」
能以號稱呼次輔張慎言的,當然只有首輔路振飛。
頓了頓,路振飛又接著說︰「問題是處罰的力度大小,以及範圍如何界定?僕以為處罰太過于嚴苛,或者打擊範圍擴大到北方數省所有縉紳士族,這是極其不可取的,因為這樣做不利于穩定,會造成民心動蕩,士心離散。」
「更糟糕的是會形成一種不好的氛圍。」孟兆祥接著說,「山西、陝西以及四川的縉紳士族聞訊之後,必然會生出兔死狐悲之哀嘆,從而更加堅定從賊之心,如此一來,大明天兵縱然能夠光復山西、陝西及四川,也必將付出十倍之人力物力。」
「孟閣老所言極是。」通政使王應熊道,「還是需要學會算總賬。」
王應熊四川巴縣人,少時家貧不能讀書,得到族中資助才得以讀書考科舉。
所以王應熊對于巴縣王家還是有感情的,潛意識里並不希望王家遭到清算,盡管王家確實有屈身事西賊的劣跡。
「王銀台此論大謬。」張慎言厲聲反駁道,「坊間有殺人逞凶者,衙役前往揖拿之時有反噬喪命之虞,所以官府需要對行凶者寬大處理,以懈怠其反噬之志?」
「此二者如何能混為一談。」王應熊皺眉道,「北方士族何嘗殺人。」
「王銀台所言極是。」刑部尚書劉士禎說道,「北方士族不過謀求自保而已,其內心其實並不願意背棄大明朝。」
「好一個謀求自保。」張慎言反唇相譏道,「倘若按照大司寇此論,吳三桂、姜瓖等奸賊也不過是謀求自保而已,洪承疇、孫之獬等貳臣也同樣只是謀求自保,鑒于此,吳三桂、洪承疇之流也需寬大處理?」
「張閣老,你這是強詞奪理。」劉士禎道,「吳三桂等引狼入室,洪承疇等助紂為虐,彼輩亂臣賊子做了無數惡事,身上背負無數血債,然而北方的士族縉紳大多只是迫于形勢,不得不屈身事賊,但是從賊之後並沒有做過惡事,如何不能寬大處理?」
「好一個沒有做過惡事,大司寇此論當誅!」張慎言怒不可遏道,「流賊若無北方縉紳士族之鼎力相助,何至于短短數月之間席卷北方?建奴若無北方縉紳士族之助力,何來錢糧屢屢對大明用兵,又何來銅鐵工匠打造大炮鳥銃?」
「崇禎十七年,北方數省一月間全境淪陷,皆拜北方士族所賜。」
「建奴入關後,先後三次對黃淮防線用兵,造成我大明數十萬軍民傷亡或者被擄走,亦是拜北方士族所賜!」
稍稍一頓,張慎言又疾言厲色訓斥劉士禎︰「如此惡行如此劣跡,到了大司寇口中,卻成了並無做惡,此論當誅!」
劉士禎被訓得滿臉通紅,一時間無言以對。
因為張慎言的話從道德或者法度上完全沒有問題。
但是從現實,從人情世故,就絕對不能這般處理。
別的先不說,只是一句法不責眾就足以說明問題。
在北方數省搞這麼大規模的政治清算,大明還想不想要北方安寧?
沒有北方數省之縉紳士族之鼎力支持,大明的法度及政令在北方數省就會寸步難行,就根本別想對北方實施有效統治,絕無可能。
但是這種話,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講的。
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
寬大處理北方士族,就屬于後者,能做卻不能說。
可偏偏張慎言頭鐵,非要把這事拿到台面上來說。
這就搞得其他的內閣輔臣以及六部堂官十分無語,張慎言你這樣特立獨行,容易沒有朋黨,最後變成孤家寡人。
最後路振飛只能說︰「此事還是等面聖之後再議吧,現在議北京國子監事,僕觀聖上此舉,似有用國子試取代禮部試之意,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此萬萬不可。」身為禮部尚書的王鐸當即站起來反對。
「延續千年之掄才大典,又豈能輕易廢除?此斷然不可。」
禮部的事權原本就不多,現在聖上極力推行禮法的革新,許多禮法都先後遭到廢除,禮部的事權已經是一再的縮減,如果連禮部試都被國子試取代,那禮部也就沒必要再存在,他這個禮部尚書也就該致仕了。
然而王鐸的言論並未引起共鳴。
在場閣部大員其實傾向于以國子試取代禮部試選拔官員,別的不說,只是每年錄取上萬生員這一條,就遠勝禮部試每三年錄取三四百舉人。
因為增錄之後,各家子弟中試的機會也就大了。
但是有個前提,那就是選拔權必須操之于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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