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除了城西的清涼山外,城東約三十里處亦有一座聞名遐邇的山峰。
因此山形似古鐘,春夏滿眼皆是蒼綠,世人便依其形而名,取名「鐘山」。而漢末三國鼎立時,吳大帝孫權為蔣子文在鐘山上立了廟堂,封為蔣侯,世代供享香火,于是又有了「蔣山」之名。(注︰蔣歆字子文,漢末秣陵尉,追逐強盜戰死後葬在鐘山腳下,據民間傳說成為陰間十殿閻羅的第一殿秦廣王)
在盛唐起便被譽為江南四大名山之一的鐘山,西有金陵府,南有燕雀湖,東伏密林,北臨大江,如此藏風聚氣的上佳風水,當世難得一見。(注︰唐代《地理志》載︰「江南道,其名山衡、廬、茅、蔣」)
而這等上好的山水,此時卻鮮少有人問津,準確來說,是無百姓敢接近。只因南唐的安定郡公,六皇子李從嘉自十二歲起,便光明正大地「隱居」在此。
按著這位六皇子數年前對李璟夫婦親口的說辭,他雖為皇子卻自知資質平庸,有一天醉心經籍時終于發現自己天生與佛道有緣,在夢中佛祖指點他,到純淨的自然中尋得一處清淨世界。于是李從嘉請求搬出皇宮,表示自己願意隱于山水間,終生與青燈古佛相伴,為父皇母後祈福。
而本就崇信佛教的皇帝李璟,竟然還信了自己這十二歲兒子的話不僅深受感動,還特意囑咐皇後鐘氏為李璟找一個清淨的地方隱修。皇後一開始選擇了南唐皇室常去的清涼寺,而李從嘉卻死活不願,稱清涼寺畢竟在金陵城中,離俗世喧囂太近。
最後李璟只能親自下旨,把鐘山這個風水最好的地方,賜給了自己這個好兒子。李從嘉倒也沒辜負自己的志向,三年來,除了奉詔入宮覲見或者前往清涼寺誦經外,愣是沒出鐘山一步。
這「鐘山隱士」整日除了研讀佛經,便是約上同道中人寄情山水、吟詩作詞。一個念佛之人,做的詩詞,講的卻是風月之事,而他這些同道中人,幾乎都是南唐那一幫翰林學士,其中最為出名的,莫過于與韓熙載並稱「韓徐」的吏部尚書徐鉉。
而好巧不巧,徐鉉這個人向來自恃清高,此時在朝中也受人排擠,剛好就把宅子安在了鐘山東側。
今日的李從嘉,由于昨夜輾轉反側,早早地便命人把徐鉉請來。三年的親密相處,徐鉉早已對這名生性灑月兌的六皇子有了極為深厚的情感。他甚至還幻想過,只是可惜烈祖定下了兄終弟及的遺命,李從嘉也無意政事,否則,若是李從嘉一旦有機會爭儲,他定會毫不猶豫地支持。
剛進府,徐鉉便朝李從嘉恭敬地拱手道︰「臣拜見安定公!」
「徐尚書不必客氣,快快入座!」李從嘉天生前額寬厚,因而發愁的時候那幾道皺褶一目了然。
徐鉉心中關切,剛落座便連忙問道︰「安定公何事煩憂?」
「唉!」李從嘉揮手屏退了堂內侍從後,才面露難色地把昨夜劉少監傳的皇後懿旨,統統復述了一遍。
听罷,徐鉉有些疑惑道︰「既然娘娘下了旨,安定公遵旨前去又有何妨?周宗是開國老臣,他可是看著諸位皇子長大的!那李源也是當世將星,如今備受陛下器重。此兩家權赫結親,安定公貴為六皇子,代替娘娘前去賜禮贈言,合乎禮法啊!」
「徐尚書有所不知!我煩心之處,在于李源此人。」
徐鉉更是不明就里︰「李源?難道安定公與此人有過節?」
「唉!一言難盡啊!」接著李從嘉拍了拍手掌,從後堂驀然走出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長得倒是頗為標致,可惜走路有些歪歪扭扭,不知是天生致殘還是腿上有傷。
「這?安定公此清修之處怎會有女子?」徐鉉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看花了眼,趕緊低聲說道。
這少女眼角分明隱約兩道淚痕,見李從嘉輕輕朝自己使了眼色,連忙惶恐地說道︰「小女,小女是受了他人之命,前來引誘安定公的」
猝不及防,徐鉉頓了頓即刻發怒道︰「是誰人如此大膽?竟敢令你引誘皇子?」
「是,是」少女一直緊緊咬著干涸的嘴唇,而支吾之時瞧見李從嘉狠狠朝自己瞪了一眼,似乎極為恐懼,慌忙跪伏于地上,哭泣道︰「是燕王!是燕王殿下命小女前來!」
「一派胡言!燕王貴為皇長子,又是安定公長兄,怎會行如此下作之事?老夫勸你如實招來,否則定拿你至金陵問罪!」
少女聞言不敢抬頭,只是驚慌失措地繼續哭喊︰「小女是出身下賤,自知罪不可恕!如今怎敢欺瞞貴人?小女句句屬實啊!」
話到此處,李從嘉冷冷地出言道︰「來人,先把她帶下去!」接著,門外兩名早已等候的侍從拖拽著少女便退了下去,再把房門緊緊地掩好。
生性率直的徐鉉忍不住了︰「安定公,此事當真是燕王所為麼?臣實在難以相信!」
只見李從嘉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誠懇地說道︰「那女子前番假裝夜里在山間迷了路,又到我府前求救,于是我出自善心便收留了她。豈料此女竟多次引誘我!但我既誠心禮佛,怎能沾染?總之,這女子最後許是被我感化了,便如實稟告,是我皇長兄所為!」
徐鉉自顧搖了搖頭,抿嘴疑問道︰「燕王此舉到底何意?難道他不知,安定公立誓修佛,此事會陷安定公于不義麼?還有,這與那李源又有何干?」
李從嘉始終一臉茫然,緩緩說道︰「唉我也不知!我與皇兄畢竟是親兄弟,多年來一向親善友恭!直到上月皇祖父誕辰那日,我在清涼寺中隨母後禮佛時,曾听聞那李源與我皇兄相見,此後不到一月,此女便出現在我府前了!」
「安定公之意,是那李源唆使燕王殿下如此?」
「徐尚書,我也無法確定,只覺心頭凌亂」
突然,徐鉉紛飛的思緒戛然而止,拍案道︰「壞了!安定公怕是要禍事了!」
「徐尚書此言何意?」
「安定公,你天生仁厚,又無心政事,自然不知朝堂凶險!」徐鉉憂心忡忡地念道︰「自古嫡子即位天經地義,皇太弟又懦弱無能,縱使烈祖遺命兄終弟及,但燕王到底是陛下的皇長子,近年來更是受盡聖寵,廣交群臣,封王掌兵!朝中早有易儲的風聲了!恐怕燕王此時已是迫不及待了!」
李從嘉頓時眉頭緊皺︰「這又與我何干?如今我已隱于山水,潛心修佛,國朝之事,不過是過眼煙雲。」
徐鉉見李從嘉仍是那副疑慮的神色,急切地解釋道︰「我的安定公啊!陛下諸子中,四位皇子早逝,年長者不過燕王與安定公你!皇太弟一旦失位,你便是燕王的心月復大患啊!這少女定是燕王拿來試探安定公的!若是安定公真中了圈套,起了凡心,燕王此後必生忌憚,他日一旦奪位,安定公將大禍臨頭啊!」
李從嘉繼而做出驚愕狀,失聲說道︰「竟是如此?可我並未對那女子如何啊!何曾起過凡心?」
徐鉉轉過頭,仔細觀察了一番門外的人影並無閃動後,認真地說道︰「安定公,若真如你所言,是那李源唆使燕王對你起了疑心,只怕此時他們已同為一黨了!燕王羽翼日漸豐滿,在朝中聲望也是水漲船高,如今李源又是我大唐最炙手可熱的統兵大將,再加上有著周宗此等豪門望族的支持。
安定公,燕王奪位已勢在必行!既已對你起了疑心,一次試探不成,便有第二次!你若日夜防之,提心吊膽,豈能安睡?」
李從嘉慌亂地起身呼道︰「還請徐尚書救我!」
見這位臉色發白的六皇子正要朝自己躬身行禮,徐鉉忙一把扶住,內心似乎翻涌了起來,接著咬牙說道︰「安定公,恕臣直言!自古帝王家兄弟爭位,無不血流成河!如今燕王听信讒言,已起疑心,若是此後痛下殺手,安定公無兵無權又孑然一身,如何自保?依臣之意,安定公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預先籌謀,與燕王一爭!」
李從嘉的目光顯然閃爍了幾許光芒,但很快便又收了回去,仍然保持著驚慌的模樣︰「這,徐尚書意欲何為?」
「安定公豈不聞我大唐太宗玄武門故事?臣實在不願安定公如此恭順賢良,他日枉死而不自知!臣願助安定公一臂之力,爭奪儲君之位!」
「唉!」李從嘉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掙扎,只見他苦眉愁臉地扶額片刻後,終是開了口︰「非我背言,實為自保耳!皇兄既不容我,我別無選擇啊!可徐尚書,你方才說道,我如今無兵無權,孑然一身,該如何與皇兄相爭啊?!」
此時終于得到回應的徐鉉,心中大喜,接著娓娓道來︰「安定公不必擔憂!依照皇室舊例,我大唐皇子皆可封王!只要安定公如同燕王一般,晉封為王,再尋機外鎮,所謂兵、權不是信手掂來麼?
至于孑然一身,安定公更是無需多慮!翰林學士中不乏景仰安定公之人,例如臣便有一學生,名為張洎,此人少有俊才,文武雙全,雖年方十八,但已舉為進士,如今已是禮部員外郎!早就對安定公心生往之!
臣此後也會替安定公,多多籠絡能人賢士!爭儲之事,當步步為營,仔細籌劃,不可急于一時!」
李從嘉似乎松了一口氣,輕聲道︰「我,幸得有徐尚書啊!可我隱居世外已久,如何才能封王呢?」
「這個卻是不難!安定公,封王之事,不過只看陛下的心意罷了!安定公遠離宮廷已久,眼下必須設法回到陛下與皇後身邊,但又不可直接表明還俗之意,畢竟安定公修佛是發了願的,會遭人非議不利于聲名!」
「那我該如何做?」
只見徐鉉湊到李從嘉耳邊,低聲道︰「昨夜劉少監不是替皇後娘娘傳旨了麼?安定公莫不如」
待徐鉉出了府門遠去後,李從嘉便立即吩咐府中眾人緊閉大門,接著轉身入了內堂。
一名穿著素袍卻長得極為粗獷的侍從,從暗處走出,拱手道︰「安定公,那女子該如何處置?」
李從嘉此時一反常態,嘴角隱著一絲生冷道︰「不必再拷打她了!先把她送回我房里去!過了今夜,便讓她去陰曹地府跟她姐姐相會罷!」
侍從似乎已習以為常,波瀾不驚地厲聲回道︰「遵命!」
書房當中,李從嘉露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在他面前放著一張極為精致的花梨大案,上面累積著各種名人法帖與十方寶硯,以及各色筆筒,而桌案中間赫然鋪開了一幅色彩明朗的畫作。
只見他愛惜地撫模著畫作上線條細膩的俏麗少女,眼里盡是柔情︰「娥皇阿姊,三年不見,可還記得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