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就在眼前,冰面被炸碎了,河水恢復了無情的涌動。涌動的河水載著浮冰,也載著弟兄們的尸體悄然南去。雪無聲地落,在浮冰上,在弟兄們露出水面的尸體上積下了一片片醒目的慘白。
黃少雄欲哭無淚。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面對這麼一場慘敗。起義前,他考慮到了許多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卻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敗在這條大冰河面前。按他和副旅長王天明的設想,能在四林鎮旅部抓獲川本和龍國康,迫使偽七方面軍並綏靖部隊三師一旅三萬八千人一起反正最好,最不濟,也可把獨立旅整個拉出去。不曾想,旅部一個副官言行不慎,走露風聲,在前往白集城里策動綏九師的途中,被川本的情報隊抓了,兩壺涼水一灌,什麼都招了。他沒有別的選擇,只好只帶著一個864團,踏上反正之路。原以為搶在龍國康和日本人前面,是有把握從結冰的河面上越過柳河的。又不料,龍國康和日本人竟一夜之間炸毀了近十里冰面,迫使他不得不肯依這條可怕的冰河和新六軍124師決戰。
決戰是慘烈的,124師的鋼炮隊都拉上來了。柳河東岸這片做為最後陣地的墳丘被炸得昏天黑地。一些墳頭被抹平了,許多棺木、尸骨被掀了出來。弟兄們一片片倒下,鮮血染紅了曠野上的積雪,滲透了他們腳下的土地。一直到死,弟兄們都不相信反正會失敗,都以為李漢銘的國軍部隊會從河西趕來接援。河西的槍聲偏一直沒響,結冰的河面又被炸碎了,最後百十號人在絕望之中跳下了柳河。
他也想跳下去的,不料,躍上河堤的一瞬間,一顆小鋼炮的炮彈在身邊爆響,迸飛的彈片、泥土把他掀翻了。他覺著那當兒是被誰猛推了一下,爆炸結束後,還暈頭暈腦地想爬起來往河下沖。
卻沒能爬起來。熱乎乎的血從腰上,腿上直往外流。他精神一下子崩潰了,認定自己必死無疑。一個參謀跑來救他,他竟毫不領情,竟用手槍對著他,逼他快走。
他料定自己走不了了,得在這柳河東岸和龍國康總司令結結賬了。
這真有點不好意思,他想象不出,這當兒見了龍國康還能說些啥。
適時地記起了十九年前的一個早晨,那個早晨,是他軍旅生涯的開端。他當時只有十五歲,冒冒失失在縣城的招兵站吃了人家一個白面饃。一個當官的抓住了他的手脖子,說︰「饃不能白吃,要吃饃得當兵。」他愣都沒打就應了,沖著那吃不完的白面饃,當天便穿上了直魯聯軍的軍裝。那當官的很喜歡他,留他在身邊當傳令兵。
當官的是龍國康,當時是團長。
龍團長對他貼心,他對龍團長也忠誠。次年秋,和北伐軍在津浦線上打了一仗,龍團長受了傷,昏迷了三天,他守了三天。隆冬臘月,光下河給龍團長逮魚吃,鬧得大病一場,差點把命送掉。年底,龍團長升了副旅長,他被提為班長,當班長時,他才十六歲剛出頭。後來,龍副旅長又變成了旅長,他也從班長升為排長。再後來,軍閥垮台,北伐成功,龍旅長輸誠三民主義,成了國民革命軍的副師長、師長,他便順理成章成了連長,沒多久又升為營副。在最初的歲月里,他的命運幾乎都和龍國康的命運密切相關。
他當營副的時候,龍國康犯事了。那是民國二十二年秋,師里奉命對雲崖山里的土匪進行圍剿。龍國康只圍不剿,還通匪分贓,私販煙土,被人告發了。南京軍法處派人捉拿。龍國康得知消息,帶著手槍連幾十個靠得住的弟兄,起了贓銀、煙土,連夜逃了,一逃就是七個月。
七個月後,是第二年正月,剿匪結束,他們營從雲崖山跟前開到白集城外馬店。龍國康突然來了,穿著便裝,身後還帶著手槍連的那幫弟兄,一見面就要酒喝,要飯吃。
他找凌福蔭商量——當時凌福蔭是營長。凌福蔭說,龍師長是南京通緝的要犯,得扣下來,交給上面。
他覺著不妥,說,龍師長往常對弟兄們不錯,如今落難了,咱得幫一把,就是幫不了忙,也不能落井下石。
凌福蔭笑他傻,說他被龍國康蒙了。
凌福蔭問他,龍國康得的那些昧心錢,可分給哪個弟兄了?他老兄賺足了,一拍,走人了,咱犯得著窩這老兄背黑鍋?凌福蔭看中了龍國康的槍,提醒他說,龍國康的槍可不錯,那支勃朗寧是特制的,另一把六輪,槍柄嵌銀,不可多得,手槍隊弟兄的槍也不賴,都是德國二十響。
沖著那些槍,他動心了,決定干。這並沒有什麼不對,龍師長不做師長了,還要那麼多槍干啥?他不算計龍師長,更不算計龍師長的錢財,只算計這些槍。
當天夜里,他和凌福蔭帶著一連弟兄,包圍了龍國康的住處,繳了龍國康和手槍隊弟兄的械。龍國康大驚失色,以為他們要把他抓起來,拼命大罵他和凌福蔭。
凌福蔭說,這是沒辦法的事,上面通緝你,我們也不得不做做樣子,不做做樣子,不好交帳。
他也跟著說,我們咋會抓自己的師長呢?我們放你走,過後再給上面說,你從我們這兒逃了,好不好?
龍國康轉憂為喜,說,那好!那好!快給我槍,我走!
他和凌福蔭都說,槍不能給,通緝犯被抓住以後,又帶著槍逃了,咋也說不過去。
無奈,龍國康只得帶著幾個願跟他走的人,空著兩手走了……
原以為和龍國康的緣份到此也就結束了,卻不料龍國康通過老軍長胡榮生四處運動,一直運動到何應欽部長那里,竟把那犯的事運動沒了。二十三年底,何部長說,這龍國康會帶兵,能打仗,尚可用。二十四年春,龍國康官復原職又當了師長,二十六年「八一三」,升任副軍長,二十七年在徐州打得不錯,做了新56軍軍長。
然而,也就是從徐州撤出去沒多久,黃河花園口決堤,隊伍陷在黃泛區寸步難行。龍國康下令新56軍向日軍投降,並奉日本人之命,率部開往鄲城、白集附近休整,從而結束了自己的抗戰歷史。
那時,他和凌福蔭沒跟龍國康往鄲城、白集走。他們旅拿到日本人撥下的第一批給養開出黃泛區之後,突然調轉行軍方向,強行插入弟兄們熟悉的雲崖山區,做了游擊司令,從此和龍國康分道揚鑣。
游擊生活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堅持了兩年,和日本人打,和共產黨游擊隊打,還要和龍國康的偽七方面軍打,抗日的名聲打出來了,隊伍也打垮了。三十年冬,日軍鐵壁合圍,對雲崖山進行清剿,一支隊八百多號人投奔共產黨,三支隊在後山被川本旅團吃掉,余下三個支隊兩千余號人在山里站不住腳了,他和凌福蔭才不得不違心地投靠龍國康。
牽線人是史二女乃女乃。史二女乃女乃神通廣大,操縱著洪門許多堂口,打游擊時就給他和凌福蔭不少幫持。二女乃女乃說,大丈夫要能曲能伸,打不下去,就先到龍三爺手下混著,待情形好了,再把隊伍拉出來不遲。他和凌福蔭怕受龍國康暗算。史二女乃女乃說,他敢,有二女乃女乃我在,誰也不敢動你們一根毫毛!
果然,接受龍國康改編後,龍國康對他和凌福蔭都不錯,直夸他們有骨氣,還和他們拜了把子換了帖。這時候,他黃少雄在龍國康眼里已不是當年那個只認得白面饃的小侉子了,他在四面受敵的雲崖山堅持了兩年,腦袋被日本人標價三千鋼洋,龍國康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龍國康私下對人說,要用自己的人格感化他和凌福蔭。黃少雄覺著十分好笑,怎麼想怎麼覺著龍國康沒啥人格。有人格會通匪分贓麼?有人格會率著一軍人馬當漢奸麼?反省往昔,他實際上並沒有錯,當初繳龍國康的械是應該的,在黃泛區把隊伍拉走也是應該的。
凌福蔭卻被那莫須有的人格感化了,常對人說自己過去如何對不起總司令,而總司令又是如何寬厚義氣,不計前嫌。凌福蔭吹總司令,總司令也捧他,結果,兩年之中,凌福蔭的勢力迅速膨脹,手下人馬擴編為一個綏靖師,凌福蔭做了師長,還兼了綏靖副主任,原先說定的反正話題再也不提了。決定行動前,他曾試探過凌福蔭的口氣,凌福蔭無動于衷。
現在看來,凌福蔭是聰明的,反正的時機還不成熟。就是他的計劃實現了,成功地抓住了龍國康和川本,促使整個第七方面軍起義也不可能完全實現。凌福蔭的綏九師動不動沒把握,新六軍能不能听龍國康的也沒把握。就是龍國康下令起義,新六軍也未必干。新六軍軍長是米傳賢,這人老奸巨猾,極有可能借機踢開龍國康,以新六軍為資本,向南京政府和日本人討價還價,從而出任第七方面軍總司令。
他錯了,把復雜的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他和獨立旅的弟兄們愛國,新六軍和綏九師的漢奸們不愛國。盡管日本人和南京政府象堵危牆,推一推就倒,那些舒舒服服當漢奸的家伙卻不敢推,都怕砸了自己的腳。這是他黃少雄和獨立旅的悲劇,也是國家和民族的悲劇。這悲劇的現實,決定了他今日這場明明白白的失敗,決定了864團八百男兒的壯烈殉國。
敗就敗了,帳他不賴。如果活著落到龍國康手里,他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去死,讓那聲銷帳的槍聲,把第七方面軍從昏睡中震醒……
總覺著自己要死了。身下的草叢已印出紅紅的一片,把積雪都溶化了。周身疼痛難忍,象被無數大釘牢牢釘在了堤埂上。手中的槍不知飛到了何處,他對自己的生命已喪失了主權,就是想利利索索死一回都辦不到了。他只能慢慢地死去,渾身的血流光而死,或者在這冰天雪地里被活活凍死。
身後的墳丘地帶還零零星星響著槍,隱隱約約能听到沓雜的腳步聲。腳步聲恍惚很遠,象在空中飄。他把麻木的雙肘支在堤埂的草地上,拼力舉起沉重的腦袋,想辨明腳步聲響起的方向。無意中發現,不遠處一個滿臉是血的弟兄正向他身邊爬。那弟兄手里攥著根漢陽造,槍托在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凹坑。他想喊他,徒然地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那弟兄人沒到跟前,漢陽造先推了過來︰
「長……長官,幫……幫個忙……」
他掙扎著把槍拖到懷里,卻沒能拉開槍栓,兩只手凍僵了,象硬硬的熊掌。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近乎耳語地說︰
「兄弟,留著你……你那條命……命吧,沒……沒準咱……咱還能看到他……他們完毬哩!」
這時,河西方向響起了猛烈的槍聲和隆隆作響的爆炸聲。他怔了一下,眼淚驟然涌了出來,哆嗦著僵硬的手,向河西方向指,要那弟兄看,嘴里卻什麼也說不出。
河西的曠野上一片連天接地的白雪,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知道,河西打響了,李漢銘的接應部隊來了,玉珠姑娘沒辜負他的重托……
只是太晚了,一切已無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