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琰心緒繁雜,一宿都難以入眠,估模了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便換上了一套便裝,輕聲跟著柏越安排前來接應的人來到了山腳下的一處農舍里。
這是兩軍的中間地帶,安排在這里見面,就都不用擔心對方使絆子。
那屬下把夏琰帶到門口後,便微微頷首後退去,確實是很有規矩。
夏琰深呼了氣,「吱呀」一聲推門而入,直接和正對著門喝茶的李觀棋目光相對。
李觀棋仍然是一副儒者模樣,溫和的面容,青色的便裝,頭發隨意地用一根青綠色的竹子束起來,顯得整個人飄逸不染世俗,看上去倒是個翩翩君子,一點都不像嚴襲描繪的那樣。
李觀棋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夏琰面上做出很輕松的樣子,坐在了李觀棋對面。剛剛對方那輕飄飄的一眼,居然讓他覺得有種被看輕的感覺,心里極度的不爽,但表面上還得和氣地和這孫子斡旋,夏琰暗地里咬了咬牙。
「在下李觀棋。」
「夏琰。」
簡單地介紹認識了下,李觀棋看他似乎面色不善,加了句︰「我听說過你,夏霖的弟弟,二十四歲便官拜兵部尚書,仕途通達。」他有意無意地加重了最後四個字,這點微妙的感覺讓夏琰那不爽的情緒進一步加深。
「我官職都是我自己得來的,和我娘我哥沒有關系。」夏琰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了下。
李觀棋把玩著手上粗糙的茶杯,農舍里都是尋常人家的東西,樸實簡單只追求實用。他依舊面無表情,眼楮都沒看夏琰一眼,「我可沒說什麼。但是啊,不是所有人只要有才華就能有機會被賞識的。不管你自己願不願意承認,你現在的一切,和你的出身還是有很大關系的啊。畢竟一個養在京城沒上過戰場的人,又怎麼能那麼早坐上這麼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呢?」
夏琰皺了皺眉,本能得想反駁,但是一想到李觀棋的遭際,最終只能說一句︰「你還是不要把朝廷想得那麼髒了。」
李觀棋對他這種話語顯然是听多了就不在乎了,不知道曾經有多少人對他說過這句話,好听的都會說,但實際上到做的時候,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他已經麻木了。
「行了,我之前欠柏越一個人情這次才答應和你見面,有什麼要說的盡快。」李觀棋不耐煩地說道,手上卻只是將那粗制的杯子輕輕放回茶盤里。
夏琰捕捉到這一細節,聯想到嚴襲之前說的話,便打著膽子猜測了下︰「其實你是不希望發動戰爭的吧?」
這句話說完後,夏琰明顯感到對面頓了一下,雖然幅度很小,但這也足以說明他猜對了方向。
「那又怎麼樣,我當然不想發動戰爭,但是夏小將軍難道沒听過‘蒼天當死,黃天當立’這個故事嗎?」李觀棋終于將目光放在夏琰的臉上,看著這張稜角分明的臉,很明顯帶有軍士的硬氣,「梁家的江山坐得太安穩了,安穩到都忘了是怎麼打下江山的,我幫他們回憶回憶,難道不好嗎?」
「說來你應該感謝我,夏小將軍,不整這麼一下,你覺得那位會記起夏家歷來對大梁的軍功嗎?」
李觀棋輕蔑地笑了笑,那張一直沒有什麼明顯表情的臉,在此時配上這麼一副嘲諷地表情,倒是輕佻不羈到了極點。
夏琰手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隱忍著怒火,壓低著聲音說︰「所以之前你是故意丟城的,甚至還有可能配合了那群盜寇?」
「對啊。」李觀棋承認得坦坦蕩蕩,「那群蠢貨不堪重用,所以只好這次我親自出馬了。」
「你!」這次夏琰是真的怒了,「你憑什麼這樣?!你知道我折損了多少弟兄嗎?他們都白白死了啊!」
「白白死了?怪我?還是怪你沒早點發現?都不是。要怪你就只能去怪那姓梁的一家!」李觀棋面對他的怒意依舊不慌不忙,甚至反唇相譏道︰「我不想任何一個無辜的人為了沒有意義的事情去犧牲生命。王室貴族好大喜功,一次戰爭對他們來說是好事,但是對于千萬百姓來說確實災難,但是又有誰在乎呢?連你不也是希望早點得功受賞嗎?那些你嘴里口口聲聲的死去的兄弟,你最多也只會給他們家人一點撫恤金吧?但是沒有用啊,不過,你也不在乎吧。」
夏琰被他這麼尖刻地評判,不由得是火上澆油,雖然心里明白不能動氣,但是面對李觀棋這惡意的揣測,他實在是忍不下去。
「你不要因為你的一些偏見就給所有人下定義!我告訴你,我不會,我會把每一位為我戰死的弟兄的名字寫下來,我軍中所有幸存下來的人,不論將帥還是伙夫,都會負責贍養犧牲了的弟兄們的父母,照顧好他們的妻子兒女。」他停頓了下,補充道,「而且,先帝已經故去了,現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是不一樣的,他會重視每一個為國作出貢獻臣民。你這樣反叛,只會讓你城內的百姓受苦,還會讓很多無辜的士兵戰死。」
「再說,你不會不知道那個契丹人參與了這一切吧?他有什麼目的?你和他的關系是什麼?李觀棋,你這樣已經不僅僅是反叛了,還是叛離國家!」
李觀棋眼里瞬間充滿了殺意,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叛國。」
「梁姓皇室不等于整個國家,這個國家的江山是整個國家百姓一代代人守衛下來的。推翻這個王朝不等于背叛這個國家,我只是給他們換個統治者,一寸土地都不會落入異族的手心里!當然畢竟是大改,有點損失正常,但結果終究是好的。」
這番驚世駭俗的話語著實讓夏琰吃驚了一下,他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說背叛皇室不是背叛國家,一般人們印象里朝廷天子就是國家,這是幾乎對等的關系,但今日李觀棋這些話,真實讓他開了眼了,同時他也深刻感受到李觀棋對于皇室貴族的敵意。
他深呼吸了下,讓自己的情緒漸漸平穩,來問最後一個問題︰「所以,你是執意要反,對吧?」
李觀棋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無聲地肯定了他的想法。
那這番談話也就沒有意義繼續下去了,夏琰站起身來整理了下衣服,拍了拍袖子上實際沒有的灰塵︰「李觀棋……觀棋不語真君子,你爹對你期望挺高的,但是還是沒做到觀棋不語啊對吧。」
李觀棋依舊輕笑一聲,實打實的嘲諷之態︰「當我知道自己和我在乎的人只是棋局上不被人重視生死的卒子時,我就知道我做不到觀棋不語了。」
說完他就做了個送客的姿態,兩個站在對立面的人,又這麼會談到一起呢,不過也好,還了柏越這個人情。
夏琰皺了皺眉,大步走了出去,出來沒走幾步就還是覺得不妥,又折返回來說了一句︰「你要是後悔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
柏越收到夏琰的回信的時候,正在新帝登基大典前,似乎是猜到了這個結果,沒露出任何神色,面色如常地把密件處理掉了。
「阿越表哥。」柏越剛走出房間便听到身後有人喊他。
叫他這個稱呼的,也就只有一個人了,他回頭道︰「霽月,你也在這里。」
霽月是柏越另一個姑姑的女兒,可惜年幼父母雙亡,又深得柏明珠的憐愛,便過繼到膝下當親女兒撫養,也有個公主的名號。宮中只有兩個公主,一個是霽月公主,另一個就是沁妃所生的玉榮公主了。但霽月公主雖不是真正皇室,但她人如其名,舉止得體、面容精致、氣質超凡,在宮中的風評要比玉榮公主好很多。
霽月公主走了過來,身後就跟了一個貼身宮女,淺淺地笑著說︰「我感覺有點悶,趁著離大典還有些時間,便讓紫苑陪我出來走走了,正巧踫上了表哥。」
柏越微頷首,也溫和地說︰「最近宮里發生的事情比較多,氣氛比較壓抑,多出來散散心也是好的。還好現在都過去了。」
霽月點頭笑著,走到了柏越旁邊,兩人就這麼並排著往前走。
「阿越表哥,你陪我走走吧。」
柏越剛準備拒絕,就算他現在沒事,和霽月這麼個公主一起逛皇宮多少還是怕對霽月的風評有影響,何況這還是他表妹。
霽月似乎猜到他會拒絕,忙補充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可能,以後也不會見面了。」
柏越听完有點疑惑,「不會見面了,為什麼?」
霽月像有意回避這個話題,輕輕捧起廊邊的淡粉的月季,笑道︰「阿越,你看,這花多好看啊,和你送我的這只簪子很配呢!」
柏越這才注意到霽月頭上插的那支簪子是今年她生辰自己送給她的,由最好的烏木料制成,上面的月季花紋是他親自刻的。由于對亡去的姑父姑母的念想,他對這個表妹確實也是比較上心的,即使當初在北漠逢年過節和過生日都會寄禮物給她,調回京城後,這幾乎成為了習慣。
「霽月,梁朔要是逼迫你用你去換取政局勢力,你不要答應,受了委屈就和我還有梁燁說。」柏越有些擔心梁朔為了政局穩定拉攏勢力用公主來結親,要是真這樣的話,他可以馬上就去向梁朔表明態度。
霽月拉住了他,看柏越著急的樣子,不免有些苦澀的開心,她輕輕地說︰「阿越,他沒有逼迫我。是我自願削發為尼的。」
「為什麼?」柏越更加不理解了,霽月這十幾年好好的,又有什麼打擊會讓她不得不出家?「我不會讓你嫁給你不喜歡的人的。」
霽月搖搖頭,再次抬頭是眼眶有些泛紅,她仍然強撐著笑說︰「沒事的,阿越,只是我喜歡的人,和我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任何人在我這里不管多合適,都是不喜歡的。」
柏越被這麼說得一頭霧水,「你是大梁最尊貴的公主,任何男子和你在一起你都是下嫁,怎麼會不可能在一起?」
她仍然是搖頭,只是淚水再也蓄不住,紫苑忙用絲巾給自家公主擦掉眼淚。
「沒用的,不被允許的,阿越。算了,這大喜的日子我這哭哭嗒嗒的樣子可不行,我還是先回去吧。」霽月說完就要離去,卻還是轉身滿眼眷戀看著柏越,不放心地叮囑了他一句,「阿越表哥,我真的是自願的,不用找我去了哪里,以後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的啊!我,我會為你祈福的!」
柏越看著那匆匆離去的身影,雖然不清楚里面的原因,但感覺霽月的悲傷,僅僅是一個背影,都感覺可以滲出來包裹住他。
他只得往前走,這時看見了那朵被霽月稱贊的月季,確實好看,便折了下來,也不知為何就拿在了手上沒有丟掉。
直到他在一個轉角遇見了梁燁,梁燁特別疑惑地看著他手里那朵月季,似乎不明白柏越一個大男人家家的,不應該拿著這麼一朵嬌滴滴的花。
「這皇宮里哪來的小姑娘給你送花?」梁燁打趣道,雖然柏越知道不會收別人的花,但還是給兄弟一個台階下吧。
「霽月要出家了,你知道嗎?」柏越問道,梁燁和霽月在皇宮來往比他密切,或許梁燁這個表哥知道什麼。
梁燁臉色一下子僵住了,干笑道︰「昨天跟我說的,小丫頭片子自己做的決定,別人再怎麼勸也沒用,還是隨她吧。」
「她心儀的那個男子是誰?」
「誰知道呢?」梁燁表示他也不知道,匆匆說了句自己還有事要忙,便神色古怪地走了,也不知道他個閑散王爺忙個什麼。
柏越繼續拿著這朵花往前走,沒有想法丟掉,這時看到前方亭子里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今天畢竟是大典,那頭青絲被服服帖帖地束成了一個發髻別在腦後,一身紅袍到也提升了幾分亮色,轉過身來那一刻確實有點驚艷。
柏越想起自從上次兩人不辭而別,還沒想好借口和好,雖然還沒過去多久,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終歸是不好。他便走到沐子優身旁,沐子優看著他過來,也沒打算走開,就等著看他葫蘆里面買什麼藥。
「那個,這花不錯,送你了。」柏越看了下,就這花比較順手,就拿它當切入口了。
沐子優用看腦疾人士的目光看著他,就差說一句你有病啊。她將目光收回,淡淡的說了句︰「我不要。」
「這花真的好看!你不收著浪費了……」
沐子優忍無可忍,將花從他手上奪了過來,一把扔在水池里,驚得里面的錦鯉一躲,四處逃散開。
「如果你是想道歉的話,我接受了。」沐子優有些好氣地看著他,說著,「但是你不覺得你用別的女人的花來討好我屬實有點過分了嗎?」
柏越想到這宮里都是沐子優的眼線,剛剛廊上那一幕她肯定知道了,「誒,那是我表妹,那又怎麼了?」
沐子優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把自己想歪了,糾正道︰「我眼線沒那麼厲害,我只是恰巧從你們對面路過看到了而已,我不是什麼刺探別人隱私的那什麼。還有——」
她奇怪地看著柏越,說道︰「你只拿她當表妹,也真是委屈人家姑娘了,她那個中意的人,是你啊,這都看不出來?」
柏越只感到震驚,很不相信地說︰「我?為什麼是我?我可是她至親表哥!」
隨即又想到霽月說的那些「簪子」「不被允許的」「他不喜歡我」……頓時呆著了。
沐子優皺了皺眉,說道︰「你在別人那里都是精明算計的清野王,怎麼到我這里天天跟個沒帶腦子一樣。」干淨利落地撩袍子走人了,留下柏越還在亭內反思……
姑父姑母過世,他照顧表妹是應該的啊,但是好像確實過了一點,想什麼手刻簪子,確實有點過了,像梁燁就是直接送一套字畫或者頭面……
想到可能是他害了表妹的一生,不免有些愧疚,以至于新帝登基大典上都沒緩過勁來。
梁燁看他難得的不在狀態就知道柏越應該是都知道了,便在唱禮結束的空檔,安慰他道︰「沒事的,不是你的錯,不用愧疚,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的,人各有命,霽月也不希望你因為這個一直愧疚她,她想給你留個好印象才一直不告訴你。」
柏越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可我就這麼一個表妹。」
「但她也只是表妹,你明白這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