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流求州,鹿鼎縣,定軍山。
蕭瑟仲秋月,飂戾風雲高。
陣陣秋風,掠過山間樹林,梢冠漸次起伏如波濤,仿佛是在鞠躬致禮,沙沙作響的枝葉摩挲聲,也好似送別時的悲泣。
在朝向中原的坡地上,新開出一片烈士陵園,上萬軍民齊聚于此,舉行著隆重的軍葬儀式。
趙孟啟一身素衣,親自抬著陳勇仁的棺槨,緩緩將其送入墓室中。
隨後,另外三百九十二具棺槨也在將士們的小心翼翼中,妥善安置在各自墓室內。
從開拓團上島後,陸陸續續有軍士及民壯身亡,有死于疾病意外,也有死于部族聯軍襲擊,再加上此次鹿城之戰,共計四百七十六人。
華夏人講究落葉歸根,開拓團原本也打算將這些犧牲者送回家鄉安葬。
然而趙孟啟卻有不同想法,引了一句東坡居士的詞,‘此心安處是吾鄉’,說只要赤旗飄揚的地方,皆是華夏之鄉。
宋承後周定位為火德,軍服以赤色為主,所以有自以為是之人蔑稱軍人為‘赤佬’,不過在旗幟顏色上以其他朝代略有不同,雖然紅色居多,但也有許多別的色彩。
宋代的旗幟樣式種類十分繁多,有不同功能和代表意義,在色彩上大致擺月兌了五德始終說的影響,更受到五行、五方說的影響,如東西南北分別對應的顏色就是青、白、赤、黑。
雖然沒有統一的顏色,不過‘天下太平’、‘君王萬歲’,以及繪著日月星代表君主的‘大常’等重要意義的旗是紅色的,再加上趙孟啟心中‘中國紅’的觀念,因此他要用赤旗來代表大宋也沒什麼毛病。
除了這個形而上的理由外,趙孟啟還把建立烈士陵園、英烈祠、紀念碑、四時拜祭等,這些在吳江縣施行過的措施拿了出來。
對于注重身後事的華夏人來說,很難拒絕這些榮耀,而且趙孟啟又計劃將英烈們的家眷遷居到流求島上來,賜宅授田落地生根。
因此大多數英烈的親人都願意把人安葬在流求,畢竟包括許多軍士在內,他們在家鄉也並沒有什麼產業。
等所有棺槨都妥善放入墓室之後,錢隆將手中的銘旌交給了趙孟啟。
銘旌為大殮後祭禱時懸掛的旗幡,出殯時張舉在靈樞前,入葬時覆在棺槨上,以紅色布帛做成,幅面長度以地位而定,三品以上長九尺,五品以上八尺,六品以上七尺,上面書寫死者名氏身份。
趙孟啟將七尺長銘旌親手鋪在棺面上,上面寫著,‘大宋奉直大夫軍情司干辦陳公勇仁。’
奉直大夫是正六品官餃,屬于因功追封,而陳勇仁原屬皇城司,是隨謝方叔一起到福建任職的,負有對外偵查及對內監督之責。
這種安排在趙孟啟麾下軍隊中是常態,不過東衛中更加正規細化,主官負責軍事指揮,記室負責思想建設,憲兵負責監督和軍紀,軍情司不再參與和干涉軍隊組織內部事項,正常情況下也不再負責戰場偵查。
陳勇仁的隸屬從皇城司換到軍情司,可任務依然還是和原來一樣,畢竟左翼軍還不是新軍。
他也知道自己這任務比較討人嫌,平時就不顯山不露水十分低調,要不是察覺內部可能出現叛逆,曾八也想不起他。
而打入部族聯軍內部的計劃,完全就是他主動提出的,並且一開始他就清楚自己很難活下來。
陳勇仁最後完美地完成了任務,卻也付出了生命為代價,對他的這種赴死報國的精神,趙孟啟深感欽佩,因此才做出以皇儲之尊親自抬棺的驚世之舉。
其他三百九十二名烈士,趙孟啟也是一一親手蓋上銘旌,無論是軍士,還是民壯,甚至是土人,只要是為國捐軀的,都應享受英烈待遇。
隨後,在上萬軍民的送別下,墓葬全部封合,趙孟啟再領著眾人向後土祭告。
「維寶祐四年十月十日,皇宋燕王趙,敢昭告于後土氏之神,今為諸英烈封謚,窆茲幽宅,神其保佑,裨無後艱,謹以清酌脯醢,祇薦于神。」
祭拜過後土神之後,下葬儀式就結束了。
不過將遺體安葬以後,還要將死者靈魂迎接回家,按時祭祀,所謂‘送形而往,迎精而反’。
只是這次有所變動,不是迎接回家,而是迎入英烈祠中。
經過‘題虞主’的儀程後,家屬或同袍捧著三百九十三尊靈位,走向山頂的英烈祠。
因為時間倉促,這個英烈祠只是加急修建而成,暫時只有主殿,略顯簡陋,卻也莊嚴大氣,其後會持續擴建修整。
而英烈祠前方一點,約莫就是後世那個大佛所在之處,將會樹立起一座宏偉壯觀的紀念碑。
將靈位一一放置在設置好的靈座上,層層疊疊,猶如一座大山一般厚重,其他由家人領回去自行安葬的烈士靈位也將陸續請進來。
英靈殿大門敞開著,近六千名將士整裝肅容,以最莊嚴的姿態列陣而立,目視著殿內的靈山。
神主歸位儀式完成後,趙孟啟和眾將領走到陣列前,面向大殿肅立,口中下令,「鳴炮!」
隨即,早已準備好的九門大炮,依次轟鳴,迎接英魂入駐。
震天的炮聲在群山中回蕩,綿綿不絕。
等炮聲稍歇,趙孟啟洪聲喝令,「全體敬禮。」
刷的一下,六千人猶如一人,齊齊平掌于胸前,「浩氣長存,永鎮山河!」
所有人維持著敬禮的姿勢,抿緊嘴唇,神色堅毅地注視著殿內三百九十三個用金字寫成的靈位,身體中熱血澎湃。
現場不管是原左翼軍還是東衛的將士,絕大多數都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軍葬儀式,他們或許從來都沒有想過,僅僅一名普通的士兵也能受到如此殊榮。
真正的戰士不怕死,卻怕被遺忘。
此時,許多將士心中有了一種明悟,當兵不再是只為了吃糧領餉,也不再只是為了博取富貴,而是有了更深遠的向往。
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有幾個功成的大將會記得那些枯骨!?
可燕王殿下不但心中記得,而且還要刻在碑上,奉上神壇,讓千秋萬代之後的人也能記得。
千古流芳,不再是帝王將相們的專利。
這隆重的葬禮不僅令將士們振奮,也讓林應嘉和傅一新等文官,以及沐化、萬幸、麻豁等土人頭長們深感震撼。
盡管這個時代的讀書人,都喊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可即便真心把這句話當信念的,恐怕也沒多少人真正重視過草民的生命,更何況一向被人所鄙視的武夫莽漢。
而燕王不管內心真實想法如何,卻實實在在做到了尊重每個生命的犧牲,給予了最崇高的哀榮。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哪個士卒會不對燕王歸心呢?
別說燕王是皇位繼承人,恐怕就算只是一個草寇頭子,日後也必將創立豐功偉業。
對于沐化等土人頭長來說,卻看到了宋軍的訓練有素和萬眾一心,似乎只要是燕王手指所向,那不管是刀山還是火海,他們都會一往無前。
這種凝聚力和執行力,令他們高不可攀,心中只剩下顫栗和膜拜,不敢稍有忤逆叛亂的念頭。
就連那些被俘虜,實際上成為‘人質’和‘招牌’的南方部族頭長們,也統統拋去異日另做打算的幻想,真正開始考慮如何促使自家族人歸順起來。
至于英烈家屬和自發前來觀禮的百姓民壯,雖然還有許多哀傷,內心卻也涌起濃濃的暖意,意識到英烈們並沒有白白付出生命。
除了生存外,樸素之人追求的無非就是,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若義重于生,舍生可也。
斜陽西掛,照在英靈殿中,層疊的靈位發射著金光,熠熠生輝,仿佛是英烈們欣慰的笑容。
趙孟啟的內心其實並不純粹,所作所為都帶著功利,可此刻卻莫名感覺有些唏噓,雙眼漸漸模糊。
因為他,這些人才死去,將來還有更多人也會因為他而死去。
呼……怎麼突然矯情起來了?
趙孟啟長出一口氣,自嘲一笑,眨眨眼皮把淚花藏起,「禮畢!」
所有將士齊齊放下敬禮的手臂,然後依然一動不動。
趙孟啟微微擺頭,看向英靈殿門柱上的楹聯,‘生為百夫雄,死為壯士規。’
隨後緩緩向前跨步,仔細而鄭重地依次凝視每一個靈位,似乎暗暗許下了什麼承諾,然後他才轉過身,又慢慢掃視著全場所有將士。
「我的將士們!」
「今日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以最隆重的禮節,安葬了我們昔日的同袍,將他們的英靈供奉于祭祠中,你們覺得,要用命換來這些,值不值!?」
這一問,讓所有將士都是一愣,沉默了一會,才爆發出山呼海嘯,「值!值!值!……」
過了好一會,趙孟啟高高抬起雙手,在虛空中按了幾按,所有的喊聲便立刻止息。
隨即他搖了搖頭,哂笑道,「如果僅僅是這樣,那我認為不值。」
此言一出,將士們沒有嘩然,眼神卻都變得呆滯而迷離,林應嘉等文官也是疑惑不解,其他听到的人更是滿頭霧水。
殿下是不是太累了?所有開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了?
趙孟啟站在原地,仍舊聲音清朗宏亮,「太史公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那如何才是重于泰山呢?是風光大葬?是名垂青史?」
「我覺得是,又不僅僅是,因為人的一生很短暫,如果能好好活著,那就比任何形式的死亡都要強。」
「但如果有人不讓咱們好好活著,也不讓咱們的子孫好好活著,那咱們只能去抗爭去戰斗,因此死亡常伴我身。」
「而這個死亡,換來的是咱們的親人繼續好好活著,是咱們血脈得以延續,是咱們的後代不受屈辱和奴役,是咱們的脊梁骨不被打斷,是咱們祖先以來的文明可以傳承下去……」
「咱們生逢這個時代,這些就是咱們的職責,如果咱們不作為,遲早也是一死,卻死得窩囊,死得毫無意義和價值,是枉來這人世走了一遭。」
「英雄事業憑身造,天職寧容袖手觀。」
「英雄值得紀念,也必須紀念,但我們成為英雄卻並不是為了讓人紀念,是因為我們本身就是英雄!」
「告訴我,是不是!?我們是不是英雄!?」
所有將士都沸騰了,發出震天撼地的怒吼,「是!是!是!我們是英雄!」
趙孟啟血脈噴張,振臂狂呼,「那英雄要做什麼!?」
「驅除韃虜,掃清腥羶,復興華夏,開疆拓土!」
「驅除韃虜,掃清腥羶,復興華夏,開疆拓土!」
「驅除韃虜,掃清腥羶,復興華夏,開疆拓土!」
一遍又一遍,將士們激情澎湃,絲毫不知疲倦,迸發著全部的力量,向天地萬物,向歷史長河,莊嚴宣誓!
似乎有一股看不見模不著的軍魂,正在悄然凝結,
所有的文官被感染,全都一起吶喊起來。
百姓們,烈屬們,甚至那些不明白意思的土人們,也全都瘋狂吶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