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欲求樊城,蓋因襄陽門戶也,不可或缺……』諸葛亮緩緩的說道,『然此地……于驃騎而言,留之何益?』
還沒等徐羽廖化反應過來,諸葛亮抬手,虛虛一指,『驃騎欲得此地乎?非也,乃求民也!如今樊城之中,百姓十去其九,商鋪閉戶,士族皆離,倉廩皆空……二位,不妨思之,留之何益?』
當諸葛亮第二次說『留之何益』的時候,徐羽和廖化也漸漸的從一開始的驚訝慢慢的恢復過來,開始認真的思考諸葛亮所說話語之中的內容。
樊城,之前曹軍夏侯等人來的時候,就已經遷徙過一次,後來曹洪潰敗之後,徐晃又下令引了大量的樊城百姓北上。對于樊城原本城中百姓而言,遷徙當然不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但是總比要在戰場一線被抓了壯丁要更好罷?
在這些普通百姓眼中,雖然說要背井離鄉,即便是懷著擔憂,但是總歸多少還有驃騎的允諾,還有活下去的希望,要是真是淪陷在戰事之中,怕是九死無生!因此大部分的樊城百姓基本上都是走了,當然,任何時代總有一些怎麼說都不想離開故土的人,而這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一方面身體不適合遷徙,另外一方面也是不願意拖累自家的年輕人,便留在了樊城之中。
對于留在樊城中的人,諸葛亮剛開始的時候覺得有些焦慮,因為他知道若是真的和曹軍爭奪起來,這些人遲早都會死,但是在他和這些民眾溝通交流之後,諸葛亮他竟然發現這些人遠遠比諸葛亮本身還要看得更開……
『你是個好官……』
『不用擔心我們……』
『我們知道,我們都知道……』
諸葛亮便是默然了。
這些人若是放在後世,那麼多數還是可以算是壯年,甚至還有些人會跳著腳大叫老子還年輕,但是在大漢,這些四十多五十幾的人,已經算是步入了老年。因為長時間的勞作和營養不良,這些四五十歲的大漢子民,身上難免已經有了各種的慢性病,亦或是隱患。當這些人的孩子離開了樊城之後,這些人就幾乎是處于能過一天便是算一天的狀態了。
要是遇到那些喜歡道德綁架的鍵盤俠,便是會立刻跳將出來,劈頭蓋臉的先罵一頓,然後指責驃騎不負責任,沒有人味,光做表面文章,有種就要讓這些人也安度晚年啊,得享天年啊,幸福安康啊,平安喜樂啊……
但是這些豬腦袋也不想想,就算是後世,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削減養老福利,而在個封建王朝的初期,能做得到這些要求麼?若是贍養這些人,錢財從哪里來?大風刮過來的?就像是公司里面見到了某人領了一筆超過自己的獎金,便是起哄要求要請客,不請客便是小氣,不合群,沒有同事情誼等等,但是這些豬腦袋也從未想過,他人拿到的獎金也是天上刮大風掉下來的?
諸葛亮不是鍵盤俠,更不是豬腦袋,但是他依舊有一顆憐憫之心,他想要盡可能的讓這些人能過在樊城之中存活下去,雖說幫不了他們,但是也別因為自己的原因就害了這些樊城人……
畢竟若是繼續在樊城內外交戰,折損的不僅有驃騎兵卒人馬,還有這些城中殘留的百姓。雖然說諸葛亮心懷慈悲,但是真要是戰事吃緊,諸葛亮能跳到徐羽廖化面前大叫說不能征用這些百姓勞作,什麼事情都只能讓驃騎兵卒自己做麼?退一萬步來說,樊城若是不能守,以驃騎兵卒的強橫,突圍問題不大,然後樊城留下來的這些百姓呢?夏侯惇等曹氏集團會善待這些百姓麼?攻伐城池使得曹軍折損,一旦攻佔了樊城,這些百姓不就是最好的發泄品麼?
『故而,若是吾等撤離……』諸葛亮微微嘆息說道,『這些百姓多半還能活……若是堅守于此,待你我突圍之後,城中百姓便幾近于亡也……』
徐羽皺著眉,對于諸葛亮的悲天憐人不以為然。打仗麼,哪里沒有死人的,當年西羌鬧騰得那麼厲害,天水城內外動不動就尸橫遍野,也沒有那個大漢官吏會站出來說一聲要保護百姓,要愛惜生靈。
倒是一旁的廖化有些動容,他沒有想過諸葛亮竟然是從這個角度在考慮問題,或者說諸葛亮連這個方面都一並考慮到了……
廖化雖說當年是跟著流民一路到了關中,也吃了不少的苦頭,但即便是如此,他依舊沒有將這些普通百姓的生死納入對于戰事的考量範疇。戰陣安排,兵卒調配,器械運作,地形考量,士氣調整,將領安排,這些問題就已經是夠讓人覺得繁瑣頭疼的了,而諸葛亮竟然還有心思分出來考慮在樊城之中留下來的這些民眾!
一時之間讓廖化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棄樊城……』徐羽沉默半響,緩緩說道,『然鎮軍將軍先前所言……這個……怕是不妥罷?』
諸葛亮顯然已經思量妥當,聞言便是點了點頭,說道,『鎮軍將軍托付吾等,駐守樊城築陽一線,非樊城一地也……』
徐羽還待說些什麼,諸葛亮卻伸手示意,『徐校尉所慮,亮亦知曉,無非有二,一則築陽城池簡陋,不如樊城堅固;其二,便是駐守樊城時日較短,多恐難以支持月余……』
徐羽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道︰『確實如此。』
整體上來說,徐羽既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也不是說非要拖著樊城百姓一同防守,而是說在考慮到了戰事方面上,如果說放棄樊城能有更多的好處,能夠達成鎮軍將軍的要求,徐羽當然也願意接受諸葛亮的建議。
諸葛亮微微笑著,又說出了一番話,便是讓徐羽廖化都不由得皺眉思索了起來……
……(*^__^*)……
樊城的三人還能從容的安排各種事項,而對于夏侯惇來說,卻沒有辦法從容的起來,即便是他想要盡可能的表現得從容,卻難免流露出了一些焦慮。
這種焦慮或許誕生于南營升騰起的火,或許因為是見到了曹真的傷,又或是看見了何晏那個虛浮無能的嘴臉……
不管怎麼說,何晏的老母依舊是曹操的小妾,所以,即便是夏侯惇滿腔怒火,依舊只能將何晏的問題押後到等曹操來處理。沒錯,縱然曹操的大頭這邊疼那邊疼,但是小頭還是可以這邊爽那邊爽的,畢竟是大將軍的老婆麼……
即便是將何晏的問題擱置,其余的問題依舊不少。很顯然,當後營被焚燒之後,進攻樊城的渴望不僅是沒有降低,反而更加的迫切。因為不管是夏侯惇還是曹仁,亦或是其他一些通曉事理的曹軍將領,都明白一個事實,如果就這麼退回襄陽,所謂的重整旗鼓,可能最終就真的只能是『重整旗鼓』了。
一場大火,固然損失了不少的輜重,尤其是船只,更是十余二三,折損慘重,但是對于普通兵卒而言,並不清楚這一點,大多數的北營曹軍兵卒只是知道南營被偷襲了,曹真受傷了,對于具體情況麼,不甚了解。
若是真的退兵,那麼這些原本不怎麼了解情況的曹軍便是立刻知曉了問題嚴重性,想要再恢復士氣,何時才能卷土重來便未可知也。
因此夏侯惇和曹仁兩人商定,必須趁著現在輜重還不算是太吃緊,一方面令那些殘存的船只迅速順流而下去襄陽補充一批物資來,另外一個方面就是要盡快的攻下樊城,不能再拖了。這一次,夏侯惇甚至都想要自己親自上陣,攻伐登城了。
可就在夏侯惇和曹仁商議確定,準備等第二天天明就展開新一輪的攻擊的時候,意外再次發生了……
至于為什麼不當天?夏侯惇也想啊,但問題是昨夜南營動亂,便是神仙也要先控制理順一下,恢復秩序清點物資之後才能繼續作戰罷?缺損的兵卒要調整,受傷的兵卒要安置,又不是電子游戲,即便是整個隊列死到最後一個,只要按上幾個?號標識,補充滿員之後戰斗力依舊不會絲毫減弱。
就在夏侯惇和曹仁準備發動攻擊的前夜,樊城動了,而且一動就是全城出動,盡數出擊的架勢,嚇的夏侯惇和曹仁立刻一骨碌爬了起來,登上了高台四下眺望。
夜色之中,有些光火晃動,但是不足以給夏侯惇和曹仁足夠的光線看清楚周邊的一切,只能通過夜風之中傳來的各種聲響來輔助判斷。
營地之中負責斥候的軍侯也是滿頭大汗,因為派遣出去的偵查的兵卒受到了驃騎斥候的襲擊,因為曹軍斥候身後的營地光線較強,而面向樊城較暗,所以曹軍斥候便是吃了大虧,可問題又不能讓夏侯惇下令熄滅所有營地火把,只能硬著頭皮派遣,可是折損率著實令人頭疼……
『出擊!以試虛實!』在不明白樊城周邊的具體情況,斥候又是不給力,最好的舉措便是用武力偵測。
一名曹軍的軍侯一面高高舉著盾牌,一面領著兵卒沖出營門。
『向前十步!』
左右雖說都有一些稀碎的聲音傳來,但是並沒有發生任何情況,軍侯回頭看了一眼大營,然後再次下令︰『向前二十步!』
兵線搖搖晃晃的向前推進,曹軍兵卒盡可能的控制自己,將刀槍伸向了面前的灰黑,維持著陣型,向前緩緩的前進。
又是二十步,到了。
曹軍兵卒剛剛停下來,還沒有松上一口氣的時候,忽然就听到了刺耳且熟悉的聲音!
『 !』
『嗖嗖!』
曹軍軍侯撕心裂肺的吼叫著︰『舉盾!』
幾乎是本能一般,當熟悉的箭矢飛行的聲音在空中響起,曹軍兵卒便是紛紛將盾牌舉起,形成盾牆。如果說一般的箭矢基本上來說也就足夠防御了,可問題是對面似乎還有強弩!
強弩的聲音沉悶且厚重,就像是重錘敲在鼓面之上,立刻就有曹軍兵卒被弩矢擊中,痛苦的翻到在地,慘叫出聲。
『射擊!弓箭手!還擊!』
曹仁站在寨牆之上,指揮著曹軍兵卒朝箭矢襲來的方向進行還擊。成片的箭矢在夜空之中飛舞而過,密如飛蝗一般,但是因為是盲射,恐嚇和阻止的效用大于殺傷。
正常來說,在遠程攻擊之後,便是會沖鋒一波,然後以近戰擊潰曹軍陣線,而曹軍的箭矢便是為了攔截對方近戰兵沖鋒的。
可怪異的是,對面似乎根本就沒有任何想要近戰的想法似的。既沒有沖擊兵線,也沒有繼續射擊,要不是曹軍兵線之中還有起伏的慘叫聲,不免會讓人懷疑方才的受到的攻擊究竟是不是一個幻覺……
『莫非……』曹仁眼珠轉動了幾下,『對面只是弓箭手牽制?並無其他兵種?』曹仁從來沒有像是現在這樣這麼迫切的希望天色光亮,渴望著下一刻太陽就能升起,然後將戰場照得一個通透。
『向前……』
『 !』
『嗖嗖嗖……』
熟悉且恐怖的聲響又一次傳來,曹軍軍侯立刻吞下了方才的指令,將腦袋縮在盾牌後面。推不上去了,就這麼地罷,誰想要推上去誰去,老子就縮山,呃,盾牌後面!
悄悄的上前?開腔的不要?很抱歉,曹軍兵卒的訓練科目之中,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項目,也沒有對應的指令。或許夏侯惇曹仁等精銳私人部曲有練習過這種要求較高的戰斗技能,但是一般的曹軍兵卒麼,基本上都是處于『大家向前吼不吼啊』,『吼啊』的類型,不吼不動,吼了才動,要不然怎麼叫做『令行禁止』?
樊城城門外的夜色中,一枝枝羽箭接連不斷的飛來飛去,夾雜在中間的曹軍兵卒只想要罵娘又不敢開聲。畢竟後方自家的弓箭手也未必都是好準頭,曹軍軍侯就看見了至少有兩個倒霉的家伙是上插了箭矢的……
『子孝叔叔,要不……』曹休上前一步,準備請纓,卻被曹仁攔了下來。
『算了,先收兵回來罷。』曹仁看了曹休一眼,搖了搖頭,『萬一又是布了鐵蒺藜,當如何抵御?』
派遣一隊兵卒前出,雖然受到了攻擊,但是刀盾手本身對于弓箭的防御力就較強一些,所以損傷也比較小。另外也證明了在夜色之中確實是有驃騎的兵卒,從箭矢密集度上來看,數量也不會少于千人,雖然無法確定這些兵卒的具體位置,敵暗我明有些難辦,但是只要天色一亮,不就是立刻形勢逆轉了麼?
況且萬一又是疲兵之策怎麼辦?亦或是引誘之計?反正現在已經證明了營地外面確實有驃騎兵卒,那麼就固守營盤,等待天命最為穩妥。眼下曹軍上下,能不冒險就不要冒險了,等天色光亮之後,再揮軍進攻就是。如此一來,曹軍可以在營盤內以逸待勞,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發揮出兵種配合的優勢,不至于像是現在這樣,黑夜當中影影綽綽,想抓抓不到,想打打不著白白受損……
果然,片刻之後,夏侯惇的號令傳遍了營地,除了必要的值守兵卒和寨牆之上的弓箭手之外,大多數的兵卒都要求帶甲休息,然後等待黎明的到來,在天明之時,就會對樊城發動毫無保留的進攻!
『嗯……不出所料……』諸葛亮笑著,然後和徐羽說道,『徐校尉,斷後之事……』
徐羽哈哈一笑,說道︰『孔明放心就是!』
諸葛亮再次拱拱手,點了點頭,卻並沒有離開,而是又向城中而去。
『孔明你這是……』徐羽叫道。
諸葛亮說道︰『亮與樊城鄉老一言,並不會耽擱……』
樊城之中,大部分的驃騎兵卒在夜間便已經開始撤離了,如今剩下的便是徐羽的斷後騎兵隊列,以及原本這些居住在樊城的百姓。
見到了諸葛亮前來,這些樊城百姓便是站起身,向諸葛行禮。
『諸位……放心吧,你們的書信都已經帶出城了……』諸葛亮說道。這些樊城百姓大多數都不會寫字,是諸葛亮讓軍中書吏用了半天的時間記錄了些口訊,大概都是一些『二蛋狗剩你好嗎,我這里很好』類似的話語。
諸葛亮環視一周,然後說道︰『記得,天明時分,就放火燒了此地……』諸葛亮指了指身後的樊城府衙,『切記切記,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想要讓這些樊城百姓活下來,一方面是盡快結束荊北地區的戰事,不至于打成消耗戰,這些人就自然不用被當成消耗品來使用了,另外一方面則是讓這些人從沒有價值的老弱病殘,重新成為有一定剩余價值的未退休人員,那麼自然曹軍也不會痛下殺手了。
所以,撤兵是第一步,而焚燒樊城府衙,則是第二步。
趁著夜色撤兵還算是順利,被之前偷襲揍過一次的曹軍顯然更加的謹慎,不願意和驃騎人馬打亂戰,想要在天明之後利用人數上面的優勢來作戰,可以說曹軍整體戰術意圖十分的清晰明確合理,但是也正好就是諸葛亮所預料的那樣。
那麼在天明之時焚燒樊城府衙,而樊城府衙周邊,就基本上都是原本樊城士族子弟的住所,也算是比較繁華,想必燒起來別樣好看……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些士族子弟的街坊和普通百姓的住所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相距較遠。
樊城對于驃騎,猶如雞肋,但是對于曹氏夏侯,卻重要無比,所以一旦樊城火起,誰會著急?一邊是要追擊,一邊是要救火,對于夏侯氏曹氏等將領來說,難道說會讓兵卒救火,讓樊城這些百姓去追擊?
同樣的,秋高氣燥,即便是救火,也未必能夠搶下多少樊城城北的街坊,而一旦府衙一帶被燒毀了,對于夏侯氏曹氏等人來說,也不可能會到城南的貧民窟當中去居住,修繕和重建也就成為了後續的必然,而原本樊城之中的這些年歲大一些的百姓,自然就是會被征發作為勞役……
非常諷刺的就是在這里,是的,作為勞役,這些人就還有價值,不發工錢,也會給些吃食,即便是會有不少的人因為勞作而死,但是總好過于見到樊城毫發無傷,曹軍轉眼一看,這些老弱留之何用,浪費糧草麼?不如直接放縱兵卒屠戮一空,一方面可以泄憤平復兵卒怨氣,另外一方面又可以嫁禍到驃騎頭上,同時還不用負擔這些人的口糧,豈不三全其美?
諸葛亮回頭看了一圈,檢查了一遍留下的火種,然後微微嘆息一聲,轉身而走。在經過樊城府衙門口的時候,諸葛亮微微一滯,看了看那空開的朱紅色大門,目光之中閃過一種難以描述的神色。
這些人是大漢子民,卻不得不依靠焚燒府衙毀壞大漢權柄的象征活下去,而天下還有多少大漢子民,還要毀掉多少大漢權柄的象征才能求活?當這些朱紅大門,這些大漢府衙都被焚燒了,這天下還能叫大漢麼?
不叫大漢朝,又是會稱什麼?
夜色沉淪,又有誰能看得清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