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句章城內外,就只是听見秋夜寒風嗚嗚卷動之聲。
城頭之上跳動著火光,映照出點點人影晃動。
城牆上刁斗森嚴,往來巡邏的軍士衣甲多少也有些凝霜。沒有值守在戰位上的兵卒圍著火盆取暖休息,卻沒什麼人有說話閑談的心情,只听見城牆之上,兵卒來回走動帶出的兵甲聲響。時不時有人向著城外那一片黑暗望出去,神色緊張。
在句章城中,並不是很大的府衙廳堂之內,擠滿了人,句章縣令縣丞縣尉都尉,親兵護衛侍從僕從,帶著各自不同的神色,議論紛紛。
原本以為只是鹽場鹽工作亂,一開始沒引起什麼太大的關注,畢竟哪一年鹽工礦工什麼的沒暴亂過?又有哪一年的鹽工礦工最終能有好下場?即便是暫時妥協一二,最終都是要討回來的。
所以句章城中的這些兵大爺起初真沒有將鹽場暴亂放在眼里,直至听到了孫輔的消息……
這就兩碼事了。
孫家內部的事情,在外人看來,本身就有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說孫權得位不正罷,又是孫策親自選的,還有張昭周瑜等人的背書。
若是說孫權正罷,孫策之子也漸漸大了,孫權一句屁話都沒有,甚至連點表面功夫都沒做……
如今孫輔打出了旗號,句章城中氣氛就立刻沉重了十分。所有軍將都晝夜輪番而上城頭,巡視檢查防務,穩定軍心。就連之前懶散的縣尉都尉,也再不回自家那頗為舒適的小窩了,每隔一個時辰必然會走一圈,也算是鼓舞士氣罷。
句章是江東之東,和江東那些大郡大縣相比,不管是城防還是兵力,都是比較欠缺的,只不過因為多少防備著這些鹽工礦工,還有些南越蠻夷,才有一些常駐兵卒。因此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說,似乎都不能帶給廳堂之內的這些人充足的安全感,人人都在比手畫腳,大聲爭論。
『干脆將城門都用砂石堵死了,然後在城牆上多多架設弓箭長槍!不行在城門之處挖斷了,再掘出深濠,密密栽埋木樁!看有多少人能用來送死?!』
『你這城門一堵,要進來倒是不好進,可是我們要出去同樣也不好出去!』
『出去作甚?打鹽工倒是沒什麼問題,但是這平南將軍……』
『什麼平南將軍,都被流放了還將軍?』
『上面又沒說有撤職?』
『這還能明著說麼?』
『先別管那個,先說防務,眼前的防務!』
『……』
『光守城,恐怕不行,我們在這里,便是要擋著這個……這些人侵擾吳郡西進之路,若是我們自家先將城門封死,這城外之人就知道我們不可能出城了,便是可以放心大膽的越過,然後西去……如此一來,即便是我們這城守住了,到時候主公論罪起來,一個消極怠戰恐怕是跑不了的……』
『那怎麼辦?出城迎戰?那……那可是活捉了涇縣大帥的!你確定能打得過?』
『可是他現在手下只有鹽工!』
『你怎麼知道只有鹽工?可別忘了,他還有個兄長!兄弟有難了,兄長會坐視不理?原本都看押得好好地,突然人就出來了!這里面沒點東西,你信麼?』
『那你說怎麼辦?守不好守,戰不能戰,這要怎麼辦?』
『要按照我的意思麼……不妨詐降而誘之……然後埋伏些刀斧手……嘿嘿……』
『你瘋了?這要是真死了……嘶,牽扯太大,太大,不行,不行……』
『我出了主意,你又說不成,那你自己有什麼主意?』
『這個……』
眾人七嘴八舌,扯來扯去,讓句章縣令頭疼無比。
想要死守,外憑堅城,內恃人心,缺一不可。多少堅城要塞,就是因為內亂而輕易告破,所以只要有內顧之憂,這一場仗無論如何也打不好!可是偏偏是孫輔領頭,這本身就是孫家的『內憂』!
殺孫輔,確實能解決當下的問題,但是孫輔是孫賁的弟弟,而孫賁又和孫家外戚吳氏關系不錯,這其中的很是復雜,若是孫輔死在了城下城中,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會得到孫權的獎賞,但是往後麼,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死在了孫賁吳景等人的報復之下……
但是反過來,若是不殺孫輔,除非是座椅上換了一個孫家人……
嗯?
這一次,會不會是……
要不然也不會挑選在這個時間點上?
其間輕重,決斷為難。
漸漸的,眾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句章縣令的臉上。既然句章縣令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決定了最終的主意還是要他來定!
『這個……讓某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眾人相互看看,也是有些無奈的各自轉開了目光。
句章城外十幾里,幾簇火把將孫輔之前的道路映亮。
在孫輔身後身側,緊緊跟著的便是像是二愣子一樣早先就跟著孫輔的人,一心一意都放在了孫輔身上,只需要孫輔一聲號令,便是用血肉去撞,也會奮勇向前。
孫輔多少還是會統兵的,也有不少的實戰經驗,這原本在孫堅孫策期間,是一項優勢,畢竟孫家原本就是打下來的基業,家族之中多一些統兵的人,自然就可以幫著震懾江東士林這些地頭蛇……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在孫策死後,像是孫輔這樣的人,頓時就成為了孫權眼中的最不穩定的因素!
其中最為根本的原因,就是孫策和江東士族對著干,而孫權開始和江東士族媾和了!
正是這種孫氏外部環境的改變,使得孫權一方面不再需要太多的統軍將領行使鎮壓的職能,另外一方面也反過來使得這些在外統兵的孫氏將領,多少有些懷疑孫權是不是成為了孫氏的叛徒……
那麼到底誰是背叛者?
亦或是,雙方都是?
孫輔不知道。他甚至不清楚將來會怎樣,他只是因為被憋屈得太久,想要找一個能夠說理的地方,找到一些能夠傾听他委屈的人,至于要不要,亦或是能不能推翻孫權,其實孫輔真沒有想那麼遠,就像是當下眼前的道路,黑夜之中,只有眼前的那麼一小段……
在句章城頭,縣尉再一次的爬上了城牆巡視。
巡視之際,無非就是看輪番值守有沒有做得好,下來休息的軍士們能不能安排得妥當,有沒有什麼異常現象,有沒有鼓噪生變的可能等等……
作為將領,統帥兵卒,並不是簡簡單單坐在中軍大帳之中,以為只要號令發出,兵卒就會听從,沒有付出極大的精力和耐心,像是敲打鋼鐵一般,一點點的從頭關注到尾,稍微有些不注意,長劍就有可能被敲打成為了鐵耙,而對于句章來說,顯然不管是現在的這個縣尉,還是之前那個都尉,都只是領兵作為一個差事,能對付就對付過去完事。
因此事到臨頭,縣尉都尉心中沒有底,城中兵卒一樣心慌慌。
句章也不算是打,轉眼之間就走了半圈,一切都算是正常。
值守的兵卒站在城頭,被替換下來的兵卒靠在避風之處圍著火盆休息,城中街道市坊都靜悄悄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異常聲響。
縣尉滿意的停了下來,回顧左右,浮現一些笑出來,『一切正……』
話還沒有說完,遠遠的就听到有人驚呼!
縣尉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然後崩塌,『何事驚呼?!』
『來……來,來了……』
『他們來了!』
在城外遠方,目力所及之處,便見到了一些火光跳動著……
縣尉趴在城頭,死死的盯著,『該死,該死,來了,真來了……』
在事態沒有真正懟到面前的時候,總是有人會覺得還有些僥幸,然後見到應該料想到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依舊是不肯置信。
孫輔到了城下,仰著頭看著城頭︰『某乃平南將軍!如今君王無道,妄動刀兵,荼毒百姓,坑害賢良,勸之惘聞,一意孤行!長此以往,江東敗壞,百業凋敝,民不聊生,唯有奮而自救,行兵諫之!某行此事,不求高官厚祿,唯求江東穩固!天可鑒之!若爾等助紂為虐,枉顧百姓民生,天自滅之!』
『願與某同諫者,可速開城門!某定然約束兵卒,秋毫無犯!若是頑冥不化,妄圖螳臂擋車,亦休怪某手下難以留情!』
孫輔聲音滾滾,響徹城上城下,引得不少句章兵卒相互交頭接耳,听不懂的找听得半懂不懂的詢問,然後完全听得懂的卻是臉色煞白,心中不知道多少念頭盤旋不定。
『戒備!全員戒備!』縣尉大吼著,『沒有某的號令,誰也不可妄動!速速請縣尊前來定奪……』
正在傳令準備離開的時候,就看見臨近城門的一處街坊之中,突然人影晃動!
句章城中遇到了這樣的事情,自然就是入夜宵禁,可這當下十幾條人影明顯違反了宵禁之令,猛然沖將出來,又未舉火,城頭上的火光並不能將其顏面全數照亮,也就分不清到底是民,亦或是兵,或者是什麼其他的人……
還沒等城頭縣尉等人做出什麼反應,這群人之中便有人大喊著,『平南將軍,某願追隨!助你開城,兵諫昏君!』
事發突然,等到了這些人紛紛大喊起來之後,縣尉才反應過來,頓時又急又氣,跳著腳大喊,『大膽狂徒,來人,且與某……』
還沒喊完,便有人欺近了縣尉,縣尉本能的察覺到了有些不妙,正準備詢問或是躲避,卻也來不及了,之間寒光閃動之下,便是一刀沒入縣尉的肋下!
城頭之上,頓時轟然大亂!
而此刻在城門之處,沖出市坊的這些人顯然有備在先,人人持刃沖進門洞之中,值守在門洞左近的句章兵卒連忙反抗,但是一來沒有準備,二來器械兵甲的裝備也是一般,加上士氣也是不足,在被砍倒了幾人之後,便是嘩然一聲喊,紛紛逃離,將城門洞讓給了這些凶神惡煞的來襲之人。
雖然說這些來襲的人也有受傷的,但是傷勢並不是很嚴重,所以很快的就城門門閂取下,並且朝著外面的孫輔等人招手……
孫輔還沒有反應過來,在身後的那些鹽工什麼的就已經是安耐不住,根本沒有等孫輔發話,在嚎叫之聲中,便往城中撲去!
孫輔連忙大叫︰『不得作亂!不得襲擊無辜百姓!不得……』
然而那些興奮到了極點的鹽工礦工,哪里有人會听?這些人眼珠子早就紅了,滿腦子里面被各種所充滿,孫輔的吩咐和號令,便是一個字都塞不進去!
在城頭之上,那名殺了縣尉的人,手中捏著帶血的短刃,看著周邊呆滯的句章兵卒,『還不棄械歸降?我領著你們,去找平南將軍乞命!主上昏庸無能,江東唯有平南將軍方可為主!屆時爾等少不得都有功勛,得蔭妻子!』
在那名殺了縣尉的人身邊,也有人持刃大呼,『還不速速棄械歸降?一群不知死的東西!』
當啷一聲,先是一柄長矛落地。接著就是一連串響動,城頭之上,頓時全數沒了斗志,要麼是棄械投降,要麼便是一聲不吭,靜悄悄的溜走,和沖進句章城中的那些鹽工礦工展開了零元購的活動……
陷入瘋狂之中的鹽工和礦工,就是一盤散沙,即便是孫輔有通天之能,想要在這斷斷的時間之內就能打造出一只令行禁止的軍隊,根本不可能。
句章城中很快就四處響起了陣陣驚恐的哭嚎聲中,熊熊的火頭也這一處那一處的升騰而起,對于建設麼,人類是需要統一協調合作協力才能做得像個樣子,但是對于破壞,卻可以無師自通,根本不用什麼教導……
二愣子跟在孫輔身邊,看著轉眼之間已經是淪陷的句章,腦袋之中暈乎乎的,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將主,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輔沒有回答,只是默然看著,良久,最終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ˋ′)……
句章的變化,就像是狂風一般,迅速的席卷過境,飛越了山川樹林,飛過了村寨城池,然後跳進了孫暠的府衙之中。
孫恭興沖沖的便是走進了書房,抬眼見到了孫暠,便是喜上眉梢的說道︰『父親大人,听聞句章叛亂了!叛軍已然將句章攻陷!』
孫暠正捧著書卷在看,听聞了兒子的話,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是不咸不淡的『哦』了一聲。
孫恭愣了一下,然後看著孫暠的樣子,眼珠左右動了幾下,恍然說道︰『父親大人,莫非……』
孫暠這才將手中的書放下,然後看著孫恭,『句章叛亂,你高興什麼?』
『啊?』孫恭張口結舌,半響才低聲說道,『父親大人,這,這不是……』孫恭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接收到了孫暠嚴厲的眼神,頓時一伸脖子,將後半截的話給吞了回去。
孫暠指了指一旁的席子,『坐。』
等孫恭坐下了,孫暠才慢悠悠的說道,『如今江東叛亂,身為人臣,當心憂也……某且問汝,何喜之有?』
『這個……』孫恭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這個……孩兒孟浪了……』
『所以,知道要怎麼做了麼?』孫暠點了點頭,問道。
孫恭想了想,略帶了一些的試探說道︰『孩兒應該悲傷莫名,憂心忡忡?』
孫暠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不對。』
孫恭想了又想,然後惦著臉笑著,往前湊了湊,『還請父親大人指點……』
『僖公十四,冬,秦饑,使乞糴于晉,晉人弗與……』孫暠淡淡的說道,『知道該如何做了麼?』
孫恭感覺自己腦袋大了一圈,不由得用手在額頭上捏了捏,似乎這樣就能使得擴大的腦袋再縮回去一樣,『父親大人之意是……』
『最近都干什麼了?』孫暠橫過來一眼,『此乃左傳所記是也!不是吩咐汝需時時參詳,多多研讀麼?』
孫恭有些尷尬的低下頭。
『嗯……』孫暠皺起眉頭,『成天奔馬走狗,不學無術!這兩日且將左傳之中僖公年事,抄一遍來與某!』
『啊?!』雖然說孫恭對于左傳具體的一些東西不是很熟悉,但是畢竟也翻閱過幾遍,多少有些印象,當下便是求饒道,『父親大人,孩兒知道錯了……這個,這個……可否,不如抄閔公之傳罷……』
『不行!便是僖公!』孫暠不答應。
孫恭見孫暠態度堅決,也就只能是垂頭喪氣的應答道,『……謹遵父親大人之令……』
『好了……去罷!』孫暠又重新拿起了書,繼續看了起來,『若是還想不明白,便是將此事告之超兒,注意看看其神態如何……』
孫恭有些模不著頭腦,只能退了出來,然後轉過回廊的時候剛好踫到了孫超,于是便將此事說了一遍。
孫超滿臉的同情和悲切,微微嘆息了一聲,拍了拍孫恭的肩膀,『三弟啊……此事,為兄……真是愛莫能助啊……三弟,且去好好抄寫罷,為兄就不耽擱三弟了……』
說完,孫超又是嘆息了一聲,然後轉身而去。
孫恭歪著頭,盯著孫超轉過回廊,又想起了父親交代的話,便是躡手躡腳的跟上了孫超,跟著他轉過了院門……
『啊哈哈哈哈……』才走過了院門,孫超就忍不住仰天大笑,『讓你平日里面仗著父親寵愛……』
『二哥……』孫恭在院門之處叫了一聲。
孫超嚇得一哆嗦,然後尷尬辯解了幾句,便是急急而走。
孫恭看著孫超走了,眨巴了幾下眼,頓時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