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一個聲音或近或遠,飄飄忽忽的傳了過來,鑽進了郭嘉的耳朵當中。
郭嘉略帶著一些呆滯,坐將起來,衣服頭發散亂。
這是哪里?
窩在哪里?
等郭嘉的焦距匯集到了荀彧臉上的時候,荀彧才點了點頭,說道︰『我在外面等你……』
說完,沒等郭嘉回話,荀彧便走了出去。旋即幾名侍從婢女端著各種洗漱用具低眉順眼的走了進來,七手八腳的將郭嘉從床榻上拔了起來,立在空中,撐開枝葉開始洗刷起來,有人輕輕的擦拭了郭嘉臉上的口水痕跡,有人在重新挽著郭嘉的頭發,還有人前前後後的開始替郭嘉換上新的衣袍……
哦,這個時候郭嘉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荀彧的家中。
郭嘉自己的家麼,因為郭嘉被俘虜之後,郭嘉家中的那些僕從誰也不清楚郭嘉什麼時候能回來,再加上郭嘉自己本身也沒有多少的儲蓄,有時候也會欠著他們的工錢,郭嘉在的時候還算好,郭嘉一不在家中,即便是有荀彧照拂,也是幾乎跑得干淨,只剩下了兩三老奴。
所以荀彧便再一次的收留了郭嘉。
過得片刻,收拾干淨了郭嘉,又吃了早脯,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搖晃著到了前院,見到荀彧正在堂中看書。
『可是醒了?』荀彧又問。
郭嘉坐了下來,『寧未醒也……』
荀彧微微皺眉,放下了書卷,『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乎?』
『然!』郭嘉點了點頭說道,『皆為蟲豸,何知有冰?』
『冰于何處?』荀彧問道。
郭嘉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頭頂,然後又指了指地下,旋即一轉指向了荀彧,最後指向了郭嘉他自己……
荀彧依舊皺著眉頭,『何至于此?』
『……』郭嘉沉默了半響,然後笑道,『不如取酒來……』
荀彧聞言便瞪著郭嘉,郭嘉卻只是笑。
苦笑。
從許縣到長安,然後從長安到許縣,郭嘉也可以自稱是行萬里路的人物了。
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
當然也有人說,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閱人無數不如名師指路……
郭嘉當年從潁川到冀州見袁紹,見習期還沒過就斷定袁紹不可成大事,然後轉投曹操之下,而當時的斐潛還在並北,風起于草芥之間,並不名顯于山東。
即便是退一步來說,即便是當年郭嘉听聞了斐潛的名聲,也會和大多數的山東士族一樣,並不會認為斐潛有多麼大的發展空間,當時長安紛亂,並北貧瘠,誰又能想到這才多長時間,長安已經在各個方面上都隱隱壓制了冀豫……
一旦想起這件事情,郭嘉只覺得臉疼,牙疼,頭疼。
當年欠下的賭債沒還,現在又是欠下了人情。
『文若可曾記得,昔日某與驃騎有一賭約……』郭嘉整理了一下衣袍的衣角,然後將衣袍一放,似乎想要放下些什麼,可是心胸之中依舊沉重,『如今……驃騎快做到了……』
荀彧終是色變,『這,這……不可能!』
郭嘉點了點頭說道,『但願其未可成……』
如今只剩下了『但願』二字了麼?荀彧就覺得有些發冷,不由得捏了捏自己的領口。
『還是取酒來罷!』郭嘉笑著,露出了八顆大牙。
荀彧沉默片刻,卻轉頭吩咐上茶。對于荀彧這樣的人來說,若是惑不得解,便是比死都難受。
可是,解惑了,依舊難受。
茶來了。
清茶。
侍從低著頭,彎著腰,撅著,小碎步,錯錯而退,消失在廊下的陰影之中。
荀彧也低著頭,看著茶湯。
茶湯清澈,女敕黃之中,隱隱有些翠綠,將茶碗底部的對棍嬉戲的兩個童子蕩漾在了茶湯的漣漪之中,連帶著周邊的魚兒紋飾也似乎一同活了過來。
『天意乎?』荀彧記得家中漆器有好幾種,有『君幸』系列的,有『雲紋』為裝飾的,也有『福祿』為主題的,但是偏偏這一次端上來的茶碗,便是『童嬉』。二童或是持棍,或是木馬,或是風箏,嬉戲于器皿中間,周邊再加上各種紋飾。
郭嘉哈哈笑笑,然後端起茶碗,飲了一口,『好茶!』
荀彧卻沒有喝,只是看著,然後說道,『如今在泰山之陰,多植茶樹……此茶便是出自于彼,可有遜于漢中川蜀之產乎?』
『哦?』郭嘉挑了挑眉毛,又是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然後點了點頭,『此茶甚美,不遜川蜀也。』然後郭嘉輕輕的在茶碗上彈了一下,發出了一聲鈍響,『然……若無驃騎炒青之法,何來泰山之茶可品?』
『呵呵……』荀彧目光掃過了郭嘉,『如此便應盡誅泰山茶株乎?』
『非也。』郭嘉搖了搖頭說道,『某意非誅也。上有所好,下自當行,此事古之有之,此者不足為奇……然如此茶,自漢以來,好茶者無算,皆以繁復為美,肆意添加,各有其理……唯獨驃騎,去繁求簡……』
郭嘉輕輕的在桌案上敲了敲,說道,『此茶一出,便是風靡東西,何故之也?物極必反,不外如是。然則如此,姜蔥糖鹽,失其之位,自然多有不欲者……』
兩個人是在說茶麼,自然是,但也不是。
荀彧明白郭嘉的意思,所以沉默了下來,並沒有立刻反駁什麼。
風輕輕,雲飄飄。
走街過巷的貨郎搖著小鼓,高高低低的吆喝聲飄過院牆。
『何也?』
荀彧問道。似乎是在問郭嘉,又像是在問自己。
郭嘉看著天空,沒頭沒尾的緩緩說道,『學或可生,不仿則死……』
荀彧深深的皺起眉頭,原本俊秀的臉龐上顯得憂心忡忡,充滿了憂郁。
『天下再無第二個驃騎……』郭嘉感嘆道,『驃騎之法,也非隨意可以仿效……地不同,時不同,人亦不同……』
『故而……』荀彧說了一個開頭,卻沒有講完,將後半截給吞了回去。
郭嘉點了點頭說道,『故而驃騎放吾而歸……驃騎,哼哼……此乃陽謀也,若不效仿其行,吾等便如病體,日漸沉重,最終……可是這沉痾百年,又豈能是須臾可解?』
荀彧說道︰『驃騎之法,也並非毫無破綻,奉孝未免有些……』
郭嘉哈哈一笑,然後指了指茶,卻不說話。
荀彧一愣,然後盯著茶碗,若有所思。
『呼……』郭嘉感嘆道,『若客所謂,末學膚受,貴耳而賤目者也!苟有胸而無心,不能節之以禮,宜其陋今而榮古矣……哈哈,呵呵……今乎,古乎,千百年後,便又是如何?』
良久良久,荀彧微微喟嘆,『如此,唯有當下了……』
郭嘉也是嘆息了一聲。
兩個人都失去了繼續談話下去的興趣,抬頭望天。只是一人望著白雲向左,一人卻看著鳥雀紛飛……
……(〃>皿<)……
大漠。
柯比能摘下了熊頭頭盔,然後將其掛在了馬鞍上,任由漆黑略卷的頭發散亂地披在肩膀。他仰望天空,浮雲正在飛快地聚合,即使是最勇健的鳥兒也不見了蹤影。
這個戰盔是用一個黑熊的頭掏空做的,碩大的熊頭上布滿了刀槍的痕跡,顯然是已經用了許久,也代表著柯比能在戰場上的那些血雨腥風。
風很大,卷過連綿起伏的群山,搖動層層疊疊、郁郁蔥蔥的林海。漫山遍野的沙沙聲越來越大,似乎在敘說著什麼。
柯比能的眉頭緊鎖,面色陰沉。自從泄歸泥找到他之後,雙方聯合在一起,重新走出了黑水白山之後,已經整整過十三天。
柯比能之所以到這個地方來,是因為這里有禿發的部落。
在禿發匹孤死後,禿發部落就偷偷叛離了鮮卑,然後撤離到了這里。而這樣的行為,當時步度根和柯比能都沒有空去理會,但是現在想起來,柯比能卻覺得是鮮卑四分五裂的一個開端,或者說是一個征兆……
所以要重新整合鮮卑部落,柯比能覺得就要從禿發部落開始。而且禿發部落也在左近,如果說柯比能帶人回歸大漠,當然也要解決後顧之憂。
柯比能覺得他應該像是當年檀石槐一樣,從這里開始,一步步重新走向巔峰。
只是這幾天的搜索都沒有什麼收獲,並沒有找到禿發部落的蹤跡。
柯比能向面前的虛空伸出手去,輕輕地合攏五指,仿佛攥住了風的尾巴,再將手放在鼻子下面緩緩松開,鼻翼微微顫動,仔細地嗅著風所帶來的氣息。
柯比能和許多鮮卑人一樣,崇拜原始的力量,而草原大漠之上,速度最快的,便是呼嘯的風了,所以每每柯比能煩躁的時候,總是喜歡做這樣的一個動作,似乎是一種祈禱,又像是一種類似于狼聞獵物味道的模仿。
在一旁的泄歸泥說道︰『大王,禿發部落足足有一萬人,而我們只有不到三千……就算是真的找到了他們,能打贏麼?』
柯比能冷笑道︰『禿發就是叛徒!之前是沒有心思來征討他們,現在我來了,就算是借他們十個虎豹的膽子,也不敢朝我進攻!』
正說話之間,便有斥候瘋狂打馬狂奔而來,柯比能頓時眼楮一亮,他伸手一指,『定然是找到了!』
沒錯,柯比能派遣的斥候發現了禿發部落,但是同樣的,禿發部落的人也發現了柯比能的到來。
在柯比能帶著人逼近禿發部落的時候,又有前方的斥侯也奔了回來,高叫道︰『啟稟大王,禿發部落的人開始集結,似乎要向我軍進攻!』
『集結?還想著要進攻?』柯比能不屑地嗤笑了一聲,『這些家伙是見我兵少,還以為好欺負是吧?』
柯比能冷笑起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仿佛一頭即將撲向獵物的黑熊。他雙腿輕夾馬月復,加快了速度向前而去,一邊號令道,『來得正好!傳令下去,準備接戰!我倒是要看看,禿發匹孤死後,禿發部落里面還有沒有更強的勇士!』
旌旗獵獵,號角陣陣。
站在土山上,禿發壽闐向下看著自家部落的兒郎,他們一個個骯髒干癟,面黃肌瘦,胡須和頭發沒工夫整理,又髒又長……
當然,禿發壽闐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
由于月兌離鮮卑聯盟的時候走得倉促,有很多東西都遺棄了,再加上黑水白山之間的氣候也比較惡劣,以至于剛剛從大漠而回的部落兒郎多少有些不適應。
『想不到在這里還能踫上柯比能的人……』在禿發壽闐身邊的部落長老說道,『只不過不知道是其部下,還是說……』
『不必驚慌,來的肯定不是柯比能本人……』禿發壽闐信誓旦旦的說道,『柯比能和步度根難分上下,在加上還有那些漢人……不可能是柯比能本人,頂多就是些……』
『柯比能,那是柯比能!他竟親自來了!』突然前線有人顫抖著聲音,大聲驚呼起來。
禿發壽闐當即嚇了一跳,連忙又是往上走了幾步,盡力向對面遠遠眺望,只見一個頭戴巨大熊頭戰盔的高大騎士出現在是也里面,對旁邊的將領在說些什麼。
難道真的是他?
禿發壽闐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個怪物!他環顧四周,身旁部落的統領臉上也都浮現出驚恐的神色。
禿發部落的人進了山之後,自然就不太知道在外面發生的事情,在他們的印象當中,柯比能依舊是那個令人畏懼的鮮卑大王……
不容眾人多做議論,禿發壽闐已拔出戰刀,大喝道︰『大伙兒別怕!柯比能沒我們人多!這家伙輕視我們,這是上天給我們的機會,只要打敗了他,我們便是黑水白山的主人!為老首領報仇的機會來了!』
禿發部落的幾名頭領相互看了看,雖然禿發壽闐說辭有些牽強,但是此時也不容他們多做猶豫,『願听首領的號令!』
『為老首領報仇!』
雜七雜八的叫喊聲響起,倒也略有些聲勢。
看到成功激發起一些士氣,禿發壽闐略微松了一口氣。可是隨著對面的號角聲此起彼伏,禿發壽闐的一顆心又被高高的吊起,這是進攻的號令,柯比能要準備攻過來了!
『來得正好!』
禿發壽闐也下令上前迎戰,使得自家的兒郎不至于馬速太低而吃虧。
伴隨著弓弦之聲連綿響起,雙方的前鋒開始相互射擊,被射中的人慘叫聲中跌下馬背,然後消失在翻滾的馬蹄之下。
敵人太快了!
禿發壽闐幾乎氣都喘不過來,手心里都是冷汗。
雙方一接觸,柯比能直屬部落的強悍就顯現了出來,多年制霸大漠的部落,總歸是有兩把梳子,嗯,鐵梳子一般,就將禿發部落的人刮得血肉模糊。
『不好!』
禿發壽闐看著遠處又奔來的一隊柯比能的騎兵,而自家的騎兵還在未從散亂中恢復,這要吃大虧了!
禿發壽闐顧不得多想,一面命令其他人去解救那些被打得懵圈的前鋒,一面干脆就儀仗著人多,干脆發動了豬突戰術,反正當下也只能靠人多了……
只要最終能將柯比能擊敗就成,豬突成功了就是一只好^(*▔(oo)▔)^……
亂軍之中,禿發壽闐倚仗自己眼疾手快,撥打開了兩三根長槍,格擋了三四把戰刀,順便砍翻了七八個敵兵,正當砍殺得酣暢淋灕之時,忽然覺得眼角一黑,轉頭看去的時候,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只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頭戴黑熊頭盔的高大身影,突然出現在自己左近之處!
『柯比能!』禿發壽闐失聲驚呼,嚇得心膽俱裂,險些掉下馬來。
轉眼之間,柯比能就裹帶著一股灼熱的風沖至他的面前!
禿發壽闐的心髒幾乎跳出腔子,對面那巨大熊頭戰盔下,是柯比能露出的獰笑!
生死之間,禿發壽闐也來不及多想,他大叫一聲,雙手奮力將戰刀劈砍向了科比能的身軀,同時間自己盡可能的扭轉身軀,夾緊了戰馬,減少對沖的時候的撞擊力,不至于在兵刃撞擊之下掉下馬背,被戰馬踐踏成為肉泥!
禿發壽闐一刀砍去,柯比能沒有躲閃,似乎就要被禿發壽闐砍中!
禿發壽闐心中的涌動出了一陣狂喜,難道說……
可是在下一刻,這點狂喜就在劇痛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禿發壽闐的戰刀即將砍到柯比能身上的時候,柯比能的動作快如閃電一般,掌中的戰刀竟然後發先至,一刀砍在了禿發壽闐的身上,頓時將其從戰馬上砍翻在地!
禿發壽闐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只覺得天地之間如同倒懸一般亂轉,周邊的一切聲響也幾乎消失了,只剩下嗡嗡的聲音灌滿了耳朵,還有如同潮水一般涌上的劇痛,讓禿發壽闐幾乎要暈厥過去。
柯比能看都不看倒下去的禿發壽闐一眼,只是將染血的戰刀高高的舉起,然後發出了令人恐懼的咆哮之聲,就像是一頭巨熊人立而起,宣示著自己領土的主權。
『投降!』
『否則就殺光!』
不知道什麼時候,雙方人馬就漸漸的停了下來,然後禿發部落有人低下了頭,丟下了刀槍,下馬跪拜在了地上,然後便是成片的人跪倒了下去……
柯比能仰頭立馬于戰場之中,傲然四顧,在這一刻,柯比能覺得檀石槐的英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而他也將像是檀石槐一樣,再次君臨漠北草場,加冕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