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驃騎已經離開長安!』
『驃騎不日將抵河東!』
『驃騎……』
斐潛一動身,行程什麼的自然是遮掩不住,主要是斐潛也沒想著要遮掩,甚至對于這些拙劣的斥候根本懶得理惠,所以河東之處便是像是流星探馬一樣,瘋狂的往來偵測報信。
越來越近的驃騎腳步,自然讓河東上下越來越是緊張。
『三叔公!』
『三叔公要為我們做主啊!』
『家主不出主意,三叔公您要拿個主意啊!』
『是啊,三叔公,我們可都靠您了……』
裴茂的態度很是堅決,堅決的當著縮頭烏龜,什麼都不做,就像是要放棄所有的抵抗躺平,等候驃騎來到河東,然後任驃騎處置,听候驃騎發落一樣。
裴茂可以這麼做,但是其他的人沒有辦法這麼做。因為如果裴茂這麼做,未必就會真的獲什麼罪,但是其他因為粘連了倒賣軍械之事的人,則是肯定會有罪!
原先這些人就是想要架著裴茂出面抗雷,但是裴茂原本就是老狐狸,在確定了自己直系基本上沒有什麼沾染之後,便是基本上要丟車保帥了……
雖然說上了棋盤,就多少是要有一些覺悟的,但是不管是小兵小卒,還是車馬炮,其實和將帥一樣,都不想死。
活著不好麼?
畢竟錢還麼有花完呢!
『三叔公!』
『三叔公!您倒是說句話啊!』
焦躁的情緒在不斷的蔓延。
裴,在輩分上算是裴茂的從弟,靜靜的看著眼前鬧騰的這一波人。
要替這些人出頭,這個事情很危險,即便是瞎子也都看得出來,裴當然也知道這一單,但是有風險的地方就意味著有機會,而且大多數的時候是風險越高,機會也就越大。
裴氏上下,原本是奉裴茂為主的。
裴茂能夠作為裴氏的家主,是因為裴茂的父親,裴曄,當年是並州刺史,度遼將軍,而且是一直干到了死的那種,『卒于任』……
以此才算是給裴氏上下打出了一個比較堅實的基礎,然後再經過裴羲裴茂兄弟二人,尤其是裴茂的接棒發力,在漢靈帝時期,裴茂歷任縣令、郡守、尚書令,要是不是董卓打亂了一切,裴茂現在應該至少是九卿往上,三公也未必不可能。如此種種,也才有裴氏上下在河東的地位。
而裴就差得有些多了。
基本上來說都是屬于一路陪跑,當個小官小吏敲敲邊鼓,最大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地縣令,然後董卓亂河洛的時候,裴便是跑路了……
因此不管是從家世,還是從個人的經歷來說,裴都和裴茂沒得比。如果說沒有當下驃騎的這一檔子事情,那麼多半裴氏里里外外幾百人,都只會記得有個家主裴茂,而忘記了家主裴茂究竟有沒有從弟,而這從弟又叫做什麼名字,做過什麼事情。
現在不一樣了。
這是裴氏上下的危機,也是一個機會。
裴茂拒絕出面,不願意抗雷,自然這些即將被雷劈的小輩和旁支,就對于裴茂有了極大的不滿,甚至因此產生出了怨恨。
就像是後世那些制造售賣地溝油的人,雖然早就有別人告誡說不要做這個事情,但是這些人卻不會認為自己有錯,畢竟自己如果不做地溝油,那麼哪里來的錢去買好的油來吃?若是地溝油被人舉報了,這些人多數不敢怨恨執法者,而是會將舉報者恨之入骨,然後被抓的時候也常常會大喊著等勞資出來了雲雲……
同樣的,裴他也不敢對驃騎產生什麼特別的想法,但是不代表著裴對于其他人沒有什麼想法。
裴的想要做的,當然不僅僅是地溝油,他想要得到更多,獲取更多。
周圍一片亂紛紛的嘈雜之聲,每個人都像是無頭蒼蠅一樣,腦袋都不知道是不是在脖子上,可是依舊嗡嗡嗡的踫來踫去。
裴現在就想要這個效果。
裴茂不說話,也就意味著暫時失去了話語權,如果說能夠抓住這一次的機會……
除了裴想要上位這個原因之外,裴的親屬也在倒賣軍械事件之中所陷頗深,也是另外一個主要的原因。
退,則可能家破人亡,進,則有可能取代裴茂,成為新的裴氏扛把子帶鹽人!
現在的問題就是……
裴環視一周,然後和其中的某個人對了對眼神。
『若是三叔公為我們做主!某就願意奉三叔公為家主!』忽然一聲呼喝,像是驚雷一般震散了之前的嗡嗡嗡……
眾人頓時一片安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圖窮逼……呃,匕見。
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沒有什麼好遮著藏著了,因為也遮掩不住,都露出來了。
裴哈哈大聲笑了笑,表示在戰略上對于驃騎行動的蔑視,然後便是立刻轉入了正題,『若是說應對之策……某倒是也有些淺見……只不過就看各位「願意」,還是「不願」了……』
在場的眾人之中,一些人之前可能有些察覺,但是也有一些人是後知後覺,等到裴這樣的話一說出來,基本上也就算是都挑明了,『願意』的自然是可以獲得所謂的『應對之策』,『不願意』的,也就意味著要被放棄了。
同時這個『願意』也代表著將反叛裴茂,投入到裴的門下……
一時之間,眾人也不免有些遲疑猶豫起來。
『今家主無能!上不能得權,下亡以益眾,遇得此等之事,又是自顧自保!見死不救!尸位素餐!致吾等任人魚肉!其可恨也歟!』先前大吼的那人,自然需要繼續往上架梯子,『三叔公德才兼備,又有慈悲心腸,若是能月兌得此難,某定是舉三叔公為家公!以替庸才!壯我裴氏!』
『誒……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過獎,過獎……』裴假惺惺的謙虛了兩句,然後便是沉下了臉,『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稍有走漏消息,便是全局皆亡!故而老夫不由得不慎是也……若無意于此者,此刻可速去……恕不遠送了……』
見裴擺出了若是眾人不承諾便是不說出辦法的態度,一些陷得較深的,便也是只能是先顧得眼前過了難關再說,便是率先同意改換門庭,投奔裴門下,然後其他的一些人見狀,最終也是大部分表示願意轉而支持裴雲雲。
『口說無憑,立字為據……』裴老狐狸一個,自然也不可能僅憑幾句哈就相信這些人,便是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字據,讓眾人一一簽字畫押。
等到眾人一一都簽字畫押了,裴才重新露出了笑容,說道︰『若阻擋驃騎,自是難也……只不過此事破局之處,卻不在驃騎,而在……』
『如此這般這般……』
……(⊙??⊙)……
在斐潛進入河東區域之後,就可以明顯的看到路兩邊的一般村寨,漸漸的就變少了,另外一種東西,塢堡,則是漸漸的多了。
河東……
對于斐潛來說,可以說是他事業的一個起點。
但是絕對不是斐潛事業的終點,甚至連重點都算不上。只可惜河東人士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認識到這一點……
當年斐潛才開始控制河東的時候,因為忙著要穩固地方,還要瞄著關中,並且當時在陰山上黨太原等區域也受到了鮮卑、黑山、袁紹等接連不斷的威脅,所以斐潛在當時能甩開膀子和河東的這些士族子弟對著干麼?
真那麼做的不是傻子就是愣子。
因此斐潛當時在河東區域自然是采取了穩妥的策略,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妥協的方式,維持了和河東士族豪強大戶之間的相對穩定和諧。
現在麼,就到了翻……呃,重新理清關系的時候。
這種事情,談不上什麼對錯。
政治,就是灰色的,沒有絕對的非黑即白。相互用得到的時候,自然是比誰都親,相互袒露親密無間,然後翻臉的時候,自然是先翻馬桶蓋,比摁馬桶按鈕都快。
從某個角度上來講,河東當下的問題,其實就是斐潛有意縱容而產生出來的,為得就是現在斐潛可以從容的翻馬桶蓋……
那麼,要翻馬桶蓋,需要幾個步驟?
什麼?
小斐蓁?
斐蓁正在讀春秋。
這就是斐潛給斐蓁的第二個秘訣,讀春秋。
多讀書,是有好處的。《春秋左傳》,是蔡邕傳授給斐潛的,現在斐潛傳授給斐蓁,也算是經學上的一種傳承有序。
『你看了兩天了……我問你,春秋開篇說的是什麼?』斐潛坐在了斐蓁旁邊,看了一會兒,便是突然問道。
『這個……春秋開篇……』斐蓁一抬頭,神色頓時一緊,連忙低頭翻書,像極了突然遭遇考試的學生,沒考之前什麼都懂,考的時候忘得精光。
《春秋左傳》是從魯隱公開始的。隱公元年,便是春秋開篇。首先對魯惠公和魯隱公、魯桓公的相互關系,做了一個簡單介紹。然後在隱公元年之下,介紹了以下幾個歷史事件,一是魯隱公去世時太子年幼,由魯隱公攝政……
二是邾國國君沒有得到天子的冊封,與攝政的魯隱公各有所需而結盟;
三是鄭莊公挫敗公子段的反叛,段的兒子公孫滑逃到衛國求援,衛國出兵攻打鄭國,鄭國又以周天子的名義討伐衛國;
四是周王室派大臣宰晅到魯國吊唁,有失禮節;
五是紀國人討伐夷國;
六是魯國與宋國結盟求和。
此外,還記載了魯國的一些雜事,比如修建郎城、建都城南門,發生蟲害等。其中,有一個事情寫的最為詳細……
斐蓁嘩啦啦的翻著,然後有心想要照著書上的文字念,但是心中也是知道斐潛問的並不是這些文字,但是具體要提煉出一些什麼來,又是一時間想不出,便是覺得這春秋左傳之中,似乎每個字都認識,但是現在湊到了一處,則變成了另外的一番陌生的模樣,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春秋若是粗看,便是這些事……』斐潛緩緩的說道,『大事小事,一件件的事……但是細看,卻很有意思……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帶著你一起走一趟河東的原因之一……不過具體要看出一些什麼來,還是……』
『還是要靠我自己……』斐蓁嘆了口氣,嘩啦啦的將書又翻了翻。
斐潛哈哈笑了笑,『給你個建議……先看春秋的這個開篇,真看懂了,再往下看……否則就算是你翻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真的能稱之為一個「懂」字……』
斐蓁又是嘆了口氣,皺著眉頭遵從著斐潛的建議,從頭開始讀春秋,『元年春,王正月……』
斐潛笑了笑,模了模斐蓁的腦袋,然後就讓斐蓁自個兒先讀書了。
如果說斐蓁只是慢慢讀懂,細細讀書的問題,那麼河東的問題就不僅僅是靠多讀書能解決的了……
斐潛抬頭遠眺,汾水靜靜流淌,但是在汾水兩岸,肉眼可見有許多的塢堡。河東有許多的塢堡,甚至比關中的密度都要更加的密集一些。
因為戰亂的原因,塢堡比一般的村寨更能抵御外敵侵害,但是從另外的一個角度上來說,村寨的高級形態可能是塢堡,但是並不代表著村寨就一定只有塢堡這一種發展的方向。
塢堡又好處,但是也有壞處。最大的壞處就是塢堡形成了一個較為封閉式的模式,使得地方鄉紳士族豪強有了其行使政治權力的土壤。
在很多時候,『皇權不下鄉』,或者是稱之為『國權不下縣』,反正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似乎成為了一個華夏真理,成為了一個死循環。
在進入了郡縣制度之後,郡縣兩極基本上來說就成為後世華夏王朝的模板,雖然說在名稱上或是在地域劃分上出現了一些這樣或是那樣的變化,但是整體上來說行政區域的劃分依舊沒有月兌離郡縣制的範疇。
同時歷朝歷代的權柄爭奪,多數時間都集中在郡縣級以上,縣以下歷代雖設置了名目繁多的各類基層組織,但其多屬鄉官或職役性質,其職能也多以賦稅、治安為主,一般不被視為職官系統,但並不代表著皇權從始至終都放棄了縣鄉以下的權柄……
對于皇權來說,是恨不得將權柄延伸到每一個角落的,甚至是想要從物質層面蔓延到精神層面當中去的。
只不過因為在統治成本和官吏人數上的各種限制,在一定程度上允許縣鄉自理,亦或是交由鄉紳協助,但只要鄉紳的權限超出了縣鄉的範疇,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面,都會立刻受到來自于皇權的打壓。
一旦皇權對于鄉紳的僭越行為表示容忍,亦或是軟弱,那麼下一次鄉紳就會僭越得更多,甚至開始侵吞皇權在郡縣之上的那些權柄。引起在西漢時期,有大量的『酷吏』專注打壓地方豪強,甚至不惜于流血漂櫓。經過反復清洗,到西漢後期,起碼在精神層面已經大一統了……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這個『犯』字,可沒有分成內外。
可惜到了東漢時期,新皇權光武帝就是依靠地方鄉紳士族豪強才爬起來的,先天上就有些氣不足,再加上有沒有什麼有效的控制手段,使得士族鄉紳,地方豪強的勢力不斷的膨脹,利用政府權威衰退甚至是退出的機會,在中原各地建造起了大大小小的塢堡。
這些塢堡,可以說就是一個個微型的割據政權,在無形中也把東漢的統治,割裂得七零八碎,再也沒有辦法像是西漢那樣喊出強有力的聲音。
雖然說東漢之初也有收復西域等等的舉措,但是實際上與其說是開拓西域,還不如說是關西士族世家最後的輝煌,在這一批人最終死去之後,山東士族便是把持了朝政,成為了贏家,也葬送了東漢的西域邊疆。
因此斐潛當下巡視河東,加上之前派遣張時前來河東查案,也就意味著斐潛對于河東之前相對游離,相對獨立,甚至有些僭越行為開始行使權柄,進行打壓。
就像是斐潛之前對關中三輔的那些打壓行動。
無關情緒,不論人情,只有政治。
這是斐潛的權柄,但是不代表河東上下就樂意接受,尤其是那些被打壓,或是將要被打壓的那些人……
首當其沖,自然就是河東大戶。
就像是斐潛在關中三輔地區,主要是咬著大戶下手一樣,這一次在河東之內,主要被搞的也是大戶這個層級。
大戶這個政治層級,很是尷尬,一方面來說,他們在鄉野之中,可以呼風喚雨,稱霸一方,可是月兌離了他們所在的這個區域,便是屁都不是,哪一個比他大一些的都可以捏著他們的鼻子,讓他們彎腰就要彎腰,讓他們撅就要撅。看起來似乎很可憐,但是實際上這些鄉紳大戶,一點都不值得可憐。
很簡單,能上一些台面的士族世家什麼的,多少還要一些名聲,明面上至少還收斂一點,而大戶麼,因為求名並不好求,所以他們往往只能退而求其次,求『利』!而一旦陷入只是求利的環節,那麼坑蒙拐騙偷等等的手段,還能算是什麼事麼?
當然嚴格意義上的世家和大戶並不是太好區分,因為世家大姓里面也有不少大戶,而大戶也有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士族世家。
只不過現在斐潛對于要清理的河東大戶的劃分就很簡單了。
沒有站對位置,不知好歹進退的……
可是等到了河東之後,斐潛發現,沒有站對位置的,不僅僅是這些大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