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漫空。
漢代的夜空是異常絢麗的。
很多後世的孩子以為星星就是灰白黃光的,大一點,小一點,沒啥好看的,但是要知道,那都是污染過後的……
若是在污染比較少的地方,夜空便是宛如深沉的天鵝絨,各種五彩斑斕大大小小的星星,星河,星雲,星帶,便是讓人生出無限的憧憬,又會覺得自身無限的渺小。
斐蓁就躺在後院之中,在看著夜空,看著星斗漫天。
在斐蓁旁邊坐著的是黃月英,手中拿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
有一些人以為小冰河時期就是冷,單純的寒冷,但是實際上並不是,小冰河時期除了冬天冷和長之外,氣候也會紊亂,熱的更熱,冷的更冷,大旱與大澇相繼出現……
今年夏天就很熱。初夏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仲夏的味道,幸好在陰山之處,中午雖然熱,早晚還是比較涼快的。
『母親大人……』斐蓁忽然輕輕叫了一聲。
黃月英有些倦了,听是有听到,只不過懶得應,便是嗯了一聲。
『母親大人?』斐蓁以為黃月英沒听到,便是又叫了一聲,聲音還比之前更大了一些,『母親大人!』
『啊呀!你這個毛孩子!』黃月英一個蒲扇打了過去,『有事就說!』
斐蓁一咕嚕翻身坐起,正好也閃過了黃月英扇子的攻擊範圍,然後又重新湊了過來,到了黃月英的身邊,仰著頭,『母親大人……那個,嗯,父親大人嚇唬我了……』
『哦?』黃月英瞄了一眼,『嚇唬你什麼?』
『嗯……父親大人說要殺我……』斐蓁嘀咕著。
『嗯,啊?』黃月英一愣,蒲扇都掉了下來,『你說什麼?你父親?殺你?他敢?!』
『不是不是!不是父親大人要殺我……』斐蓁擺著手,『父親大人沒明說,但他的意思應該是有人會殺我……或是害我……』
『誰?!』黃月英眉毛都幾乎要立起來,『那個人敢動我兒?!』
『不是誰……』斐蓁說道,『不是特別的誰,但是誰也可能是那個誰……』
『……』黃月英沉默了片刻,然後重新抓起了蒲扇,給自己扇了兩下,『你個毛孩子!從頭講!』
『哦……事情是這樣的……前兩天不是南匈奴要來麼,然後父親大人說讓我想一想要和南匈奴的大王子怎麼說……』斐蓁慢慢的,將之前發生的事情大體上敘述了一下,然後說道,『後來南匈奴的人走了……父親大人說了一些話,意思麼,應該就是……就像是我計算南匈奴的大王子和三王子一樣,也會有很多的人會來計算我……甚至是……想要殺死我……』
黃月英搖著蒲扇的手停了下來,沉默著。
斐蓁看著黃月英,希望從黃月英這里得到一個答案。
黃月英伸出手,模了模斐蓁的腦袋,『你覺得呢?你覺得……你父親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希望是假的……』斐蓁嘆了口氣,表情很是憂傷,『但是我都在計算南匈奴的大王子和三王子了,那麼又怎麼可能沒有人來計算我呢?』
黃月英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蒲扇,『至少你父親母親是不會傷害你的……』
斐蓁點了點頭,『只是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是因為我們的權勢,所以必然是會遭人計算?那麼是不是沒有權勢了,就不會被計算?』
『嗯……這個問題……』黃月英仰著頭,看著夜空,『問得挺好。』
斐蓁等了半天,結果黃月英都沒說話,不由得又開始叫了起來,『母親大人?啊?母親大人!』
『叫什麼呢?!你個毛孩子!』黃月英毫不客氣的給了斐蓁一個蒲扇,『我是在考慮要不要給你講……』
『講講唄,講講唄……』斐蓁笑嘻嘻的湊過去,靠在黃月英的身上。
黃月英憋著嘴,然後用手指頭比劃了一下,『你娘啊,當年長的啊……嗯,嗯,稍微有那麼一點的丑……』
『娘親不丑!』斐蓁認真的說道,『娘親很漂亮!』
黃月英頓時眉開眼笑的摟過斐蓁,叭咂在斐蓁腦門上親了一下,『還是我兒有眼光!和你爹一個樣!』
娘倆嘻嘻哈哈的又鬧了一陣,才重新又打開的話匣子。
『正常來說,我長的丑,或是不丑,其實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系……』黃月英緩緩的說道,『就像是天有陰晴,時有四季,這個天下既然有長得美的人,當然也就有長得嗯……一般的人……』
『這都很正常對不對?』黃月英問道。
斐蓁點點頭。
『可是就是有人覺得這樣不行,』黃月英緩緩的說道,『然後這些人會嘲笑,會譏諷,會用各種淺白的,或是引申的話語來貶低我……』
『當著娘親的面講?』斐蓁瞪圓了眼。
黃月英嗤笑了一聲,『她們那有這個膽子,當面自然是什麼都不講的,全部是在背後才說……我跟你學一下哈……』
黃月英蒲扇遮著半張臉,拿腔拿調的學了起來,『啊呀,我還以為就我一個認為她丑呢,看到大家都這麼講,我也就放心了……』
『你看她一個女孩家,到處亂跑,連講話都陰陽怪氣的,真是什麼家教啊……』
『丑真的是沒辦法,天生的,但是又丑又蠢,就是不對了……』
『嗯,諸如此類的,反正很多……』黃月英將蒲扇放了下來,順手搖了幾下,『反正很多,你能想到的,你想不到的,都有說……』
斐蓁兩個小拳頭捏的緊緊的,『辱我娘親,真是氣煞我也!』
『哎喲,都過去啦……我那個時候還小呢……』黃月英呵呵笑著,輕輕撫模了一下斐蓁的腦袋,『都是一群年少無知的人,跟她們計較什麼?真正可怕的是那種嘴上什麼都不說,然後什麼都藏在心里的……』
『比如像是父親大人……啊……痛!』斐蓁嘴快,禿嚕一下,然後就被揍了。
『所以你明白了麼?娘親當時還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年齡,有什麼權勢?還不是一樣被人惦記,時不時就拿出來說?』黃月英說道,『這個跟權勢沒什麼太大的關系……嗯,當然也有一點關系……但是整體上來說,不管在那邊都是有這樣的人的,不管是你是不是驃騎之子,不管你究竟有沒有錢財,不管你生在何處,這個天下,總是有這樣的人……當著面什麼都不會說,但是會背後偷偷的講……』
『這種事情,是你躲不掉的,只要有人,只要有利益……』黃月英模著斐蓁的腦袋,『就有這樣的人……你明白麼?』
『有一點明白,但也不是很明白……』斐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計算南匈奴的三王子,是因為三王子不服教化……旁人若是計算于我,是因為我是驃騎之子,可是……可是那些人背後算計嘲笑娘親,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為了開心啊!』黃月英呵呵笑了,『嘲笑譏諷了我,她們就覺得開心了啊!』
『就只是為了開心?!』斐蓁覺得很不可思議?
『嗯!要不然呢?』黃月英說道,『當時我還不認識你父親,我們黃氏在荊襄也不和旁人爭奪什麼官職,唯一的一點權勢便是和龐氏蔡氏有些親戚關系……僅此而已,再說了,當時我連婚嫁年齡都沒到,也不可能和她們去搶什麼郎君……你說她們背後算計嘲笑我有什麼特別的好處?沒有啊,就只有開心……』
『所以啊,孩子,別想著說沒了權勢,就沒了利益,旁人就不會算計你了……有時候這些人做事說話,就是為了開心……』黃月英很嚴肅的說道,『而且越是沒有權勢,這種不知所謂的窮開心的事情便是越多!你看看我現在,那個人膽敢讓我知道了在背後說我壞話的?嗯?』
黃月英不怒而威。
『明白了……』斐蓁嘆了口氣,『沒有權勢,窮開心的事情就多,有了權勢,牽扯利益的事情就多,反正都是多,也是躲不掉的……』
『對了,就是如此!』黃月英點頭說道,『大丈夫立于世,豈有遇到問題,就是退縮回避的道理?』
『嗯!明白了!』斐蓁也是應了一聲,然後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
『再跟你說一個事,』黃月英嘻嘻笑了兩聲,『你父親的事……』
斐蓁立刻就來了興趣,哦哦的湊了過來。
『你父親啊……當年在長安的時候,也遭遇了旁人的刺殺……』黃月英說道,『有一次特別危險,都被射中肩膀了,要是箭矢再準一點……』
『要是箭矢再準一些,當時就射不中我……』斐潛從回廊那邊轉悠了出來,『那個時候我正好要下馬躲避……嗯,算了,都過去了……怎麼突然講起這個事情來……』
『見過夫君……』
『見過父親大人……』
黃月英和斐蓁站起來行禮。
『嗯,天色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啊?都在聊一些什麼呢?』斐潛坐了下來,示意二人也坐。
黃月英就將斐蓁考慮的問題說了一下。
斐潛不由得看了看斐蓁。
斐潛有些不好意思,亦或是有些擔心的縮了縮脖子。
『來……』斐潛朝著斐蓁招了招手,『坐這里……』
斐蓁挪了過來,然後看著斐潛。
要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模式,建立合理的三觀,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對于小孩來說,主要是針對于抽象概念記不住,因為難以有比較明確的實例,所以拔高到三觀層面的時候往往難以形成一個比較鞏固的印象。而對于成人來說,則是原有的三觀相近的,比較容易接受,但是如果和原本理念相駁,那麼就難了。
斐蓁便是如此。
指望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能過多麼了解政治,然後可以像是斐潛一樣考慮事項,那跟本不現實。但是又不能說完全不讓斐蓁接觸這些……
『刺殺啊……』斐潛笑笑,『這個事情很難避免……總有一些人想要偷懶,覺得只要是將人殺了就可以萬事大吉……至于為什麼我並不是很害怕呢?這些護衛只是表面上的東西,更深的是……我能帶給這些人希望……』
『希望……』斐潛模著斐蓁的小腦袋,『如果沒有希望,即便是有再多的護衛,再多的將領,一樣沒有用,這些沒有了希望的人,就會變成了野獸……那麼什麼是希望呢?』
『希望……就是將來?』斐蓁說道。
『嗯,是將來會更好!』斐潛認真的說道,『不是什麼過去忍一忍,現在忍一忍,將來再忍一忍,最後才會好的那種,那種是假的,如果大部分人都死在了路上,又有誰會跟著一起走?真的是什麼?是現在就變得好一些,將來更好一些,越來越好的那種,才能稱之為真正的希望……當所有人認識到這種希望來源于你,那麼他們就會服從你,保護你,尊敬你……』
『就像是我在河東,在這里,裴氏,於夫羅,難道內心當中沒有想過要殺了我?』斐潛笑了笑,『但是他們不敢,因為一旦我死了,他們就立刻要承受其他人的那些怒火,那種失去了希望的絕望……嗯,當然,你也要確定這些人是比較聰明的人,才能這麼做,傻子的思想是絕對不可以去度量的……記住,別跟傻子去玩心眼,傻子沒心眼,怎麼玩?』
『那麼在河東,我帶你看了一個家族領袖,是怎麼對待這個希望的……他選擇了什麼?默許,放縱,裝作看不見……』斐潛緩緩的說道,『那是裴巨光選擇的方式,對吧?是不是河東就沒有其他賺錢的手段?不是的,即便是沿著汾河搭建水力磨坊,都可以賺一些加工費……嗯,賺錢,可是那是辛苦錢,他覺得會累……他覺得累,他的族人就覺得更累……所以他下手對付他兄弟很可憐麼?恰恰相反,是他之前的選擇害死了他兄弟……』
『現在在這里,於夫羅則是更大的一個統領,他的部落比裴氏的人要更多對吧?他又是怎麼選擇對待族人,還有他的孩子的?』斐潛看著斐蓁,『他舍棄不了當下的生活,又不想要失去將來的王位,但是他又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改變,所以他娶了很多妻子,生了很多孩子,然後寄希望這些孩子當中有一個,或是有幾個,能幫他去解決將來的問題……你說他自己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他的孩子能解決麼?』
『一個是什麼?是放縱。一個是什麼?是推卸。對吧?』斐潛指了指自己,『然後你也看到了,這幾天我都在做什麼?即便是吃吃喝喝,也是在算計,在衡量,在布置,難道我就不累麼?我就不懂得什麼是放縱,什麼是推卸麼?就不想著什麼都要舒服,什麼都要享受麼?』
斐潛這兩天除了南匈奴的事情之外,還需要關注軍務上的安排,同時還要查看這幾年來關于陰山北面的氣候變化情況,對于小冰河的影響進行評估,還要接見一些人詢問了解實際的情況是不是和記錄的相符,所以基本上從早上起來,就要忙到天黑。
當然,斐潛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就是玩,然後將所有的事情都丟給下屬,然後天天找一些美女來模奈子推……
然後和老曹同學一樣,不管是誰的孩子,都收!
養子從子收一大堆,就像是那個什麼中山靖王,子嗣按照堆來算,至于繼承人麼,也就像是養蠱一般,最後吞噬了兄弟姐妹血肉的那個最凶殘最強大的來當首領……
只是這樣養蠱養出來的領袖,真的就是最合適的麼?
先不論在繼承人之間站隊,就會使得多少人死于非命,單說這些在嗣子爭斗當中活下來的官吏,難道都是一開始就選擇正確,至死不渝的?
肯定不是。
越是正直的,便是越先越早的死去了,剩下的自然都是奸詐狡猾,不會輕易表態,查風觀色技能都是點滿的,甚至有時候還可以死道友不死貧道的……
那麼這樣的一個養蠱出來的領袖和官場,又會引導整個華夏走向什麼方向?
必然就是越發的內斗內行,外斗外行。
要殺自己人,便是有一百種一千種的手段,但是面對外敵的時候,便是雙手捧心,啊,洋大人好帥啊……
怎麼選,都是看自己。
所得到的後果,自然也是跟隨著選擇而來。
『父親大人……』斐蓁抓著斐潛的衣袖,不知道說什麼好,『孩兒……孩兒……』
『哈哈,我說這些,不是在抱怨,只是告訴你,作為一個統領,這是必須要做出的選擇……』斐潛笑著,『而這個選擇,越早越好……所以現在,你能回答出我們最開始出發的時候,我問你的那兩個問題了麼?』
『我想……應該可以了……』斐蓁仰著頭,看著父親,『是希望……是希望,父親大人……』
斐潛微微點了點頭,模了模斐蓁的頭。
斐蓁靠了過來,將額頭頂在斐潛的手上,然後抱住了斐潛。
黃月英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然後也湊了過來,伸手將斐潛和斐蓁抱在了一處。
斐潛也伸出了雙手,左邊抱住了斐蓁,右邊抱住了黃月英,三個人就像是夜色大潮之下小小的三塊石頭,相互支撐在一起,抵御著時間浪潮的沖刷。
風兒輕輕在房檐上飄過,像是在輕笑,也像是在嗚咽,或許也是幾百年來那些蠱蟲們的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