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參律院。
又是通宵達旦的熬了幾天的韋端,就像是被機器擠壓到了極致的甘蔗渣,真是一滴都沒有了,連上車的時候兩條腿都是抖著的。
當然,多少也有些表演的成分,要不然怎麼能讓其他人知曉,參律院的院正是多麼的辛苦,多麼的勞累,多麼的敬業,多麼的勤奮等等……
被搞了這麼多次之後,韋端多少也模到了一些套路。
有時候驃騎將軍的需求是很奇怪的,但驃騎將軍是比較通情達理的,只要不是徹頭徹尾的南轅北轍,有時候偏差一點,驃騎將軍也會接受。
就像是這一次的『貪瀆律』。
因為那個豎子劉廙引出來的事情,讓韋端,還有許多人都牙根癢癢的。
要不是劉廙的疏忽,導致了清涼殿的坍塌,說不得還沒有這麼多的事情,甚至因此讓崔厚都倒了下去……
要知道崔厚可是驃騎將軍早期的合作伙伴!
在韋端第一次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覺簡直像是晴天霹靂一般。
永原居,飛熊軒。
嘖嘖……
這不是明擺著的意思麼?
韋端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他感覺在這一次,在新制定出來的律令當中,官吏家人也成為了必須要關注的重點。
在沒有『貪瀆律』之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基本上是正常操作。那個人當官不會帶著一大幫子的人啊?就像是韋端現在不也養著許多韋氏的子弟,甚至有時候即便是心中抱怨,也依舊會給這些家伙籌集糧草衣袍,誰叫他是韋氏的領頭羊呢?
但是隨著『貪瀆律』的發布,這個局面恐怕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了。
受到最直接影響的,便是所有官吏的直系子孫。
在最新的『貪瀆律』當中,所有官員的直系子孫因為這個官吏所在的權限,職責,以及關系範圍之內所犯的事項,都會被疊加到了官吏身上,而原本大漢律法當中的所謂『親親相護』,在這一刻變成了『親親相害』。
崔厚案子當中,有斐和之例在前面,非法盜賣軍械,就是死罪!驃騎將軍能網開一面,讓崔厚以身家贖回其子性命,已經是算是仁厚無雙了……
但是同樣的,在這個案件當中,崔厚之子也是冤枉的,他並不清楚盜賣軍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甚至也不清楚接受了他人的賄賂會給自己,還有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庭帶來多麼大的災難。
不管怎麼說,韋端趕在了驃騎將軍舉辦『公審大會』之前,將這個『貪瀆律』給拿了出來,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項目,可以輕輕松松的回家沐休了……
不對,還不能輕松。
韋端忽然想起來,回家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給自家孩子去一封信,詳細叮囑一下,要不然這家伙在任上萬一不小心,不僅有可能會害了他自己,還有可能會連累整個的家族!
唉,如今在驃騎將軍治下當官,真是越來越不好當了呀!
盡管當下這個事情,像是暫時告了一個段落,但是韋端依舊覺得,這個事情,恐怕不是那麼的簡單。
驃騎將軍的後手,究竟又是什麼呢?
……o(TωT)o……
下相。
下雪之後,大地銀裝素裹。
一切的軍事行動在雪後都暫停了下來,在當下江東軍還沒有達到可以在雪地當中行軍作戰的能力標準,因此周泰也不得不按耐住性子,開始在下相這里駐留,並且布置防御體系。
周泰看著眼前的小吏。
此人是廣陵的土著之一,黑黑瘦瘦的,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據說原本家中也有出過千石的地方官,可惜沒能長久,便是中落了,後來在臨陽縣里面當從吏,倒也能寫會算,江東兵進軍的時候,縣城里面的大頭都跑了,他也沒處逃,就干脆投降了。
『你叫張余?』周泰問道。
張余趕快拱手回答,『啟稟將軍,正是在下。』
『這名字,可有什麼說法?』周泰又問。
『在下年幼之時,家境貧寒,家中長輩便是希望年之有余……』
周泰點了點頭,『不錯。放輕松些。』
周泰現在算是從朱治那邊獨立出來了,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但是不管怎麼說,周泰現在需要的很多,首先就是需要一個輔助軍需官。
軍需官是有一定權利的,也掌管一定的物資,原先周泰是將這個權柄自己抓在手中,可是現在在下相駐守,人多了,除了兵,還有一些投降的民和抓捕而來的勞役,周泰自然也沒有辦法事事過問,必然需要一個助手。
原先的幾個,周泰不想用,畢竟那些人估計也少不了和朱家有關,但是這個本地的土著,就肯定和朱家沒什麼牽連了……
『我選了你來,便是打算用你,俸祿不用擔心,少不了你的……』周泰盯著張余,『唯有一件事情……必須用心做事!』
張余連忙拜倒,『在下謝將軍賞識,必然盡心盡力!』
『軍中事務,你不用管,但是此處的民政勞役,就歸你了,我派另有幾名兵卒,充做你的護衛……』
張余又是連忙拜謝。當然他也知道,這些『護衛』也等同于是監視。
『既然入某帳下,就算自己人了……自己人就不必多禮,用心做事,比行這些禮要更好……』周泰問道,『說說看,你覺得當下急需要做些什麼?』
『回將軍話,在下來時粗略看了一下……當下天寒,急需御寒之物,不管是衣被,亦或是柴木,都是越多越好……城中倉廩之中也應該分類造冊,不可混合堆放……還有這水關之中狹小,住不下這麼多人,也需要額外搭建房屋……』
周泰點了點頭,『不錯,且去做罷!』
張余領命而去。
周泰看著,微微嘆了一口氣。
這家伙,不知道可不可靠。
可問題是不可靠,也不能不用,人口多了之後,事情的繁雜性並非是線性增加的,這兩天沒有助手的情況下,周泰采用的是軍管模式,效果雖然有,但是總不能讓兵卒永遠都負責這些雜活罷?
訓練要不要?
防備要不要?
偵測要不要?
一個負責管理民生的助手,就是周泰必須要有的配備。
可惜啊,找來找去,也就只有這個稍微能夠滿足需求了。
江東缺人啊……
不是說江東沒有了人才,也不是說沒有懂得一些算術,懂得一些民政安排的人,但是真的太少了,並不是數量少,而是可以用的少。
因為這些人基本上來說都是集中在各個家族之內,就像是陸遜算經什麼的也不差,可是孫權敢將自己的家底全數交給陸遜麼?
孫權找到了一個會算經的楊儀都高興的要死要活的,多次在公開場合給楊儀撐腰,像是周泰這樣的將領,當然不可能說隨軍就能跟著一個精通民生政務算經公文的人才了。
孫權都難以找到一些合適的人手,就更不用說周泰了。
可問題是為什麼會這樣?周泰有些想不明白。
周泰知道,這是江東各大家族在孫家脖子上卡著的鉗子。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以及什麼時候,這個鉗子才能去除等等的問題,周泰卻難以想得清楚,更不用說能給孫權一個什麼建議了。
周泰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這件事情很難。
……(*≧∪≦)……
而在常山郡之中,一座全新的城市則是在興起。
白雪皚皚。
一隊人馬在雪中穿行。
十幾輛大車,低矮的大漠馬低著頭,一蹄子一蹄子的在雪里刨著,長長的毛發上帶著雪花,噴著響鼻。
兩三名文吏坐在最後面的那一輛雪橇大車上,裹著皮袍,縮著腦袋,攏著袖子,窩在角落里,隨著大車起伏搖來晃去,呼出白氣。
踩踏著單人雪橇的兵卒,用手撐著雪桿,微微彎著腰,呼嘯而過。
幾條長毛大狗,從灌木里面撲騰出來,忽然站定,豎起耳朵听了一下,然後搖頭擺尾一陣亂抖,將自己身上的雜雪抖落,便是又跟著前方的兵卒的腳印奔了過去。
轉過了山道,遠遠的就看見了煙氣升騰而起,再走了一段路,就看見在山谷之中,滿滿的都已經是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房屋。
因為山谷當中的地形高低不一,因此房屋自然沒有辦法像是一般城鎮那樣建的橫平豎直,但是這樣錯落在山谷當中的建築體,卻萌生出一種蓬勃的生機感,就像是和大自然融為了一體,相互輝映。
房屋屋頂和大漢內地都有所不同,在這里的房屋都很尖,讓遠道而來的文吏感覺就像是一把把的劍鋒一樣,直至天空。在尖屋頂的一角,都有煙囪,正在向外噴著或是灰白,或是青蘭的煙氣。
在中央大道的中心位置,有一個類似于圓形的石台,在石台中間,則是矗立著一根碩大的旗桿,三色旗幟便是在頂端高高的飄揚,而在三色旗幟之側,還有一面將領旗幟——
『平北將軍趙』
『哦……』新來的文吏站在旗幟之下,仰著頭看著,然後吞了一口唾沫,『這麼說,今天就能見到平北將軍了?』
『平北將軍啊……』另外一名文吏感慨著,『據說可是……』
『咳咳……』最後一名文吏連忙咳嗽了幾聲,生怕之前的那個家伙一時不慎說出什麼不好听的話語來。
畢竟現在這里就是屬于平北將軍的地盤了……
沿著大道往北,靠近山谷山壁一大片區域,就是原本的常山大營。
原本常山大營半木半土的建築體系,現在基本上都已經換成了磚石為主的結構體,厚重夾雜了稻草的泥胚和土水泥的混合體,使得牆體堅固且帶有一定保暖性,也讓原本的防御能力在上了一個台階。
『你們……新來的?』
一位穿著甲冑的將領模樣的人走了出來,身軀雄偉,鐵甲森森,到了三人近前,略微上下打量著新來的三名文吏。
三名文吏連忙行禮,『不知……這位……』
『這位是甘將軍!』一旁的護衛兵卒提點到。
三名文吏連忙行禮,『拜見甘將軍!』
甘風擺擺手,『不必多禮……趙將軍現在不方便見你們,你們先去找辛從事罷!』
三名文吏連忙拜謝,然後轉頭又跟著兵卒到了另外一邊的辛毗之處。
辛毗在長安之中,賦閑了很長一段時間。
雖然說也不算是完全沒有職位,但是都不算是正經事,至少在辛毗心中是這麼認為的。當然辛毗也覺得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畢竟辛毗還有個哥哥在曹老板那邊……
默默的,認真的將自己的事情先做好,辛毗便是等到了新的契機。
大漢北域都護府。
雖然現在只是斐潛的一個構想,並沒有真正的進行頒布架構,但是誰都知道,這個北域都護府是遲早的事情……
要不然之前那麼費勁打了匈奴鮮卑,烏桓丁零是干什麼?
而辛毗來到這里,一方面是接替原本司馬懿的工作,做好後勤事項,另外一方面也是絕佳的機會,說不得過得兩三年之後,北域都護府一成立,自己即便是不去談及什麼職位,這大漢青史上也少不得留下屬于自己的筆墨!
辛毗從行文上抬起頭,看著新到的三名文吏,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說道︰『北漠事務繁雜,毗常感分身乏術,現有三位賢才至此,幸甚,幸甚……』
三名文吏被大佬夸贊,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動,便是連稱不敢,表決心的,拍胸脯的不一而同。
辛毗又是寒暄了幾句,問了問一路的辛勞,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等等,然後漸漸的進入了正題,讓手下拿來了一堆的書簡……
雖然說當下斐潛領地之內,竹紙已經不像是剛開始那麼緊缺,但是一方面是價格依舊不能像是後世那麼普及,或是低廉,另外一方面是因為日常存儲和使用的環節,在一些還不怎麼具備大規模使用紙張的地方,依舊還是竹簡和木牘更方便一些。
就像是拿給兵卒隊列交接,怎麼都是木牘和竹簡方便,真要是給幾張紙,就算是半道上不會輕飄飄的飛沒了,單說被汗水沾暈了墨跡,算誰的鍋?
還有像是常山大營這里,在原本居住條件不算太好的情況下,木牘和竹簡顯然比普通的竹紙更能適應復雜的環境。
當然現在居住的條件已經改善了很多,但是習慣還在。
辛毗指了指堆得像是小山一樣的竹簡,笑容里面似乎帶上了一些莫名的味道︰『此乃昔日司馬從事所錄之北域守則……三位賢才可先翻閱熟記……五日之後,便由某來考校……屆時再行安排三位之職……』
『嘶……』
三名文吏等著小山一般的竹簡堆。
之前是考試,沒想到到了這里,還要考試!
這驃騎將軍上上下下,不管是哪里,就是跟考試過不去了罷?!
可心理嘀咕歸嘀咕,三名文吏只能是乖乖的將一堆竹簡領了回去,到了安排的臨時住所之內翻開來……
『這一卷是《北域地理簡要概述》,這個肯定要記的……』
『對,對,肯定要的,先做個標記。這一卷我看看,《北域胡人分布略講》,這,這也是要記的吧?』
『那還用說,都到這里還不知道情況,將軍還用你作甚?標記上,一會就背……這一卷,嗯……這《駐地衛生管理條例》也要記的麼?』
『大概要的罷……畢竟萬一要我們去管那些兵卒營地呢?』
『嗯,那也標上罷。這一卷……《倉廩存儲細則》……』
『要的,要的……』
『《兵卒基礎訓練綱要》……』
『標上,標上……』
『《上計標準流程》……這個肯定也要的……』
『……』
忙活半天,三人忽然發現,這麼一大堆的竹簡,雖說各有側重,也有些重要和不是很重的的區別,但是整體看起來,似乎每一卷都需要記,保不準自己什麼時候就可能要用得上,然後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忽然之間又感覺到了昔日被『熟讀背誦』四個字支配的恐懼……
『這麼說起來……』
『這麼一些……』
『都是要背的?』
三個人相互看看,都從其他兩個人的臉上看出了大寫的『慘』字。
『不是……那個啥,啊嗨!為什麼都到了這里了,我們還需要背這些?』
『確實有些多……不過……不過我覺得,如果真的能將這些都背下來的話……』
『都背下來……』
三個人忽然又不說話了。
即便是三個人再遲鈍,都能從這些竹簡當中看到這些事項基本上包括了所有的方面,也就意味著當他們熟悉這些條例,明白這些規則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勝任許多工作,至少是一個比較全面的參謀,甚至有可能成為某一方面的主官!
片刻之後,其中一人打了一個哈哈,『多說無益……還是背書罷……』
『對,對……』
『背書,背書……』
三個人相互哈哈著,然後不約而同的捧起了竹簡,開始盡可能的多記憶一些具體的內容起來……
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既是同事,也是競爭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