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惇在馬背上搖搖晃晃。
他的心思也起起落落。
曹操的意思很明確,而他這個執行者卻還有些疑慮。
按照曹操旳意思,並不想要留手。
不留手,便是要見血了。
大出血。
大漢官吏的問題,已經是非常嚴重了。這一點,夏侯惇也是知曉。大漢所謂的察舉制度,其實已經是淪落為了人情關系,整個系統之內都是自己人,然後接替的也便是只選自己人的後人,很容易就變成了家族生意,而那些擺在明面上的考核幾乎就是個擺設,自己人怎樣爛都會在面試環節當中提拔到了前列,而其他人筆試再好,在面試環節總是莫名其妙的落選。
那些所謂的官吏面試,已經成為了不倫不類的遮羞布,就像是東倭的兜襠布,明明就只是一個用來遮蔽的布條,還必須搞出什麼四十五度角來,左右還有什麼越中、六尺的名頭,甚至還有包漿……
在這樣不倫不類的選拔制度之下,產生出來的大漢官吏會是怎樣的?
關中三輔推行的嚴格以考試而不是以面試取人,其實也是另外的一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曹操其實也不反對所謂的『舉賢不避親』,但是重點是『賢』,而不是『親』!
一個蠢材能害死多少人?
夏侯惇就已經親自體會到了,他對于曹操的求賢的態度也是認同,但是不是有必要在民眾和士族之間用血來調和矛盾,卻成為了夏侯惇當下的疑慮。
畢竟還是要考慮一下將來的麼……
不然將來怎麼辦?
殺了之後的官吏制度呢?
當年董卓到了雒陽的時候,幾乎是全體官吏撂挑子不干了,國政完全屬于癱瘓,山東各郡拒不執行號令……
有些事情,還是不能做得太絕了啊。
夏侯惇這麼想著。
但是曹操卻說,『天下的賢才,有很多種,有的擅長于農事,便讓他去負責耕作,有的擅長于數數,便讓他去計量,有的擅長于文學,便讓其去當博士……可偏偏如今不管其擅長什麼,一律以經書為策論,以血脈為門檻,社稷如何能夠安定發展?最為嚴重的是,這些人還霸佔著位置,不允許任何人上去……到了最後,就變成了只會搶位置,其他什麼都不會做……』
曹操最後讓夏侯惇自己前來穎陰看看……
所以夏侯惇就帶著兵卒來了。
夏侯惇本部兵卒。
曹氏,也是夏侯氏的核心力量。
穎陰,在夏侯惇印象之中,算是一個很不錯的縣城了。漢初灌嬰就被封為潁陰侯,到了當下也是潁川十七城里面排名前列的地區,畢竟距離許縣並不是太遠。
之前夏侯惇去過一次,感覺穎陰雖然不能和許縣相比,但也繁華,往來客商很多,市井也算是有序,簡單來說,很是不錯。
可是等夏侯惇真的離開了許都往穎陰走的時候,一開始還沒有覺得怎樣,但是隨後就感覺到了反常。
潁川之內,也不是所有郡縣都是富有的,也有窮縣城。打個比方來說,許縣大概是一百分的話,那麼潁川之內的大小縣城有九十分的,也有三十分的,這很正常,畢竟不可能所有的縣城的經濟都是一樣。
可問題是穎陰不是一般的縣城。
別的縣城路上行人稀少,走上半天都未必見到一個商隊,是很正常的,大家都能理解,但是穎陰之處,即便是沒有許縣九成的繁華,至少也有七八成,而這樣一個相對來說不錯的縣城,卻呈現出了很是清冷的樣子……
道路兩側,不見行人蹤跡,更不用說那些運載貨物的商隊了。
夏侯惇的眉頭就開始皺了起來。
夏侯惇派遣了斥候,讓斥候偏離了官道,前往周邊的一些小村之中查探,結果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情,這些小村莊里面有的竟然沒有了人!
而在有一些田畝之中,斥候看到的是已經被荒廢了的,甚至是沒有來得及收割的莊禾!
這一些情報,即便是傻子都能感受到當中體現出來的極度反常。
反常,就意味著有妖。
而這個妖,不是山精樹怪,往往就是人妖。
然後便是下一個的問題,為什麼會這麼反常?
幾乎是瞬間,在夏侯惇的腦海里面,就有一個念頭跳躍了出來。
這幾乎是大漢官吏常用的手段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手段,熟悉的場面……
當年董卓進京之後的情形,似乎又一次的上演。
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換成了曹操。
夏侯惇眉頭越皺越是深,『來人!前部速驅,前往穎陰!控制各個路口通道,待某軍令!』
兵卒領命之下,便是急急往前。
夏侯惇看著前部遠去的塵土,心中也跟著一同在煙塵之中有些發蒙,甚至因此有些惱怒起來。
穎陰出了什麼變故?若是有變故,為何沒有上報?亦或是這些家伙上報的內容被作假了?又是誰在作假?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麼干有利益。這些大漢官吏的德行,夏侯惇的了解還是很清楚,無利不起早,沒有好處是不會這麼做的。
『報!』片刻之後,便是有兵卒回來稟報道,『啟稟將軍,前方十里之處有穎陰哨卡!有兵卒三十人,架設拒馬,隔絕往來!』
『什麼?!』夏侯惇頓時一愣,旋即胸中怒火騰起,『盡擒之!就地詢問緣由!若有反抗者,殺無赦!』
兵卒大聲得令,便是殺氣騰騰的去了,而夏侯惇的心變得有些下沉。
夏侯惇甚至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性……
頓時不寒而栗。
看來,即便是曹操當上了丞相,依舊還有人不把丞相當一回事啊。
也就是說,之前曹操三令五申要進行選材,要各地保證生產,要做好秋收秋獲,但是現在看起來,至少穎陰此地對于曹操的號令是相當輕視的。這肯定不是什麼意外,而是有一些人刻意這麼做導致的當下的局面。
畢竟真要是什麼意外,恐怕早就叫得比什麼都大聲了罷。唯有自己搞小動作的時候,才會遮掩著,害怕有其他的人會知道。
莊禾!
莊禾意味著什麼?即便是什麼事情都不懂的孩童,也是知道糧草的重要,一天沒飯吃,嗯,別說一天了,一頓沒飯吃都會叫得山響,更何況這麼一片的莊禾都沒人收?
再不收,可就不是秋獲,而是變成了秋災了……
這背後的居心,恐怕是非常險惡!
曹操多次下令強調,要確保今秋的收成。因為誰都知道,嗯,也不能說全部,至少是中上層的大部分人都清楚,今年的秋收好壞意味著什麼……
經濟決定上層建築。
如果,經濟不好了呢?
上層建築是不是就會動蕩起來?
那麼這個時間節點,有人特意,有意,或是無意,搞出一些破壞莊禾收成的舉動,其目的又是什麼?
當上丞相不難,但是想要當穩當好,卻不容易。就像是董卓一度也是當上了相國,然後就真的『相國』了麼?
由此可見,即便是在潁川的內部,依舊還有很多不同的聲音,有不同的想法,還有很多不同的動作。只要秋收出了問題,那麼很多事情就會像是滾雪球一樣,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爆發出來!
曹操想要整頓吏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想要加強朝堂對于地方的管控,也是早就計劃好的了,可是因為這樣或是那樣的原因,使得不管是整頓吏治還是對于地方的加強管控,都不得不在某些妥協之下暫緩。
但是這些苗頭,也讓一部分的人心中害怕啊……
畢竟,真要牽扯出去,真的整頓下去,到時候是很有可能會綿延到自己身上的!畢竟當年的潁川,可是出過不少人物,相互之間沒有些聯系,沒有因為家族血統而包庇,誰信?
到時候真的爆發了出了大問題,就借著『慶典』之機,將整個鍋甩給曹操!
先是破壞了秋收,自然導致整個朝堂經濟出問題,軍民沒飯吃,必然會引起整個朝堂之上的重大波動!
到時候曹操想要穩定,想要度過難關,就必須再次向士族豪右低頭妥協!
而原先曹操想要執行的所謂整頓吏治,加強管控的策略,只能是繼續拖延,落空,最後不了了之!
夏侯惇想到了這些,心中不由的都有一些怒火在熊熊而起,但是在此時此刻,夏侯惇還希望這些只是自己的猜測,並不是真實的情況。
畢竟潁川也是曹操最早得到的支援地,也曾經是曹操麾下的一面旗,並且在荀彧等潁川士族子弟的管轄之下,應該不至于如此。
這些官吏對于曹操來說,蠢不可怕,怕的是壞。
蠢,頂多就是將事情辦砸了,而壞,就是本來能辦好,偏偏往歪處帶!
夏侯惇的兵卒很快抵達了穎陰,然後迅速的控制了各個要道。
突如其來的兵卒,讓穎陰之內的大小官吏都嚇了一跳,然後戰戰兢兢的到了城下迎接夏侯惇。
夏侯惇沒有下馬,冷眼看著這些穎陰的官吏,然後向身邊的護衛示意。
『主事者何人?上前來!』夏侯惇的親兵護衛大喝道。
種宏哆哆嗦嗦往前走了幾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下官,呃,下官拜見將軍!』
夏侯惇懶得廢話,徑直問道︰『之前有令,嚴禁巧立名目,禁錮百姓出行!為何穎陰此地官道之上,設立哨卡,廣布拒馬,阻塞交通?!』
種宏吞了一口唾沫,陪著笑臉說道︰『將軍在上,容某回稟……這個啊,這個……因為慶典之事干系重大,若是些許無知百姓,亂跑亂竄,沖撞了慶典儀式,壞了丞相大事,豈不是……故而在下暫緩了交通,只是暫緩……並無禁止……』
『呵呵,好一個「暫緩」……』夏侯惇瞄著種宏,又是問道,『那麼周邊莊禾,已是熟透,為何不組織民壯搶收?還有周邊村寨之民,又是去了何處?』
『啊?怎有此事?』種宏頓時七情上臉,『定然是鄉野小吏懈怠懶惰!下官也是三令五申,不可怠慢,奈何這些……』
『鄉野小吏懈怠?』夏侯惇冷哼了一聲,打斷了種宏的表演,『既然如此……來人!分出一隊,與穎陰縣中戶曹一同前往周邊,尋得那些「鄉野小吏」前來對質!』
『唯!』頓時有夏侯惇護衛大喝一聲,然後躍馬而出,『穎**曹何在?』
『啊……這個……哈……卑職……』穎**曹踉蹌了一下,從人群當中出來,不知道是因為昨夜太過瘋狂,還是不小心踢到了石頭,亦或是什麼其他的原因,走了一步便是差一點跌倒地面上,連忙用手撐住,哭喪著臉,企圖拖延蒙混過關,『卑職,卑職……不會騎馬……』
『不會騎馬?無妨!』夏侯惇的護衛冷笑一聲,伸手一指,『三郎,帶上!』
『遵令!』頓時有一人跳下馬背,然後走到了穎**曹的身邊,一把抓住了其脖頸,然後就拖拽著到了馬邊,和另外一名兵卒合力將橫抬起來,兩頭朝下的往馬背上一放,『自個表亂動!摔死表怪我!』
戶曹慘叫了兩聲,然後一隊人馬就踢踏踏的遠去了。
種宏抹著汗,干笑了兩聲,『將軍,這個……要不……請將軍先進城歇息?』
『不必了!』夏侯惇冷聲道。
『那麼……』種宏眼珠亂轉,『下官……這個,下官去城中幫將軍安排一下住所……另外也給將軍兵卒準備些勞軍之物,牛酒之禮……』
夏侯惇直接忍不住,冷笑了出來,『不必了!好生待著!』
在潁川士族子弟之中,其實一直以來都存有一個想法,這些人認為自己和曹氏夏侯氏是不一樣的,認為自己比曹氏夏侯氏要更『文明』一些,有這一種強烈的優越感。因為潁川不僅是承載了許縣這樣的大漢新都城,甚至在文化和經濟兩個方面上,都是對于當下的大漢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
可問題是當下大漢的統治者偏偏是曹丞相!
而且還是要求潁川士族子弟要做出『讓步』,做出『表率』的曹丞相!
沒有潁川,哪里來的曹操的崛起?
沒有潁川士族子弟,哪里來的大漢的錢糧賦稅?
好了,現在曹操居然還要求潁川子弟讓出一些位置來,讓出一些利益來?
為什麼不是曹氏夏侯氏讓步?!
所以,這一部分潁川子弟就琢磨著,既然自己過不好,被迫著要讓出利益,那麼就別怪大家一起拖著下水!
種宏臉色終于是陰沉了下來,也不再跪在地上了,自行站了起來,甩袖子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冷笑著看著夏侯惇,『將軍,莫要逼迫太甚,最終失了顏面!』
很明顯,到了這個份上,對質什麼的其實也不重要了。
躲不過去的時候,也就不用繼續偽裝什麼了。
『顏面?』夏侯惇有些詫異的看著種宏,有些想不出來這個種宏竟然還有臉說出這樣的話語。『這就算是某逼迫太甚了?』
『潁川之重,乃大漢之首!』種宏揚起下巴,朗聲說道,『潁川賦稅年納億錢!乃大漢各州郡縣之首!若無潁川錢糧賦稅,敢問將軍,這大漢上下,官吏俸祿從何而來?這兵卒兵甲兵餉,又要何處所出?!』
夏侯惇點了點頭說道,『潁川賦稅確實是大漢之首,故而便是爾等為非作歹,陽奉陰違,枉顧百姓生死之理乎?』
種宏冷笑道︰『怎麼,夏侯將軍身為沙場宿將,也見不得百姓生死?不知夏侯將軍縱橫徐州之時,可有今日之感慨?』
夏侯惇皺眉啊,然後擺了擺手,指向了種宏,也不想繼續和種宏爭論,『拿下!』
幾名兵卒護衛撲上去,將種宏擒拿。
種宏依舊在大笑,『夏侯!你拿得住我,可拿得了潁川所有人麼?!今日若是動我一個,少不得便是潁川大亂!哈哈哈哈!潁川大亂,便是大漢大亂!關中之兵,若是傾瀉而下,屆時沒了潁川支撐,看爾等如何抵擋!』
夏侯惇聞言,沉吟了一下,便是跳下馬來,然後走到了被按倒跪在地上的種宏面前,低頭看著種宏,微微皺著眉頭說道︰『若不是吾等去抵擋兵鋒,莫非還是汝去不成?』
種宏嘶聲力竭的喊著,『爾等身上刀槍,戰甲,戰馬,都是潁川之人出錢買的,若無這些刀槍戰甲,爾等又是拿什麼上陣?笑話!』
夏侯晃了晃腦袋,『不必吼得如此大聲,某听得見。我只是有一個疑惑……潁川出錢出糧,以供我等身上這刀槍,這戰甲……這說得倒也不假,只不過……敢問穎陰縣尊,這潁川錢糧賦稅之中,可有一粒糧,一枚錢,是由你……我是說,是你自己一個人,親手從地里耕作收獲而得的?』
『啊?啊……』
種宏一愣,便是還待爭辯,便是被夏侯惇一腳踹翻在地,踩在了脖頸之上,頓時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來,只是支支吾吾的在叫。
『若是全潁川之錢糧,皆系于你一身,所有錢糧賦稅,皆由汝一人所出……』夏侯惇緩緩的抽出了腰間的戰刀,然後雙指並攏,輕輕的抹過了雪亮鋒利的刀鋒,『那麼某還真殺汝不得……只可惜啊,潁川錢糧是由潁川百姓辛勞而得!是潁川百姓日夜無休,四季勞作所出!與你一人生死何干?』
『先有潁川之民,才有潁川之士!先有大漢倚重,才有潁川富庶!』夏侯惇舉起戰刀來,刀鋒之上映出了種宏驚慌的雙眼,『這本末之別,汝便是到黃泉之中,再去細細思量罷!』
刀光而下!
血色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