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
北地,陰山。
天空昏暗,風雪嗚咽,鼓動的狂風與大雪,將周邊一切都淹沒了下去。
大自然寒冷的威力,沒有任何生靈可以匹敵。
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必須保溫保暖,苦熬著等風雪過去。
呼嘯而來的風雪將大地上一切都凍結起來,將所有的顏色都統一成為了白色。
大雪封山。
幸好之前做了充足的準備。
李典在陰山城中,看著遠遠近近延綿起伏的白皚皚的一片,然後不知道想到了一些什麼事情,便是微微的笑著。
這一年,大體上北地還算是發展得不錯的。
雖然說北地偏離關中,但是關中有的東西,北地一般也都是有的。尤其是畜牧業更是得到了拓展,河套地區的天然草場的潛力還很大,李典覺得明年還可以再開拓一些,畢竟長安三輔對于肉食的需求,幾乎是無窮的一般,有多少便是會消化多少。
不過,戰馬養殖地還是需要保留的。
至于其他的事情麼,除了和鮮卑殘部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戰斗之外,其余都很太平。對了,有件事李典覺得需要寫進上報驃騎的報告當中……
前兩天,李典給於夫羅送去了新年的禮物。
同樣的,也有給於夫羅的幾個王子帶去了禮物。
於夫羅老了。
老了,自然就快死了。
這個時候,李典反而會更加表現出尊重於夫羅,不僅是新年送禮物,平日里面也常常借著這樣或是那樣的名義去送禮物,每次去的時候都是大張旗鼓,恨不得讓所有南匈奴的人都知道。
于是,於夫羅便是有苦說不出,他之前說的那些所有要提防漢人的言論,都像是年老之後的妄語。漸漸的,於夫羅已經失去了對于部眾的控制的權柄,而現在,在他年老之後,連自己兒子的影響力,也在漸漸的喪失。
李典可以想象,等到於夫羅最終死去的那一刻,南匈奴會迎來最後一次的戰爭。
南匈奴的內戰。
於夫羅的大兒子已經多次和李典暗中表示,希望李典能夠在危急時刻伸出援手,李典每次都表示同意,但是李典知道,他一定會等到最後一刻,等到兩敗俱傷的時候,才會出兵,甚至不一定是救於夫羅的大兒子,亦或是去救大兒子的子嗣就可以了。
在這樣的一場戰爭之後,南匈奴就會消失了。
那些死活不願意融入華夏的南匈奴人,就會在這一場戰斗當中消失。
或許明年,最多後年,應該就能看見這個碩果了。
據說,隴西的羌人,也在漸漸的規範起來。
這很好。
先打趴下,然後願意服從的施行教化,然後一次次的篩選,最終剩下的,必然就已經是變成了華夏的形狀。
多少年啊,困擾大漢邊疆的匈奴,最終的子嗣也消亡殆盡了,成為了華夏的一部分,驃騎的教化,就像是眼前的大雪一般,從容,但是不可抗拒。
『可惜了……』李典輕輕嘆息了一聲,嘟嘟囔囔的自語道,『可惜不能親自去青龍寺,坐在那邊听大賢們的言論啊……下一屆,下一屆的青龍寺,便是決不能再錯過了……嗯,必須培養出個代替我的人來……』
這是李典這一年唯一不滿意的地方。
想到這里,李典便是沒有了繼續觀雪景的心思,返回了屋內,他準備在述職報告上加上幾條請求,讓驃騎大將軍給自己派兩三個年輕的副手來,以便于更好的培養出下一代的領軍將校,訓練騎兵的校尉。
這樣他就可以輕松一些,並且有機會去參加下一次的青龍寺大論。
新的一年快來了,帶著新的希望,新的目標。
……(*^__^*)……
長安也是大雪。
因為雪實在是太大了,似乎就像是被投擲了一枚二向箔,長安三輔一下子就寂靜了下來,成為了一張凝固的畫卷。
街道上大部分的商鋪都只開兩三個時辰,能夠長時間營業的,便是食肆和酒樓了。
在天寒地凍的時候,高度酒就成為了搶手貨色。
薄酒很多時候就像是飲料,越喝便是尿多,冷風一吹就哆嗦,所以很多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喝一些平日不怎麼喜歡的高度酒,用來驅寒暖身。
只不過高度酒容易醉,所以長安左近的巡檢就不得不增加了巡查的次數,以免在街道上面見到那些因為醉酒而被凍死的家伙。
刑從酒肆里面出來,他打了一些酒。以前他不舍得喝酒的,畢竟酒水的價格麼,對于他這樣一個京漂來說,並不是隨隨便便都能負擔得起的。
可是臨近新年了,在加上刑考試通過了,所以他在得知了個消息之後,他決定給自己慶祝一下。就像是浮萍忽然有了根,不再擔憂明天會漂到何處。
刑深一腳淺一腳的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忽然在自家院子門口猶豫了一下,然後想了想,轉身到了隔壁鄰居之處,敲開了鄰居屠夫家的門,然後將手中的其中一個葫蘆的酒水要送給了鄰居。
鄰居很是驚訝,起初不肯接受,然後刑表示他之前經常在院子發出聲響,攪擾到鄰居,然後說鄰居也多是包容,沒有怪罪,故而自己很是過意不去,知曉了鄰居喜歡喝酒,今天便是專門多打了一葫蘆來賠罪的,也算是新年禮物雲雲……
刑的鄰居,那個平日里面顯得凶神惡煞的屠夫,當下卻是哈哈大笑,眉眼都連在了一起,連聲說都是鄰居,什麼打攪不打攪的,然後又是和刑推辭了一番,見刑堅持,便是從屋內拿了兩個豬耳朵給了刑,才算是收那葫蘆的酒,雙方皆大歡喜。
人的這種關系,有時候很有趣。
有時候一點小事,就能將原本的矛盾化解,也同樣也會因為某些瑣事,導致雙方鬧騰得不死不休。
刑考上了。
所以他很喜悅,給自己慶祝一下。
然後他順道想到鄰居,然後用一葫蘆酒化解了一直以來兩個人之間的小摩擦,還額外得到了兩個豬耳朵下酒。
若是相反,刑沒考好,心情自然不好,長吁短嘆,在院子里面大發牢騷,然後和隔壁鄰居吵起來,最終導致隔壁鄰居怒火攻心抄起了解骨尖刀……
風雪飄飄灑灑地似乎沒有停過,白皚皚的積雪中,刑溫了酒,然後配著豬耳朵,頓時覺得心間無比的平靜。
即便是外面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屋內依舊是溫暖的。
十二月就在這樣的氣息里不緊不慢的溜走。
太興六年的光景也終于逝去,取代它的,將是新的一年。
而在驃騎府內的斐潛,卻在皺著眉頭。
這兩天,斐潛也是累的夠嗆。
即便是類似于斐潛這樣的甩手掌櫃,也在年終各項事務面前被毆打得鼻青臉腫,精神不振。
無他,地盤越大,事情自然越多,而且這還是在各個地方都有能人坐鎮治理的情況下,從這一點可以就可以知道,若是沒有各地的能人,大漢的事情會變得多麼的糟糕。
官吏的權柄,是國家賦予的,而不是君權,君權只是國家權柄的代表,當沒有了國家,自然就沒有所謂的君權。這就像是在一家公司里面上班的員工所領的工資,是公司根據這個人的勞動而給與的,而不是某個經理或是總經理的恩賜。只不過許多經理或是總經理,總是主動或是被動的遺忘這個事實,然後為了加強自己的權柄而恐嚇和欺瞞員工,將自己包裝成為員工的衣食父母。
從這一點上來說,就可以明白官吏貪腐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就像是癌細胞一樣,汲取著主體的營養,最終殺死主體,然後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淪落成為旁國的二等三等民。
只不過自從有官員,就肯定會有腐敗。人類已經用各種政體,各種模式,各種道德,各種思想試圖去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基本上都沒有鳥用,即便是短時間內解決了,最終都會重新復活。
官僚幽靈,不死不滅。
斐潛在查驗各地年終報告上,也是著重關注這一點。
任何權柄,只要是沒有監督者,就肯定會腐化。
因為人的是不可能自行消除的。
即便是後世可能采用什麼人工智能,也一樣有人會為了利益去篡改指令,或者留下什麼方便自己控制的後門。
人為什麼會懼怕針刺,會害怕火燒,即便是幼兒,不用說明道理,也不用什麼思想規範,便是會自行規避?
趨利避害麼。
貪腐之所以控制不住,就是因為貪腐得到的懲罰太小了,抓住了,三五年出來,甚至不需要三五年,也就出個告示內部處理一下,換個地方繼續當官,這種制度是在監督防止官吏腐敗,還是在促進其腐化?
只有貪腐的結果是帶給其本人及其家族的傷害遠遠大于其利益的時候,貪腐行為才有可能被遏制。
暫時性的被遏制。
在貪欲面前,人的才智總是能挖掘出各種漏洞來。
但是斐潛想要這個遏制的時間越長越好,然後就可以給後世留下一些什麼,而不僅僅是三國時期對于將星衰落的遺憾和感慨。
因此,在新年沒有到來之前,斐潛審核了幾個利用手中職權,肆意枉法的貪官蠹吏,並且按照律法將這些貪官蠹吏抄家,廣告天下,三代之內其家族皆不得入官。
既然古代封建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麼自然是一人貪腐,全家治罪。
在這樣高壓的治理之下,貪腐的官吏比起前兩年來說,在大幅度的減少。
但隨之而來的副作用,便是狀告『某某人』貪腐的數量開始激增。
根據這個情況,斐潛又再次重申了誣告罪,告發有獎勵,但是誣告就懲罰。
並且讓有聞司加大了探查的力度,直尹監提供了相應的文獻記錄,案件由大理寺審核裁定,再由尚書令秘書處審核其最終結果,最後才是斐潛朱筆勾勒。
當龐大的機構真正運作起來之後,即便是拉幫結派的蠹蟲也都無所遁形。當然在這其中或許也有誤傷,但是絕大多數都是證據確鑿,審核無誤的。至于查出來是誣告的,也是對于誣告者進行了相對應的懲罰……
然而,依舊有大量的舉報。
這讓斐潛很頭疼。
誣告反坐的罪責很重,但是如果說誣告者本身一無所有呢?
然後再加上有些官吏盯著頭頂上的肥,暗地里收買亡命徒去捅其菊花舉報的……
對于這些爛命鬼來說,他們根本不想著什麼國家未來,亦或是整體政治,告中了,瞬間獲利,獲得大量財物,晉升或是半晉升階級,告不成,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反正是爛命而已,死了也無所謂。
吏治改革不能停,可是這些搗亂的家伙又確實讓人很是無語。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那麼就不僅會是導致大量無效的工作,也同時會影響正常官吏的積極性。畢竟做事情,肯定會得罪人,得罪人之後就被舉報,然後要接受調查,誰心里面會舒服?
面對這樣的新問題,龐統也是有些無計可施,兩頭為難,便是拿來向斐潛請教。
黑胖鳥是將軍府司直,又兼任了尚書令,吏治的問題就是他的本命,這要是搞不好,等于是廢了他一個下巴,是很嚴肅的問題。
『提升舉報者的門檻罷……』斐潛嘆息了一聲,『現在只能是這麼做了……至少需要是有產者……』
『有產者?』龐統模著自己的下巴,不知道是不是在慶幸自己的下巴保住了,『主公妙策啊!』
有產者自然就會考慮自己有產會不會遭受損失了,必然就能杜絕一些爛命鬼胡亂踫瓷舉報的情況,也能減少一些毫無必要的工作量,但是……
斐潛搖了搖頭說道︰『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妙策……只不過是因為我們的官吏數量還太少了,而且還要將主要的精力放在發展上面,治理貪腐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哎,此外,還是要早些將百姓開智,才不會讓這些愚昧的家伙成為旁人利用的工具,或是成為幫凶……』
龐統嚴肅的點了點頭,拱手應下。
『說到民智……』斐潛伸手從一旁抓過了幾卷書卷,然後展開,遞給了龐統,『青龍寺這些時日,似乎又跑偏了……』
青龍寺的這些家伙,就像是一輛奔馳在思想大道上的馬車,從馬匹到韁繩,從縱桿到護欄,從車輪到條幅,都有著自己的想法,都想要朝著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坐在車上的斐潛不僅要看著馬車前進的方向,還要時時刻刻盯著馬車的各個零部件之間別散架。
龐統接過了書卷,上下掃了幾眼,皺眉道︰『這……恐怕又是有人從中搗亂……看看,這鼓吹泰西之道的,明顯就對于泰西等地不甚了解……動則以主公之名威壓,怕是暗藏禍心之輩……』
『嗯,』斐潛點了點頭,然後伸手在書卷上點了點,『這些家伙,就跟那些爛命鬼誣告者一樣可惡!好好一個正經正解,引古今為用的題目,被攪和成了華夏厲害還是泰西厲害,簡直就是其心可誅!』
斐潛引進泰西的相關概念,根本就不是為了去討論所謂的誰更厲害。
華夏有華夏的文化,泰西有泰西的璀璨,就像是人類使用工具一樣,那個工具好,便是用哪一個,讓當下的這些學子儒生知曉,在華夏之外,還有敵人,還有其他的文明,收起內斗的心思,一致對外才是正理。
結果……
斐潛不由得想起了後世的孫某人,利用大眾的心理來嘩眾取寵,以一人之力坑蒙拐騙了整整一代人,甚至是兩代人,讓這一兩代的小孩從一開始就帶上了無能,軟弱,沒有責任心等等的罵名,蒙上心理陰影,之後此孫某人竟然還可以功成名就,逍遙自在,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後來有人指出孫某人所說的事例有錯,然後孫某人就辯解不要光看事例,還要看情懷,然後再跟其講情懷,然後孫某人又說不要講情懷,還要談理論,等到談理論的時候,又是繞回去接著舉事例……
這和杠精有什麼分別?
打著國家,或是大眾的名號,假裝自己是好心的,即便是被人發現明顯的錯誤,但也裝作好人辦錯了事情一樣,給自己找到一個月兌罪的由頭。然後給自己臉上貼金,招搖撞騙,能蒙一個算一個,能騙一雙算一雙?
『我覺得罷,這個事情,還是找禰正平……』斐潛緩緩的說道,『這些家伙想要利用華夏泰西之爭獲得名望,就要將這些人徹底扒干淨了……像是那些貪腐官吏一般,徹底摧毀其名望,方能以儆效尤!』
龐統撫掌大笑,『正是,正是!禰正平出馬,定能是殺個落花流水!哈哈哈!不如我現在就去叫他準備準備?』
『哎,等過完年罷……』斐潛擺擺手,『要麻煩禰正平,也不急于一時,怎麼也要讓人過個年……不如我們先請幾個人吃羌煮罷?』
龐統眼楮一亮,『好!這天氣,吃羌煮最好!』
舊的一年,總是有些舊東西,如同塵埃一般附著著,然後必然在新年當中被清掃,被遺棄,然後迎接新的希望,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