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很大。
西海也不小。
在西域的西海城邊上召開的西海大會,顯然規模也不能說是小。
大大小小的西域諸國,都派遣了使者前來參會。
原本是要在秋天召開的大會,但是這本身是因為呂布拍腦袋決定下來的,再加上其麾下的組織協調能力也不是很強,所以從派遣騎兵四下通知,到西域諸國稀稀拉拉的到來,就難免拖長了整體的時間。
不過,幸好西海這里原本就有建設城池的舊營地,所以臨時規劃出來當做住所,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同時這些從西域各地趕來的使者,大多數都會攜帶一些牛羊牲畜什麼的,因此吃食也湊合,就只是這天氣冷了,消耗的煤炭多了一些。
隨著斐潛對于西域開發的加深,對于大量礦產的需求,帶來了西域經濟的發展。
西域有礦。
真有礦。
而且當下西域的這些礦產大多數因為之前根本就沒有人開采過,所以大部分還是處于比較方便開采的表面礦產,根本還不需要往地底下深挖,同時對于煤炭和石油的初級運用,使得西域在取暖方面也得到了很大的緩解,減少了對于原生的脆弱植物的破壞。
往來的商人,帶走了礦石,帶來了更多的糧食,生活用品。
呼嘯的寒風,飄飛的大雪,也僅僅是只能暫時壓抑商人賺錢的,然後等到積雪消融,又是大批大批的商隊會從西域各地匯集到西海,然後再從西海到玉門關,進入大漢內地。
對于這些西域人來說,他們更願意臣服于大漢,不僅僅是因為呂布之前展示的武力,更重要的還是大漢比之前的貴霜,能給他們帶來更多的賺錢機會,讓他們的生活能變得更好。至于貴霜的皇帝威名更大,還是大漢的皇帝更加強健,其實西域諸國之人並不十分在乎。
西域混亂,也因為混亂而包容。
這里有各個國度的戰敗者,也有犯事了逃到這里的各種罪犯,沒有武力是難以在這一片區域存活,但是完全靠武力也同樣會死得很快。
誰也不清楚當下慈眉善目的家伙,之前是不是手里面有著人命,也同樣不清楚一個流浪的小部落里面,是否有當年大漠里面的王子。
狂妄,自大,就會引來災禍,這不僅僅是在西域,在很多地方都是一樣。
可是很多人都不清楚這一點。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儒教之人如是說道。
『天不生老子,萬古如長夜。』這是老莊之徒說道。
『天不生如來,萬古如長夜。』這是佛教子弟說道。
好麼,反正對于普通人來說,基本上都是『長夜』就對了。
既然都是長夜,自然就需要明燈。
『忠孝,終於立身。』儒教認為,忠孝就是明燈。
『自然,清靜無為。』老莊認為,天地自有明燈。
佛教之人來了,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我即為明燈!普渡天下眾生!』
就像是從安息而來的高僧伽跋一樣,須眉皆白,依舊懷著普渡眾生,傳遞佛法的宏願到了西海大會此處。
高僧伽跋精通佛法,他是個孤兒,從小跟著僧侶長大,一輩子都獻給了佛祖。這一次來西域,是因為听聞西域有個『大魔王』,滿手血腥,殺人無算。
所以高僧伽跋來了。
然後見到了『大魔王』,呂布。
高僧伽跋準備感化規勸呂布,讓呂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因為這對于高僧伽跋來說,就是無上的功德,高僧伽跋相信,這是造福于蒼生之事。
高僧伽跋見過許多普通百姓的痛苦,知曉在西域繁榮之下,依舊還有大量的被欺壓的普通百姓,所以對于高僧伽跋來說,少殺戮,便是多積德。
這,其實也沒有錯。
因為對于大多數的普通民眾百姓來說,從古代到後世,基本上都是屬于被剝削的階級,『長夜』漫漫,即便是偶爾將一些家伙掛在路燈上,也不過是路燈而已,在路燈照耀不到的地方,還是暗搓搓的有些鬼影在活動著。
但是高僧伽跋忘了一件事情,就是任何事,其實都有兩面性的。坐在什麼地方,看出去的風景可能就是什麼樣子,歪一歪,風景就變樣了。
佛教傳到到了西域的時候,是很受西域民眾歡迎的。
這一點,從後世大規模的石窟,或是佛教的雕像壁畫什麼的,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而且在佛教最開始傳播的時候,那些虔誠的僧侶,確實也能做出一些超出常人的舉動,比如徒步穿越千里取經什麼的,這樣擁有堅強信念,並且為之所踐行的人,總是會得到了人們的尊敬。
呂布在這樣的影響之下,對于佛教也有了一些興趣……
嗯,起初確實只是有一點興趣而已。
若說是在長安的青龍寺,是鄭玄一枝獨秀的話,那麼在西域西海城這里,就基本上變成了佛教的普渡大會了。
佛教和大多數的宗教一樣,具備相當的迷惑性,自圓其說的宗教理念可以解釋很多在當時無法理解的自然現象,勸人向善的理論也會幫助與社會的穩定,使得百姓的容忍度得到相應的擴容提升。就像是將小容量的手機擴容一樣,之前在硬盤內存儲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悲痛照片,就被格式化了,換上了一個更大,更能容的內存空間。
後世之人,自然是可以縱觀歷史,然後在科技的濾鏡之下,看清楚佛教的脈絡,或者說是大部分宗教的脈絡軌跡,但是對于大漢當下的人來說,想要知曉佛教的來龍去脈,以及對于佛教有一個清晰的認知,基本上不可能。
任何宗教,都不是獨立于經濟和政治之外的。
雖然說宗教經常講究的是精神方面的東西,可是再怎樣精神的人,也是要吃飯的,吃飯自然就是需要物質的,就要考慮經濟和政治的。
佛教就是如此。其他宗教也是一樣。
古印度,或是叫身毒,為什麼會興起佛教?
並不是佛教就真的有那麼『佛』的感召,而是因為阿育王本身就是首陀羅的血統,所以他才成為了一個戰士,而不是像是大部分的婆羅門一樣去充當什麼執行祈禱的祭官。因此阿育王天然對婆羅門教反感,他自然需要一個和婆羅門教對立的思想,自然就選擇了表示人人平等的佛教。
阿育王抵抗婆羅門教,他以鐵血方式第一次統一印度,然後他以非常強勢方式在印度普行佛教,讓佛教在古印度一時佔主導地位,從這個角度來說,並不是佛教自我發展有多麼厲害,而是政治上的需求如此。
漢明帝大肆宣揚佛教,多半也是政治上的考量。
因為劉秀死了,一代目的兄弟姐妹,跟著一代目打天下的豪強,皇親國戚還有很多活著,所以二代目漢明帝為了地位上的穩固,就必須向這些家伙下狠手,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佛教被引入了。
再比如唐朝李世民,他有八分之五的鮮卑血統,當然,所謂純血統論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謬誤,但是並不妨礙會有很多儒生子弟在陰暗角落里面暗搓搓的去戳李世民的脊梁骨,然後將其身份故意貶低,所以李世民開創的唐代,也是推崇佛教的。
在很多社會動蕩的時候,宗教,不一定是佛教,也有其他的教派,比如白蓮教什麼的,也是會大幅度的流行,並非是這些宗教一定有多少的神性什麼的,而是這些宗教可以讓痛苦的民眾百姓在心靈上得到一些淺薄的慰藉。
佛教子弟,道教徒第,以及儒教學子,這些人在宣稱自己教派的佛陀天尊聖人的時候總是不遺余力,在捍衛自己宗教的時候也是富有攻擊性,並非是這些人真的有多麼信奉自己的宗教,而是因為這些事項牽扯到了其自身的利益。
沒錯,不管是佛教,道教,儒教,亦或是什麼其他的宗教,都是需要『供奉』的,縱觀歷史上所有出現的宗教教派,就米有一個教是不需要繳納供奉或是費用的。這個供奉,並非是單純的指神像什麼的,也許是『五斗米』,也許是『什一稅』,也許是『天課』之類的。
呂布見到了伽跋。
起初呂布還不以為意。
高僧伽跋一見到呂布,便是雙目流淚。
呂布很是奇怪,便是追問。
高僧伽跋說他見到了一個在血海當中苦苦掙扎的靈魂……
呂布愕然,旋即大笑而去。
可是過了幾天之後,呂布又回來了,在伽跋前拜下,與其見禮,然後帶來了給佛祖的供奉。
高僧伽跋對于那些金銀錢財不屑一顧,並且堅持不受,表示讓呂布將這些錢財散給普通民眾即可,這也是為了化解呂布身上的那些血海冤魂的業障。
『施主果然是應劫之人……』伽跋合十而道,『那日位于大宛,老僧在山之上忽然看到一道血腥之氣直沖天穹,周邊生靈無不伏地,恐懼異常,佛祖像前鐘磬異響,三日而不絕……』
伽跋平靜的看向了呂布,『而將軍前來之時,老僧攜帶而來的佛鐘又是再次自主鳴響,老僧才明白,原來這血腥之氣是應在了施主身上……』
在伽跋身邊的另外兩名僧侶也是開口,證明伽跋所言都是真的,他們都听到了鐘聲,沒有人敲,卻響起的鐘聲……
其實這種手法直至到了後世依舊存在。也不一定是存在于佛教之中。比如某位黑哥表示自己是某個部落的王子,便是立刻有僚機跪倒在地,畢恭畢敬配合演戲,因為僚機知道,配合就有他的一份,不管是錢財還是女人。
呂布沒見過這樣的把戲,所以他相信了。
就像是後世之人在某個時間段特別相信磚家一樣。
那是磚家,呃,高僧說的,還能有假?
呂布臉上的神情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但是他手不由自主的握在了一處,手背上青筋顯現出來。
伽跋微笑著,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動著,『老僧如今體衰,即將皈依佛主之下,凡世之事雖不敢說是看得通透,但至少是看淡了。然而這世間還有許多人都無法看淡,比如將軍啊。』
『將軍,佛陀慈悲,見阿育王于血海之中掙扎,便加以點撥,阿育王于菩提樹下頓悟,成為大孔雀明王,接受永世供奉,不滅輪回……』伽跋慈眉善目,『將軍,你身上也有血海鬼魂的身影,這些鬼魂,是將軍的業障,會影響將軍,使得將軍常常無法平靜,無法安眠,容易疲勞,有時還會頭痛,手臂腿腳疼痛……那不是病癥啊,將軍,那是血海當中的鬼魂在啃咬著將軍的軀體……』
呂布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活動了一下腰身。
呂布他這幾年,隨著年齡的增大,也漸漸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肌肉疼痛、容易疲乏、淺睡失眠、喪失記憶、頭暈頭疼、情緒低落、身體消瘦以及性功能減退……
這是冤魂在身?
呂布心中多少有些驚恐。他感覺不適之後,便是請過醫師,可是醫師大部分只是開了一些溫養的方子,說是呂布氣血虧虛雲雲,結果呂布的這些癥狀,並沒有因為吃了湯藥就有什麼好轉,真的有些像是冤魂一般,糾纏不休。
而這些癥狀,在後世有一個專門的名稱,『戰爭綜合癥』。
腎上腺素是人在極端刺激之下,尤其是在戰場之中會大量分泌的激素,能讓人呼吸加快,心跳與血液流動加速,瞳孔放大,為身體活動提供更多能量,使反應更加快速,從而保護人體避免傷害,規避風險。但同樣的也會帶來各種副作用,這種副作用往往是直接作用于人體神經處,神經一旦受損,並不像是表皮創傷那樣可以自行修復。
不僅僅是呂布,歷史上還有很多在沙場之中的戰將,下了戰場之後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霍去病的那個莫名其妙的病,也很有可能是『戰爭綜合癥』。
就像是呂布現在,有時候起床之後,似乎都能感覺到自己嘴里依然殘留著極為濃烈的微甜的血腥味道,呼吸出來的氣息渾濁且滾燙,就像是體內有什麼燃燒著一樣。
呂布從未和旁人提起過這些。
所以他不免有些驚恐。
病癥,一切似乎和高僧說的一樣。
『大師你說我也可以成佛?』呂布問道。
『人人都可以成佛。』伽跋依舊是不急不緩的說著,就像是在說有白天和有黑夜這樣樸實的道理。
『大師能否說得再詳細一些?』呂布看著伽跋,眼眸之中透著一絲渴求。
伽跋點頭,須發在風中輕輕飄動,說道︰『佛祖本來就是人,人自然可以成佛。』
呂布說道︰『我以為佛要某種特定的人……』
伽跋抬起頭,看著西域湛藍無比的天空,眼眸之中也似乎反映著無比的真誠,『佛祖,也同樣生活在這天空之下,與你我都相同。』
呂布也同樣抬頭望天。『既然如此,那麼佛祖最後去了那里?』
『佛祖去了世人的心里,為的是點亮世人心中的佛心。』伽跋緩緩的說道,『世間之人,皆有業障,業障不除,便是不見佛心,也不可成佛。施主若是找到了佛心,就可以成佛了……』
從西城大會上離開,呂布听了伽跋的話,並沒有覺得有什麼頓悟,反倒是更加的迷惑起來。一方面是伽跋確實是說中了呂布現在的一些身體狀況,比如關節疼痛,莫名頭痛等等,另外一方面,則是呂布感覺不到自己有什麼『佛心』。
呂布感到了迷惑。
呂布解決迷惑的方法,就是喝酒。
喝了酒,腰也不疼了,頭也不痛了,心中的那些陰暗之事也不再浮現出來了,一切都變得更加美好起來。
再加上西域多產蒲桃酒……
呂布便是常常沉醉不願醒。
西域各國使者已經紛紛抵達西海大會,在西海邊上拜見醉醺醺的呂布,然後奉上精美的金銀玉器,敬畏又欣喜的看見呂布沉迷于酒鄉。
一邊是佛教高僧說佛法,另外一邊則是凡人世俗胡裙旋。
听聞伽跋老僧講述佛法的時候眾人神情肅穆,見到皮膚白皙胡女高高飄揚而起的裙子的時候也癲狂呼哨。
一邊是懇談著要少殺生,要眾生平等,一邊則是將牛羊按到在地,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大塊的牛羊肉扔到湯鍋之中烹煮。
在伽跋等高僧主持之下的祈福法會上,無數信徒跪拜于地,場面極為嚴肅莊重。在法會之後同樣也有數不盡的人捧著肉骨頭,吃的胡子和衣裳上淋灕不已。
漢人實際掌控西域的時間不長,離開的時間卻是不短。
不管是貴霜還是大漢,對于這些西域人來說,都像是過客。生在西域,長在西域的,才是這幾百年來在西域的主人,雖然說這些年一直被貴霜,如今被大漢所壓制著,但是他們更熟悉西域,知曉這一片的荒原,若是真的蜷縮起來,進行游擊戰,不管是貴霜還是大漢,其實都對于他們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這些西域諸國的態度,和所謂的忠誠毫無關聯。
他們只是關心實力。
他們只是在乎利益。
西海大會,在伽跋高僧法會之後,就基本上進入了尾聲,各國的使團,基本上就已經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或是提前派人離開,回去復命,或是到了西海城中,采購商品,回程的時候帶回去。
呂布留下了高僧。
他覺得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
可是呂布不清楚,在後世有句俗話,叫做求佛不如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