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廳堂內。
一老一少密商,下人都被遠遠的趕走了。
『七叔公!』王懷帶著一些急切,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異常的憤怒說道,『我要搞死那個姓張的!竟然敢羞辱于我!』
王懷他扔錢給別人的時候,是覺得自己給別人的賞賜,但是旁人把錢還給他的時候,他就覺得是旁人不識抬舉,是在羞辱他了。
『不可孟浪!』七叔公皺著眉,『我不是早就告訴你要收斂一二,怎麼能如此招搖?』
招搖,或是叫做『衣錦還鄉』,並非是年輕人的專利。
項羽就不提了,以免說項羽就是個武夫,沒腦子。就像是當年的一代戰神韓信,不也念叨著要衣錦還鄉麼?
後世里面也同樣不少。
但是有一點是很有意思的,就是一代目的招搖,那叫做榮歸,那叫做有本事,至于二代目,或是三代目,不是自己賺的錢,而是拿著長輩的錢財,亦或是利用長輩的權柄撈的錢,才會被人厭煩。
在太原城中,王懷認為自己是一代目,因為很多走私的事情都是他親自在處理的,這讓他有了一種錯覺,就像是自己無所不能,錢能通天,隨時隨地都可以呼風喚雨,任何人都必須低頭听令。
『張天盛不過是一小吏爾,膽小怕事之輩,不足以慮。』七叔公緩緩的說道,『如今是要防著崔氏攪局,不是要去追究這一小吏……待處理了眼前麻煩,事後再去尋其麻煩也不算多遲!如今市面上多有流言,先要將何人傳言找出來才是正辦!越是事急,便越是應當鎮之以靜!』
七叔公坐在那里,努力的維持著自己的氣度,蒼老的面龐上,看起來也還鎮靜。
王懷坐在另外一邊,則是喘著氣,眼珠子在咕嚕嚕轉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听進去了,亦或是當做了耳邊風。
其實別看外表鎮定,實際上七叔公也有點懵。
王懷這個家伙,是七叔公找來的。
貨物來源,是七叔公的人脈關系。
走私運作,其中也有七叔公的人手……
所以如果說真的有麻煩,七叔公月兌不開干系。
但是更重要的是,王懷這個家伙,自己還暴露出了破綻。
兩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就得拿出一個計較出來,不然就得一起倒霉,驃騎大將軍的手段兩人都是清楚,一旦被真的確認了罪行,哪怕是族人,亦或是大姓子弟,也絕對沒有好下場!
既然明白這一點,為何又會去做呢?
這不是傻麼?這不是降智麼?為什麼就管不住呢?
在這個事情上,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控制得住的,縱觀歷朝歷代的封建官吏,毀于自家衙內之手的不勝枚舉。
比如……
咳咳,不能比如了。
這些衙內都沒腦子?未必。可是依舊忍不住,無非是『』作祟。
或者叫做『虛榮心』。
王懷卻不覺得七叔公的所謂『鎮靜』是什麼好主意,他認為七叔公之所以說是要鎮靜,只不過是敷衍了事,得過且過罷了,只怕此刻在七叔公心中,早就已經嚇得全無主意!
所以這個事情,王懷覺得還是要自己拿主意!
『鎮之以靜?啊哈!怎麼鎮靜?』王懷哼了一聲,『七叔公,莫說你不知道,這來來往往,貨物人物,都是我親手做的麼?雖然說剪除了山寨隱患,但是這太原晉陽城中,平日里面撈我們好處的,也有不少!若是這些人當中有人膽敢……哼哼,就像是那個該死的張生!到時候被人抓住了把柄,又有人證……到時候驃騎令下,便是人頭落地!此時此刻,怎能說是鎮靜?!』
王懷臉上的肌肉抖動著,眉頭立起,眼神之中充滿了凶殘之意,仿佛是一只發怒的哈士奇。
『太原之中,我們的人不少!還有我們的盟友!這些人可都是拿過錢的!』王懷繼續發著狠,『張生這豎子,如今變故,無非就是看到風波起了,就變了心思!這種苗頭若是不能及時掐死,到時候彌漫開來,就是不可收拾!反復無常之輩,絕對不可以輕易縱容!七叔公!事急矣!』
七叔公臉色也不由得一變,他自詡有王懷這個防火牆,亦或是橫沖直撞的車,所以此刻也不想要鬧得特別大,以免真的無法收場,可是王懷這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言,而且說道這個風頭勢變上,倒也不是為了王懷個人純粹的私人情感了,沉下了臉,點頭說道︰『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你準備真麼做?』
王懷笑了起來,臉上的肌肉將嘴角拉得很開,露出了不止八顆大牙,十二顆都擋不住,『該死的,要找我們的把柄,想得美!如今想要平了這件事情,就只能是殺雞儆猴!崔使君想要太原不亂,就必須和我們配合好!現在他出了這麼一個布告,就想要將自己撇清,那有那麼容易!』
『我們要召集盟友,多線出擊!第一,收拾張生張天盛!第二,把水攪渾,讓崔使君月兌不開身!第三,重點還是我們這些人,只要咬死了都不松口,還怕那個女人能翻了天不成?!』
王懷發著狠,一巴掌拍在了地板上,然後站了起來,『那個賤人,此番舉動,已經是舍棄了王氏一族!既然那賤人做得出如此之事,也休要再論什麼不講人情!』
七叔公心中一跳,『你動別的還可以考慮,要是動了她……那可是必然有大禍!』
王懷冷笑了一聲,『啊哈!這刀都架到了脖子上,難不成還要琢磨著誰的刀能擋,誰的刀不能擋麼?七叔公若是沒這個膽量,那麼就讓小輩來就是了!告辭!』
『你你你……』七叔公伸出手,指著王懷,可沒等七叔公說出你究竟什麼來,王懷便是已經甩了袖子就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七叔公忽然有了些悔意。
當初怎麼就找了他來?
嗯,這就跟當年怎麼沒射在牆上,怎麼沒帶了套一樣的後悔。
……[○‧ˋ?‧○]……
刺殺,是一種傳統戲碼。
當然隨著科技的進步,文明的發展,從蹲在廁所里面掏小刀,也漸漸變成了道路上的泥頭車。
有這麼一個事情,大漢開國皇帝劉邦就差點被人用小刀捅死在廁所里。
當年劉邦曾經途經趙國,趙相貫高秘密派人潛伏在廁所里,想要刺殺他。劉邦偶爾心血來潮,問︰『此縣何名?』
下人回答說︰『名為柏人。』
『柏人者,迫于人也!』劉邦便是大驚,表示說咱們趕緊走吧!
于是,劉邦就此逃過一劫。
太史公是這麼寫的,似乎是劉邦同學機敏,又或是像是天佑之,但是實際上呢?當時劉邦剛剛從白登山回來,一肚子火氣,一方面覺得自己大丟了面子,恐怕壓不住手下的刺頭了,另外一方面也是覺得白登山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因為異姓王搞出來的……
欲攮外就需要先安內啊,那要怎麼安?若不是韓王信,又怎麼會有白登之圍?
反正按照劉邦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表示自己有什麼錯的。
既然要搞異姓王,首先的目標當然是臨近大漠的趙國,而且先搞了自家的贅婿,其他異姓王也就沒有什麼好借口了。
盡管說這個贅婿也不傻,不僅是月兌下了王袍,穿著粗麻衣服,忍著劉邦的無故辱罵,讓劉邦始終找不到什麼借口。可惜劉邦畢竟還是劉邦,找不到借口,自然就會還有借口送到他眼前去……
所以劉邦當年在柏人縣遇到的刺殺,是真的還是假的,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趙國開始,劉邦開始清理異姓王了。
晉陽城中。
坦三郎正在官廨之外徘回著。
他原本是個游俠,但是現在他是一名樵夫。
準確一點的說,不砍柴的樵夫。
雖然說驃騎大將軍已經命令不準有什麼游俠了,但是並不代表著就沒有黑澀會了。
就像是後世封建王朝之中,整天鼓吹一片祥和,朗朗乾坤,然後一扭頭又播報某地什麼打擊黑澀會取得了重大戰果一樣。或許可以說是有了這些戰果才有了朗朗乾坤,那麼在這些行動之前的朗朗乾坤又是怎樣的?
所以太原之處,依舊有不少轉入地下的游俠,而且這些游俠會相互結社,稱之為什麼南山盟,對外宣稱是一群砍柴人,實際上砍的不是木材,而是人頭。
坦三郎接到了一個買賣。
有人要張生張天盛的人頭。
急著要,加錢,三倍!
坦三郎知道,不僅是自己,還有好幾個人也接了這一單。
畢竟若是真的干了一票,便是足夠吃三年!
坦三郎都計劃好了。
計劃甲。
他可以裝成一個醉漢,然後和張生在路上發生沖撞,從口角到將其一刀捅死,既合理,又方便自己逃離。
計劃乙。
他可以裝作一個竊賊,半夜的時候,偷偷翻進張生的房子里,然後一刀將張生刺死,裝成是偷竊不成,被張生發現才動的手。
還有計劃丙……
可是這兩天來,坦三郎都沒有等到張生走出官廨。
甲乙丙全部都用不上!
這個張生,都是不沐休的麼?
再這樣下去,還要等多久?
坦三郎蹲在巷子的牆角之處,一邊就著涼水啃著涼饃饃,偷偷模著懷里藏著的匕首,感覺自己的心,似乎就像是涼水和匕首一樣的涼。
而在官廨之內的張生,根本就沒有想要回家的念頭。
即便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觸覺。張生察覺了事情的不對,那麼作為一個中下層的小吏,既沒有甩手就走的勇氣,也沒有去看看天下的資本的話,那麼應該怎麼做呢?不就是埋著頭,裝成一個熱愛公司……呸,熱愛官廨,以官廨為家的好吏員麼?
就算是冷不丁的裁員,呃,錯了,是被查到了頭上來的時候,也多少可以流著淚抱著上司的大腿,表示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什麼的。
雖然張生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真遇到事情了,並沒有什麼用處,但是回到家里胡思亂想,還不如待在官廨之中,好歹心中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慰藉,亦或是給自己營造的虛幻。
天色漸漸的暗澹了下來,有一些官吏打卡下班了。
張生抬起頭,左右看了看,依舊是那麼幾個難兄難弟。
偶爾會有一些新面孔,但是能持久作戰的,也就那麼幾個,相互之間遞送著不知道是惺惺相惜,還是相互競爭的眼神,然後也沒有交談的,就像是不僅是獻祭了自己的青春和腰子,還要獻祭了頭發的社畜一樣。
然後,又是一陣默默的忙碌。
或者是裝作忙碌。
有人起身,前往官廨後院,去吃晚飯了。
張生決定晚一點去。
早去有早去的好處,可是晚去也有晚去的好處。
『張書左,有人找!』
有個僕從到了堂外,揚聲喊道。
張生有些奇怪,一邊放下了手中的筆,一邊問道︰『是誰啊?』
『不知道,說是你家從弟。』僕從回答道。
張生有些皺眉。張氏是大姓,但是他家是小支,實際上沒多少親戚,至于說是族內從弟,不是沒有,但是一般都沒有什麼聯系,所以張生還真想不出來應該是誰。
可是又不能不見,畢竟自己這麼長時間沒回去,萬一是家里有什麼事呢?
張生剛走出側門,就看見在圍牆邊角之處,有一個男子,低著頭,蹲在牆根上,捂著臉,似乎很是悲痛的樣子。
張生愣了一下,心中也是一跳,懷疑是不是家里真出事了。
側門的衛兵指了指那個男子,『喏。』
張生拱拱手,表示謝過,然後沿著圍牆往男子走了兩步,張口詢問道︰『敢問足下是……』
《劍來》
那名男子微微抬頭,露出了半邊臉,眼眸之中有些精光閃動,旋即放聲大哭起來,高叫著︰『天可憐見!今日尚得見兄長一面!』
那男子一邊喊著,一邊就是撲了過來,似乎是想要抱張生。
看上去像是真情流露,但是張生卻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尖叫著,『別,別過來!』
但是那人卻毫無止步之意,尤其是听見了張生叫喊著別過來的時候,便是越發的奔得急了,撲得更凶,看著幾步就要貼近到了張生身邊,藏在懷里的右手便是掏出了把匕首,朝著張生便是當胸扎去!
張生大吃一驚,本能的往後錯步而退,但是他原本只是個文吏,更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往後退的時候左腳絆到了右腳上,便是哎呀一聲就向後歪倒了下去,結果讓刺出的匕首落了一個空。
坦三郎一擊不得手,便是又往前一步,正待揚起手來向倒在地上的張生再刺,眼角之處突然看見有個什麼黑影襲來,下意識的改變了匕首的方向,鐺的一聲將那個黑影磕飛,才發現那是一個飛來的刀鞘。
雖然說側門的衛兵和張生非親非故,但是眼見張生在眼皮底下被襲擊,也是令衛兵很是憤怒,一邊投出了刀鞘進行干擾,一邊握著戰刀就沖了過來。
坦三郎嘖了一聲,沒敢和衛兵進行肉搏,便是朝著還歪在地上的張生投擲出了手中的匕首,然後連忙扭身就跑。
張生正手腳並用亂爬著,然後被匕首扎在了後背之上,頓時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快示警!緝拿刺客!』
衛兵吹響了哨子,尖銳的哨音響起,打亂了暫時的平靜。
不久之後,在府衙之內的崔鈞便是得到了消息,微微思索了一下,便是笑了起來,笑容有些冷。『竟然做如此行徑……還真是留不得了……』
心月復低著頭,裝作什麼都沒有听見一樣。
崔鈞又是問道,『張書左如何了?』
心月復在一旁說道︰『匕首上據說是淬了毒……恐怕命不久矣……在下已經下令封鎖了消息……』
『淬毒?』崔鈞點了點頭,『這手法,專業啊……既然是專業的,那就好找了……怎麼樣,能找得到麼?』
心月復低頭,『使君放心!』
普通人若是被賊偷了什麼東西,多半就是永遠都找不回來,但是某些人被偷了,當天東西就能找回來,而且說不得還有附贈品,表示一下歉意什麼的……
包括但不限于洋大人的自行車。
所以有時候,知道是專業的人做的,反而是一件『好事情』。
『對了,傳訊出去,就說張書左供認出來,是參與了走私之事,因為想要棄暗投明,才被賊人所刺……』崔鈞說道,『就說本官給這些人一個機會,若是三日之內不主動自首者,皆從重處置!』
心月復拱手領命而去。
張生雖說快死了,但是不是沒有當場死麼?
所以張生說了些什麼,還不是崔鈞說了算?
再說了,有一些事情,是屬于想知道的時候就能知道,不想知道的時候就不知道的。太原之中那些參與走私,各種收錢的官吏,難不成那些積攢的財富是在一天之內才獲取的?所有的過程,都是秘而不宣沒有任何第三者知曉?
顯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這種因為利益而誕生的盟約,只要參與的人數一多,時間一長,就成為了篩子,到處都是眼,就看查不查而已。
不查,那就沒問題,真要一查,自然問題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