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之中,大一些的孩子有些呆滯的看著斐蓁氣哼哼的離開了,然後不由得低聲問道︰『這樣……會不會太失禮了……』
斐蓁辯難輸了。
雖然說斐蓁覺得他自己是比孔氏子女讀的書更多,但是這只是他自己覺得而已。實際上和他感覺的多少還是有一些差距的,至少斐蓁在道德經上面的掌握層度,明顯就是有些欠缺。
道德經麼,畢竟不是讀了兩遍,亦或是看懂了道德經上所有的字,就能夠明白其中的意思的……
很多小孩,都會覺得自己長得最好看,最聰明,甚至還有一些小孩長大了,也依舊是自我感覺良好,斐蓁多少也有一點。畢竟在關中之地,有那個小孩敢在斐蓁面前,當面斥責,甚至毫不留情的辯難?
斐蓁自然是有些掛不住臉,不過幸好的是斐蓁並沒有因此惱羞成怒,大鬧梅莊,只是憤憤而去。
看著自家妹子將斐蓁給氣跑了,大孩子不免有些冉冉。
小一些的孩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有一點。』
『有一點?』大孩子有些疑惑的轉頭,眨巴了兩下眼,『那怎麼你不讓著他一點……多少也是尊敬……』
『尊敬?』小孩子微微皺起眉頭回答道,『若世人敬之,是敬其自身,亦或是敬其父?』
『這……』大孩子似乎想要說是敬斐蓁,可是到了後面還是老實說道,『乃敬驃騎。』
小孩子又問道,『驃騎待你我以禮,故遣其子無禮而進,此舉非壞驃騎之名乎?其子無禮,因我等敬于驃騎,故其無禮亦當敬之?』
『這個……』大孩子說道,『那你也不能……』
『既是辯難,必有輸贏。』小孩子說道,『更何況若是連區區辯難都需要旁人相讓,又怎能成大器?』
大孩子無言以對,目光還是望著院外,似乎表示著,那麼也不能說就這麼把人給辯得跑路了啊……
停頓了一會兒,小一些的孩子說道,『兄長可曾听聞有俗言雲「君不入臣府,父……父不入子宅」?』或許是提起了自己的父親,小一些的孩子卡頓了一下。
大孩子愣了,『有這樣的說法麼?』
小孩子點了點頭,『兄長以為然否?既言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既為王土,無不所率,可為何又有言「君不入臣府,父不入子宅」?』
大孩子歪著頭,思索著。
在華夏傳統文化之中,儒家文化一直佔據著最為重要的地位。而綱常倫理,則是儒家文化中最重要的思想。在封建制度下,有嚴格的等級制度,而在這等級制度之中,這樣的一句話,似乎是違背了三綱五常。
這句話具體出處,亦或是何人所言,已經不太可考,相似的還有『君不見臣妻』等等,其實都是一回事。
這個禮節上的要求,肯定是在唐朝之前就有了,唐鼻涕那些齷齪事情就不說了,知道細節的肯定都是借一步說話,若是說起來,此事或許是出自于齊懿公,都是有些傳統的。在大漢當下麼,老曹同學就不用提了,就是後主劉禪,似乎也沾了點邊。(本章說注1,注2,注3)
至于像是後世各種神劇之中,皇帝到臣子的家宅就像是進自家後花園似的自由自在,見臣子的老婆就像是見會所小姐一樣呼來喝去,其實是一種極大的對于華夏之禮的污蔑。
大部分的皇帝,都是非常注重這方面的問題的,沒有像是各種神劇當中干的那麼湖涂。
華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非常重視禮節的國度。不管是登門拜訪,還是尋親探友,都必須遵循禮節,尤其是士族子弟之間,更是注重這一點。
斐蓁覺得這莊園就是自家的,然後自己就可以隨意進出,其實是一件非常失禮的事情。就像是自家來了親戚借住于自家之中,然後自己就可以隨意開親戚房門,肆無忌憚的闖進去?亦或是像房東覺得自己有房產證,所以就可以不用告知租客,隨時進出,然後還可以指責租客怎麼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樣子,也不想想這房子是誰的,給你住在這里,竟然還不知道感恩?
『君不入臣府,父不入子宅。』
這就是華夏最為基礎的一個物權觀念,是保護私有空間不被侵犯的一種道德約束,說明了即便是君父,也必須要遵循禮節,先尊重他人,也才會得到他人的尊重。
雖然說這句話並不能完全去制止君王以強權侵佔,但是至少說明此事是不對的,不道德的,就拿曹操來舉例,若是老曹同學隨意闖進一個臣子後院,然後伸著腦袋一看,嘿嘿直笑,『哦,這是你夫人啊……』
那麼這要做臣子的怎麼辦?
這就是倫理,這就是道德,這就為人最為基礎的禮節。
想要得到旁人尊敬,首先要懂得尊敬旁人。
紅樓夢中,寧國府賈珍在這方面都的就不太好,所以便有了焦大喝醉後的大罵『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雲雲。無論在什麼時代,這都是最沒有道德的行為,所以在焦大醉罵之時,『嚇得眾小廝魂飛魄喪』,他們連听都不敢听到這樣的言語。所以,『君不入臣府,父不入子宅』,雖說是俗語,卻是非常有道理的一句話,這涉及到為人者,為上者,最基本,也是最不能破的底線。
回到梅嶺莊園這個產業上面來,確實是斐氏的莊園,但是現在既然已經是給了孔氏兄妹居住,那麼不管是租借,還是贈予,斐蓁不經通報,直接闖進去,本身就是一個無禮的行為。所以孔氏女不客氣的指出來,給與了斐蓁回擊,難道就可以破口大罵是孔氏二子不明道理,不知感恩?
比如『要是沒我爹救你們回來,你們早死球了?』
亦或是『要是沒我爹給你們房子住,你們要睡大街上?』
諸如此類。
確實是『要是』,要是沒驃騎這個爹,又有誰會發自真心的去敬重斐蓁?
『便如你我。』小孩子低聲說道,『若是沒有父親大人之名,你我又何德何能,得居于此?故而,這些閑雜之事,都是小事!兄長,你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啊?』大一些的孩子睜大了眼,『更重要的事?什麼大事?』
『你就沒想過,』孔氏女皺著眉問道,『這麼一個莊子,定然是價值不菲……你我身上,可是有什麼能和這莊子相比的?你想到了麼?』
大孩子思索良久,然後有些遲疑的問道,『嗯……莫非……馬骨?』
孔氏女說道︰『馬骨是父親留給我們的……可是這聲名,可用一時,焉可用于一世?若是今日驃騎世子可以任意無禮欺凌你我,你我卻是唯唯諾諾不明是非,將來又有誰會替你我分辨對錯?』
大孩子撓著後腦,『這樣啊……』
『不過,今日也要多謝世子無禮而進了……』孔氏女笑了笑,露出了一個小小的虎牙,『今日辯得一人退,卻免日後百人來!想必接下來會清淨不少,正好可以讓你我專心一些……』
『啊?』大孩子一世沒能轉過彎來。
孔氏女點了點頭,然後很認真的看著大一些的孩子,『那麼,如今兄長你有做好一個馬骨的覺悟麼?常言道千金馬骨,可兄長覺得你我當下,可否價值千金?若是不值,那麼你我何德何能長居于此?就算是暫居,又能住在這里多久?屆時又將流落何方?以父親之聲名,又是保我們多久?如此種種,兄長可是還覺得對于驃騎世子有禮或是無禮,是當下的一件大事麼?』
『這……』大孩子呆立半響,額頭上不由得滾滾汗珠滴落下來,拱手說道,『小妹言之有理,那麼我們當下……緊要之事是做些什麼?』
『讀書。你我如今肩不能挑,書不能達,身單力薄,縱有千萬志向,不如潛心讀書。』孔氏女說道,斬釘截鐵一般,『孔氏先祖,以經書而名,如今豈能墮之?!當借此地,拒外客,苦讀書,增知識,如此方為你我立身之本!方為長久之大道!兄長依舊拘泥于此等雜事,何日方能成器?若是兄長不能撐起孔氏之名,請早言之。小妹不才,亦不欲父親大人之名,淪為塵埃!』
……o(twt)o……
一群士族子弟,聚集于一處,嘰嘰喳喳。
『嘿!你听說了沒有?孔氏子女到長安了!還被驃騎安排在了梅嶺莊中!』
『那個孔氏?』
『還有那個?孔融孔文舉啊!』
『哈!孔文舉子女?這孔文舉子女又有什麼用?還不如孔文舉本人呢?驃騎為什麼不將孔文舉本人接來長安?』一名留著三縷長須,一臉正氣的中年人忽然插了進來,朗聲說道,『莫非此子女和驃騎有什麼關系?是驃騎當年遺落在外的子女?要不然為何有如此優待?』
中年人說得義正辭嚴,卻忽然發現眾人忽然一下子似乎遠離了他半步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慌亂,『啊?你們這是……這是干什麼?』
其余士族子弟瞄著他,半響才有人問道︰『你是真不懂,還是故意裝不懂?真不懂呢,就是你蠢,裝不懂呢,就是你壞!說罷,你到底是那個?』
『你你你!你怎能如此無禮!』中年人大怒,『某不過是議論一二!這朗朗乾坤,莫非還不能讓人說話了?!怎麼不是蠢就是壞了?此言好生無禮!』
『哦?這就無禮了?你背後誹議驃騎,就不算是無禮了?』另外一名士族子弟說道,『你可以說驃騎手段了得,也可以說驃騎此舉欲謀何事,這都行,我們方才也在探討此事,這並沒有什麼……可說著說著就往旁人下三路靠,你是幾個意思?合著驃騎就只懂得在外遺落子女了?』
『這……這……』中年士子瞪著眼,試圖解釋,『我就這麼一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隨便說說,隨便說說……』
眼瞅著似乎在街道上的巡檢注意到了這里,轉頭看過來的樣子,中年士子連忙將頭臉一遮,匆匆而走,引來其余士族子弟一陣大笑。
一名士子點了點那掩面而走的中年人,『嘖!便是造謠,也要想著好點的由頭麼?真是……若是論曹丞相,說不得還有些在外子女,要說這驃騎,怕是人趕著送上去,驃騎都看不上呢!』
『欸?你說這「送上去」,是什麼意思?』
『我家中小妹,也是賢良淑德,貌美如花,久聞驃騎大名,也是愛慕不已……只可惜,唉,听聞直尹監之中不少女官原本就是想要那什麼的……結果驃騎去都不去,你說,』那士子將一只手的手背在另外一只手掌內敲了兩下,『這還需要什麼流落在外,便是在內都是求之不得啊……』
『哎呀,在下乃左馮翊常氏,尚未婚配……』
『呃呃,別,別套近乎啊……』
眾人之間,頓時又是一陣大笑。
和普通的士族子弟不同,居于韋府之內,閉門不出的韋端,想到的卻是更多事項。
致仕。
不是關押。
所以韋端還是能接觸到外界的,而且對于韋端這樣的人來說,肯定是不甘心于就這麼沉默下去,然後氏族淪落為寒門。
因此雖然說韋端當下閉門謝客,深居簡出,表現得老老實實的樣子,但是實際上他的心思依舊是在朝堂之中,注意著長安內外的任何風吹草動。
就像是這一次孔氏子女,以及在山東的相關人士抵達了長安的消息,韋端自然也是听聞了,並且還有了一些想法……
在韋端嚴重,孔氏子女,可不僅僅是兩個小孩,更像是兩塊香噴噴的肉啊!
于是韋端頓時鑽到了書房之中,翻箱倒櫃起來,連晚脯都沒心思吃。
韋端的好兒子韋康,自然也不可能在他老爹致仕之後,依舊還能坐得安穩,也是同樣的除官免職,在家啃老。『父親大人,你這是……再找什麼?』
『來,幫我一起找一下……』韋端畢竟是年歲大了,忙活了一陣,便是腰酸背痛,還有些頭暈,便是喘息著說道,『找一下,找為父和孔文舉的書信……』
『孔文舉?』韋康問道,『找他的書信做什麼?』
『孔文舉子女,如今在長安!』韋端平復著呼吸,『你可知曉這意味著什麼?』
在長安就在長安唄,這還能意味著什麼?有什麼好意味的?這跟我們又有什麼關系?韋康肚子里面月復誹,但是嘴上卻不好這麼說,只是搖了搖頭。
『豎子!』韋端頓時又有些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韋康低下頭,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父親生氣了,他就會這麼做,但是這麼做並不代表著他明白了道理,知曉了錯誤,而是非暴力不合作。
沒錯,韋康雖然經歷了如此磨難,但就像是後世里面給孩子輔導作業能氣得腦溢血一樣,熊孩子依舊是熊孩子,也不會因為父母腦溢血了就變得懂事多少,能混依舊混,能不做作業依舊不做作業,即便是某一天接受了社會毒打,也未必能夠幡然悔悟。
韋端也懶得和韋康多解釋,有時候他會覺得他兒子都不像是他親生的,要不是大漢當下沒有什麼dna檢驗方法,說不得韋端都想要去查一查了。于是韋端只是吩咐著讓韋康在舊書簡當中去尋找,找出當年韋端和孔融之間的書札來。
孔融當時名勝天下,尤其是其在何進之下擔任朝廷重職的時候,不少人都接著探究文學,請教經義的名頭,或是親自拜訪,或是寫信求教,所以當年韋端和孔融也是有些書信往來的……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是後世的書信紙張,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之下,都未必能說保存妥當,更不用說漢代的這些竹簡木牘絹書尺牘了。
韋康撅著,在故紙堆里面一頓翻找,塵土飛揚之下,倒是找出了不少廢舊木牘,破爛竹簡,但是就沒有找到韋端所說的和孔融之間的書札。
當年只不過是為了和孔融拉點關系而已,所以韋端當年寫的這些書信,雖然不能說是隨手一扔,但是也沒用心存放,這麼多年過去了,想要找出來,談何容易。
畢竟這事情,誰能想到呢?
要是韋端知道有今天這樣的情況,定然也是找一個什麼好容器,然後放一些什麼生石灰啊,在包上些油紙綢布什麼的,好好將書札保存起來。
『父親大人……』韋康灰頭土臉,精疲力盡,『實在是找不到啊……父親大人,你找這個書信,究竟是為了什麼?』
或許是看在韋康辛勞尋找的份上,韋端也沒有方才那麼大的火氣了,便是沉聲說道︰『驃騎此舉,大有深意。你想想,孔文舉何人也?』
『孔子後裔?』韋康回答道。
韋端閉了閉眼,『還有呢?這孔子後裔,何其多也!為何偏偏救了孔文舉子女?』
『這……山東文華領袖?』韋康聲音低了一些。
『山東文華之輩何其多也,為何要救孔氏子女?』韋端皺起眉頭,『怎麼都到了今日,你考量問題,依舊是如此膚淺?』
韋康叭咂一下嘴,似乎想要說一些什麼,可是被周邊的塵灰嗆到,頓時咳嗽起來。
『算了,你先起來,』韋端擺擺手,然後仰著頭,思索了片刻之後,才是緩緩的說道,『這驃騎接救孔氏子女,莫以為其為小事……以某之見,至少是有三層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