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太過明白了,是一種痛苦。
江東二張在研討的問題,其實在孫權和周瑜之間,也在探討。
在得知了周瑜病情日益嚴重之後,孫權變得明顯沉默了許多,並且也比較能听得進周瑜的話語了。
這一次孫權特意帶了一件皮裘,前來送給周瑜。
『多謝主公。』周瑜倒也沒有什麼客氣,將孫權送來的皮裘展開,鋪在了腿上。
周瑜現在雖然說歲數不大,但是當下看起來卻宛如一名老者。
長時間的咳嗽,使得周瑜身軀越發枯瘦。
肺部,不管是在中醫理論,還是西醫解剖上,都是人類最為重要的器官。雖然說不像是心髒或是腦部這樣,稍微損害就難逃一死,但是肺部一旦出現問題,可能比其他髒器的病痛更讓人痛苦。
心髒出問題,可能幾分鐘,或是幾十分鐘,就致命了,其他部位多數也是如此,但是肺部的疾病,特別是慢性的,亦或是隱患類的,一般都很能拖,將一個壯漢活生生拖成骷髏,將一個年輕人拖得白發叢生,垂垂老矣……
就像是大多數的熊孩子一樣,只有在父母垂危的時候,才明白父母苦心一樣,只有面臨失去,才發現擁有的珍貴。
孫權當下才真正明白周瑜不是要害他,他才算是真正的完全信賴周瑜。
沒錯,孫權是自從意識到周瑜快死了的時候,他才會信任周瑜。
否則孫權之前老是懷疑周瑜要要偷他家……
肺病的人,一般都是要靜養。就像是一些老人,若是好好的,說不得多活兩年,但是如果踫到些什麼事,那就說走就走了,可問題是周瑜難的能靜下來……
『此等皮裘……』周瑜模了模膝蓋上的皮子,『做工不俗,想必是長安來的……主公不必如此破費……』
漢代的制皮技術,相對來說是比較粗糙的。
大多數普通的皮子,都很硬,甚至味道很是嗆人。
唯獨只有長安所出的皮裘,不僅是比一般的皮子要柔軟,而且也不會有嗆人的氣味,自然成為了士族子弟追捧之物。
江東雖然不能算是多嚴寒,但是很多士族子弟依舊會備著一兩件的皮裘,就等著江東偶爾那麼一兩天的下雪天,特意穿出來晃蕩一下,基本上都是抱著一種反正旁人都有,我自然不能沒有的想法。
因此整體上來說,這一類的皮裘也是搶手貨,價格不菲。
『此等身外之物,能值幾何?』孫權嘆息道,『若可稍緩都督病痛,便是千金又有何妨?』
周瑜笑了笑。
陽光照下來,落在周瑜的有些白色的鬢角上。
『江東醫師都是廢物!』孫權忽然多少有些憤恨的說道,『都督放心!我已是派人前往長安,定然請得名醫前來,為都督延壽增年!』
周瑜笑了笑,輕咳了一聲,聲音虛弱,『多謝主公。生死有命,主公也不必苛求。』
周瑜的聲音很是虛弱,因為肺部的疾病,導致周瑜的中氣越發的不足,他已經不能像是之前那樣朗聲說話了,甚至是保持普通的音量,都有些難以做到,只能是細聲慢語,才能說上幾句,要不然就會引發咳嗽……
『比起我的病來,主公應該更注重這個……』周瑜拍了拍膝蓋上的皮裘,『江東如今,物產皆賴于外……此乃大忌也……』
江東當下不如後世,也喊不出什麼經濟全國的口號,不管是農業還是手工業,漢代的江東都是比較差的,這種局面一直到了晉朝南遷之後,才被大幅度的扭轉。
不僅是醫生,手工業品其實也是依賴于外,這對于江東的發展,無疑是一個很大的障礙。
孫權點頭,『都督所言甚是。我之前和東部商議,再開屯田十萬畝,不過屯田之法,雖說為長久之策,不過見效稍緩……至于交州劉玄德,如今商貿方興,尚不足以用……』
從江東到交趾,雖然是沿著海岸線走,但是也不代表著一切都能順利。就算是路上船上都是沒有什麼問題,一年也就只能是走一趟來回,否則頂著季風,逆風而行,對于當下的航海技術來說,確實是有些困難。
在加上造船技術的限制,以至于海路貿易的數目多少還趕不上陸路。
江東當下的貿易局面,或許也是歷史上渣權怒開海上的一個重要原因。
周瑜點了點頭,『此等之事,主公和二張商議就好……不過有一事,主公要早拿主意……』
孫權問道︰『何事?』
周瑜咳嗽了幾聲,然後停頓了一會兒,說道,『江東……咳咳,江東之要,非山川之險也……乃人心之所固也,若得人心守固,便是百萬兵至,亦不得撼,若之不得,便是千騎亦不敵也。武陵蠻叛固然重要,然並非當下主公所急……』
孫權坐得端正,拱手而禮,『願聞其詳。』
願聞其詳這四個字,孫權也不止一次的對著周瑜,或是其他人這麼說過,但是之前孫權說的時候,往往都有一些掉以輕心,亦或是敷衍了事之態,但是現在……
孫權的態度非常好,但是周瑜卻沒有立刻說什麼,而是仰起頭,目光略有些游離,不知道是在望著天空,亦或是在想著一些什麼,過了片刻之後,周瑜又輕咳了兩聲,才說道,『主公……可知何為天命?』
『天命?』孫權一愣。
或許周瑜也在心中感慨著天命的問題,或許是什麼其他的想法,反正當下這兩個字一出,孫權也不由得沉吟起來。
周瑜緩緩的點了點頭,似乎想要說一些什麼,但是又引起了一陣咳嗽。
孫權上前,一邊幫周瑜順氣,一邊叫人送些水進來。
一時間有些慌亂,所幸片刻之後,周瑜的咳嗽漸漸停息,然後飲了一些湯藥,略有些疲倦的半躺著。
僕從退下。
孫權看著周瑜,有些無奈,又有些悲傷。
有時候,天命這兩個字,就像是沉甸甸的石頭一樣,壓在心間。
眾所周知,在華夏古代傳統政治中,『天命』是一個政權最為重要的立國之本。
孫權作為江東統治階級頂層人物,雖然在智慧上不是頂層的,但是畢竟決定腦袋,在權術上也逼迫著他要成為頂尖的人物,而且歷史上他也確實如此,一輩子都在和江東的士族子弟做政治上的斗爭。
周瑜的話,就像是一把尖刀,一下子破開了許多迷霧,使得江東的情形一下子明晰了不少。
沒錯,江東的問題,其實就是這兩個字,『天命』。
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後,以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為基礎的天命之說,就成為了大漢三四百年間最為正統的執政理論。這種理論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統治標準,更是劃分了統治階級,『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當下漢代的天子,誰都清楚已經不太像是一個天子了,那麼這個『天命』是否就代表著開始轉移了?
反正老天爺是不會變的,既然天地不變,也就只能是順應『天命』的人要變了。
這個問題或許在早幾年的時候,沒有人敢說,但是現在三足鼎立的情況下,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忌諱的了。
『天命之所易,不外其二……』周瑜緩緩的說道,『一則為虞夏,一則為湯武……主公,你可曾想好了?』
『虞夏……湯武……』孫權喃喃重復著。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跳有些快了起來,似乎冬冬有聲,就像是千百年戰場上的戰鼓,在他心頭敲響。
對于大漢,或者對于江東的很多人來說,『虞夏之興』和『湯武之王』是所謂『天命正統』的這個觀念之中最為重要的兩條路線。
不僅僅是對于漢代,幾乎後續所有的封建王朝的改朝換代,不外乎就是遵循堯、舜、禹三代和平禪讓的『虞夏之興』的模式,亦或是遵循商湯、周武王暴力推翻上一代的『湯武之王』模式來進行的,在封建王朝的帝業傳承的『合法性』上面,這兩條道路都是所謂的『正途』。
因此,所謂的王朝的天命,其實就是圍繞『虞夏之興』和『湯武之王』兩種政權建立模式,而形成的一整套用以說明新的朝代是『其德同天,乃能稱帝』的政治正確性,以及相關的輿論運作體系,對新王朝合法性進行論述、爭取廣大臣民對新朝的政治上的認同。
江東的問題就在這里。
因為江東,既沒有『虞夏之興』,也沒有『湯武之王』……
江東當下,就是這麼可憐巴巴的。
天意從來高難問。
上天的意志,凡人如何知曉?
這就需要另外的一個模式,亦或是一個系統來解釋。
東漢光武建立的解釋系統,就是讖緯。讖緯和神異,其實就是假設一些先賢能夠預測天意,故而將其以讖語的方式記錄下來,以便後人掌握、運用。在光武之後,讖緯極度盛行,並被納入天命的輿論運作體系中,成為東漢對朝代正統性論述的重要依據,也一直是在山東經學體系之中盛行。
『代漢者,當涂高也?』孫權吐出了一句話。
周瑜閉著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歷史上的三國之中,這句話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導火索,點爆了不只一個大雷。
不過,這也正好體現出了江東先天的不足。
周瑜雖在病中,依舊憂慮江東,而江東的問題,其他的問題暫且可以不論,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周瑜覺得,如果說天命的兩條路,一條『虞夏之興』,一條是『湯武之王』的話,那麼曹操當下就是明顯是要走『虞夏之興』了。
歷史上的曹魏也確實是如此。
和漢代高速公路袁術不同,曹魏解釋『代漢者,當涂高也』這一句話,是表示取代漢室統治天下的將是『涂高』,是指『魏家受命之符』,是上天的安排,甚至連『魏』這個字也是特意挑選的。因為『涂者途也;象魏者,兩觀闕是也』。
『魏』字的意思其中有指道路兩邊高大的宮闕的意思,所以『當途』而高大者為『魏』,所以魏當代漢就似乎理所應當起來。通過這一解釋,曹魏便有了『受天命代漢』的輿論根基。
另外,曹操佔據了原本光武中興的根據地,大漢的中原地區,並且在後期將政治中心轉移到了冀州鄴城,而這個中原地域,也是上古所尊崇的『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的『三代故地』,是『受命于天』表征之一。
這樣的論調,也比較能夠得到中原士族子弟的認同,也就多多少少會具備一些『虞夏之興』的意味,能夠借此得到中原士子的認可和支持。
不管是當下,還是歷史上的曹操,其實都是在這樣的一條路上行進的,通過通過讖緯之說的聲勢營造,結合其佔據中原的實力條件,最後以『漢魏禪代』的和平過渡方式復制了古人極度推崇的堯、舜、禹三代間的『虞夏之興』的天命典故,通過『其德同天』的天命之說,最終將曹魏政治集團逐步送上了正統地位。
而另外一邊,取代了原本劉備的『伐惡』之道的斐潛,則是比歷史上的劉備,更加符合『湯武之王』的天命道路了……
雖然說在歷史上,劉備最後是以漢為正統,表示自己才是大漢的正統繼承人,但是劉玄德同學的出身麼,其血脈關聯麼,騙騙一般人倒也罷了,真要是硬往湯武上面靠,多少還是有些矛盾的。
在歷史上,劉備並沒有一味的講述湯武,而是開創性的表述自己是『漢有天下,歷數無疆』,說漢家是有傳承的,要從西漢開始算,中間雖然有王莽的謀逆,但是後來依舊是有光武的中興,因此董卓甚至是曹操,不過就是類似于王莽再現而已,最終還是會由劉備如同光武一般,重新將大漢推回正確的輪回之上,實現大漢的『歷數無疆』。
所以劉備同學也表示他是正統的天命繼承者,他繼承的不僅是東漢,而且還是包括了西漢,是從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邊繼承下來的天命……
欸,這麼一說,似乎就比曹魏高大上了不少,而且更加具備可信度,因此劉備討伐曹魏,似乎也代表了『天罰』。
當然,如果歷史上的劉備真能討伐了曹魏,那麼他的這個『天命』自然是無可厚非,可問題就在于這里,罰之不勝,為之奈何?
一罰二罰,或許還可以稱之為老天爺給的考驗,這三罰四罰之後,依舊毫無收獲,那就是不是有些問題了?五罰六罰七罰之後,川蜀人自然就開始滴咕了,這是誰罰誰呢?
而現在,作為若隱若現在走著『湯武』之道的斐潛,卻沒有歷史上劉備的尷尬。
不管是之前對于邊疆大漠,還是對于西羌的征討,以及對于川蜀建寧地區的平定,反正種種的戰爭不僅是沒有讓斐潛的關中政權疲憊衰敗,反而一次次宛如烈火煉鋼一般,越發的鍛打出了閃亮的招牌,湯武的『代天行誅』的味道越發的濃厚。
雖然說斐潛一直以來都是以大漢臣子自居,並沒有流露或是對外表達出要如何取代大漢,但是湯武當年不也是如此麼?商湯滅夏、武王伐紂,乃是因夏桀、商紂多行不義、獲罪于天。故而湯、武『代天行誅』,正是『其德同天』的體現。
或許很多人就在想著,如果那一天真的曹操做出了什麼『上天不容』之事,那麼關中斐潛是否就會像是上古湯武一般,領天下之兵而伐之?
而且周朝當年是在西邊,如今斐潛也是在西邊,這真的就是一個巧合?
當然,當下曹操也在做著一些轉變,斐潛那邊也對于這些所謂的讖緯進行摒棄,不過不管曹操和斐潛做一些什麼,問題是可憐的江東,兩邊都挨不上啊!
孫權想著,越想便是越心慌,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
江東政權的發跡者,孫堅最初是大漢逆臣袁公路的部將。
逆臣的臣子,能是好人麼?
這輿論基礎,起初簡直是糟糕得一塌湖涂。
後來孫策在周瑜的謀劃之下,和袁術割裂,並且上表給漢天子,並借此取得了朝堂的正式承認和冊封,這才使其與所統領的江東民眾有了名義上正式的君臣關系。
這就是江東基業作為根基的那塊石頭。
可是如今這塊基石,卻成為了江東想要進一步抵達天命競爭者的道路上的阻礙。
歷史上江東兩邊都靠不上,導致了孫權一會兒和劉備同床共枕,一會兒又和曹操眉來眼去,將一朵白蓮花扮演得惟妙惟肖,先是本著『為漢除賊』的名義與劉備達成同盟共同抗曹,但不久之後便是悍然出牆,襲殺關羽,向曹魏稱臣,不過沒過多久,江東又再次反叛曹魏,聯蜀伐魏。
這種反復橫跳的情況,使得孫權兩邊都不討好,不管是支持『虞夏之興』的,還是支持『湯武之王』的,都不認同孫權,以至于孫權在歷史上無緣巴蜀這個『高祖帝業之基』,同樣也無緣中原這個『三代興旺之地』,使孫權不可能舉起類似『高祖滅項』的大旗,也無法效彷堯舜禹之間的『虞夏之興』之舉。
後來孫權找到了些所謂讖緯上的支持,但是其稱帝的法理基礎其實十分脆弱。為此,孫權最後采取的彌補措施是與蜀漢結盟,希望以漢室對其帝號的認同來強化其即位的合法性。即便是如此,江東的種種自相矛盾的做法,使得江東的天命之途混亂無比,必然導致其稱帝的正統性依據被懷疑,進而導致江東人都不認可孫氏政權的『天命』,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今,在周瑜的提點之下,孫權似乎有些預見到了未來的這種困境,不由得有些無措的問道︰『都督,這……這究竟要如何是好?』
孫權如今還未完全進化成為孫大帝……
嗯,即便是孫大帝,其實也未必能走出一條新路來。
周瑜緩緩的搖了搖頭,然後看著孫權說道︰『天命……旁人給不了,唯有自身求……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復……主公,他們很快就會讓你出來了……要怎麼走……你需要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