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遼讓人大喊紅披風的行為,只是在試探。
他不是很確定那所謂穿著紅披風的家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馬賊頭子。
但是可以試一試……
可惜馬休不知道張遼是在試探。
馬休那條受傷還未痊愈的腿,時時刻刻提醒著他的無能。
馬休舌忝了舌忝有些干枯的嘴唇,戰馬的顛簸使得他的腿依舊有些痛楚,他強忍著,盡可能的不去想腿上的傷口,以免被其他人看出虛弱來。
可是馬休偷偷回頭看見張遼的旗幟緊緊跟在後面,頓時一陣氣短心慌。
這怎麼可能?
馬休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打出旗號,依舊會被張遼所盯上?自己準備趁亂逃離的,計劃著反正天色快黑了,只要挨過這一段時間便是安全了,可是沒想到……
馬休再次回頭,忽然听聞有些雜亂的喊聲,頓時一個激靈!
披風!
該死的披風!
他因為腿上有傷尚未痊愈,所以比較害怕寒冷,比平常多穿了一件披風。披風不僅是早晚可以用來御寒,也可以是在睡覺的時候能當成是多一層的被子,亦或是折疊起來墊在腿下減輕壓到傷口的疼痛,用處頗多。
馬休連忙扯開了披風,然後丟給了身邊的一名護衛,大吼道︰『系上它!然後往邊上跑!』
馬休吼完,便是再次加速,根本沒有注意那名落後了半個身位的護衛神色……
護衛低頭看著手中的披風,咬了咬牙,便是系上,旋即就撥馬往隊列邊上走,然後側頭往馬休那邊大喊了一聲,『少頭領!就此別過!』
馬休沒有做任何的動作,就像是沒听見。
當然,即便是他真听見了,他依舊會當做沒听見。
馬休沒讀過什麼書,對于漢人的那些仁義道德的觀念,他也一貫是嗤之以鼻,認為漢人都是虛偽的,那些經書都是騙人的。他認為他自己很聰明,看破了漢人的奸計,逃月兌了漢人以『仁義道德』為名設下的陷阱,但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漢人的『仁義道德』並非是無的放矢……
在更多的時候,這種看起來很是愚蠢的道德約束,反倒是是一個組織,一個團隊,一個社會能夠強大的基礎。
張遼並沒有上當,反而是因為馬休這畫蛇添足一般的舉動,確定了他追的是一條大魚。
很簡單。
雖然說張遼沒有能穿透那些遮擋在後面的人影,看見馬休在馬背上的小動作,但是多數和少數還是一目了然的。
按照常理來說,會有人丟下自己的大部分護衛,別出心裁的獨自逃亡?尤其是被叫破了行蹤的情況下。那麼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那名穿披風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為了不影響其他人被迫離開了隊列,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換人了……
當然,如果真有那種不按常理出牌的,張遼也防不住。那麼為了防備極小部分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然後在其他大部分時間內都按照違背常理方式去做?這樣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戰馬的差距,隨著時間的推移,距離的增加,慢慢的體現了出來。正兒八經的戰馬,在精心的照料和足夠的飼料之下,自然比那些馬賊胡亂照顧的戰馬有更強的體力,更多的耐力……
于是馬休就倒霉了。
徹底的倒霉。
馬休身邊,其實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沒有那種如同龐德一般忠心耿耿,或者叫做死心眼的人了。更為可悲的是,這一切都是馬休自己造成的。馬休天天嘴上說家人們,兄弟們,可是真踫到了事情,他對待家人和兄弟的行為就徹底暴露了出來。家人是用來騙的,兄弟是用來賣的,馬休認為漢人的仁義道德都是騙人的,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去考慮如果作為首領一旦真的沒有了『仁義道德』,團隊究竟會變得怎樣……
有好處的時候,馬休多少還能籠絡些人,可等到危險來臨……
第一次危險到來的時候,龐德代替他,死了。
馬休並沒有從中獲得什麼教訓,得到什麼驚人的成長。
所以,在第二次危險到來的時候,對他依舊忠心的護衛,被馬休自己用一個披風打發走了。
原本在他召集的馬賊當中,還有些正義感的人,則是被馬休自己殺了。
剩下在馬休身邊的,會是什麼樣子的人,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條路,一步一步,都是馬休自己走的。
在馬休隊列當中落在後面的那幾個馬賊,見到快被張遼追上了,便是有人慌不擇路的下意識的往邊上躲避。有些被張遼手下直接射殺了,但也有一些人在漸漸低沉的暮色之下逃月兌了。
于是馬休的隊列就像是夏日高溫之下的冰淇淋,不僅是外表開始消融,就連形狀也漸漸的垮塌。越來越多的馬賊月兌離了馬休的隊列,各自逃命,而這樣的垮塌甚至是在一瞬間形成的,讓馬休和張遼兩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雖然說西海城周邊也有一些丘陵和草甸子,但是大多數還是比較平整的,所以馬休隊列一散開,真的就像是斯洛克台球被狠狠的捅了一桿子一樣,張遼和馬休便是直接對上了眼!
此時在馬休身邊還有兩三個依舊忠心的護衛,但是對于當下這個情況來說,這數量的護衛,已經等同于了,或者說全身上下只是穿了襪子?
馬休下意識的嚎叫著,不知道是在咒罵那些棄他而去的人,還是在宣泄著自己的恐懼……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句話有時候挺有道理。
不知道是耐力耗盡,還是日常養護出了什麼問題,亦或是馬蹄勾到了什麼,反正猛然之間,馬休的戰馬一個馬失前蹄,將馬休整個人直接摔了出去!
馬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因為地面上有草墊著,沒有當場摔斷了脖子,只是摔斷了另外一條好腿……
馬休剩下的兩三名護衛企圖去救,但是根本不是追上來的張遼等人的對手,幾乎是一個照面,就像是幾朵零散的雪花遇到了烈焰,僅僅是發出了輕響,便是消失了。
馬休被摔得傻了,痛苦的在地上申吟著,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個天地就像是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馬休下意識的,瘋狂在地面上扭動起來,朝著遠離張遼的方向爬行著,拖著傷腿,帶著斷腿,為了活命而掙扎著。
張遼勒住了馬,重新兜了回來,看著在地面上爬行的馬休,『你就是馬賊首領?』
『不!』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疼痛,馬休涕淚橫流,矢口否認,『不是,不是!我不是!』
張遼左右看了看,『可我覺得你是。』
馬休終于崩潰了。
『別殺我!』馬休撕心裂肺的叫道,『我還有用!我還能告訴你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張遼這下就確定了,便是笑了笑,下馬,提著戰刀,站在了馬休面前。
『哦?你能告訴我什麼?』張遼看著馬休。
馬休用一種期盼著眼神看著張遼,完全是一副可憐的模樣,『我……我可以告訴你一切!所有的一切!真的!西海城里面的接頭的人……還有我認識的那些……都告訴你!全部!只要……只要饒了我!就當我是個屁,放了我!』
張遼微微思索了一下,搖了搖頭,『呵,算了,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喜歡放屁……』
『不……』馬休慘叫出聲。
刀光閃過。
鮮血飛出。
……_(:、」∠)_……
暮色深沉。
驃騎將軍府。
斐潛在郭圖和逢紀離開之後,並沒有結束會議,而是留住了荀攸和龐統。
侍從上了些茶點。
如今將軍府的茶葉,和後世的茶葉比較相似,是散茶而不是團茶。
散茶的好處就是不需蒸青而直接烘焙,保留了茶葉的本色、真味,而壞處麼,就是不好存放,此外沒有了團茶的那些研磨啊,粉碎啊,還有打沫等等的手法。
後世東洋的茶道,基本上就保存了唐宋一段時間內華夏飲茶的習慣。像是什麼抹茶雲雲,一些人因為是洋貨就覺得興奮不已,其實老早就已經在華夏流行過,並且很早就不時興了。
散茶最終能戰勝團茶,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簡單化了。
燒水,沖泡,飲用。
回歸本質。
這就夠了。那些抹茶斗茶的手法,雖然不至于被人稱之為妖艷賤貨,但是確實是附加在茶葉本身之外的東西太多,反而未能突顯其真正核心。
核心就是人本身的需求。
就像是當下的政治。
有需要的才是好的,沒有需要的就是畫蛇添足,亦或是南轅北轍。
『江東……』斐潛端著茶杯,像是尋常聊天一樣的問道,『若是派些人……傳言說百醫館可治周公瑾之疾,如何?』
荀攸一愣,『主公,這百醫館真能……』
斐潛笑了笑,說道︰『天下之疾甚多,何止萬數,而百醫館,終究只是百醫而已……』
還能這麼理解的麼?
荀攸不由得捋了捋胡須,默然無言。
『此外,據某所知,周公瑾病情麼……稱之為嗽喘……內府之弊,肓之上,膏之下,若之何?』斐潛嘆息了一聲說道,『若是周公瑾早幾年能來長安……或許……如今終究是人力所不及也……』
據斐潛在江東的情報線傳遞而來的消息來判斷,周瑜大概率是屬于呼吸道感染,病毒性氣管炎之類的問題。這種疾病初期發展緩慢,往往就像是一般的風寒,並不會引起多少的重視,當然在漢代的醫學條件之下,即便是重視也未必有什麼針對性的消炎藥。
初期可能只是咳嗽,可這種病癥到了晚期,在病變進展之中就容易並發阻塞性肺氣腫,以至于肺功能遭受損害,影響健康及勞動力極大。春天氣溫升高之後會得到一定的緩解,冬天又會再次反復。
華夏中醫對于這個病癥的命名,多數都是采用慣例,也就是病狀來命名疾病。因此在很多時候,就會顯得有些不夠精確。比如嗽喘這個病,但凡是氣喘咳嗽都歸入其中,在某些時候確實會導致一些問題產生,以至于周先生對于中醫很是抨擊。只不過更應該抨擊的並不是庸醫,而是不斷產生出庸醫的機制。
就像是發現了腎虛,不去解決真正的病根,滋養虛癥,卻用某些丹方不斷刺激陽氣,最終結果麼……
在周瑜病癥輕微的時候,如果靜養,一般來說氣管炎的病癥會變成慢性,但是不至于說會太迅速的惡化,拖個十幾二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但是很明顯的是江東連續的變動,使得周瑜根本就靜不下來。
最終導致周瑜走到如今地步的,是病,但也不是病。
『不過……』斐潛又將話頭轉了回來,『盡管如此,百醫館華醫師的養生之術倒也可以多少延年……』
這一點倒是沒錯。
百醫館眾多醫師,即便是無法根治周瑜的病癥,但是多多少少可以減緩其病痛,延長其壽命。
這一段時間來,斐潛給長安的中上層級官吏安排了一個體檢。
嗯,沒錯,就是類似于後世的員工體檢。
這是給員工的福利,同樣也是給老板的福利。
『華醫師曾言,嗽喘之癥,多以正氣不足,衛外失職,感受外邪之故,侵犯五內,使氣虛濕聚,納氣無權……』斐潛緩緩的說道,『就這麼傳到江東……孫仲謀會做何選擇?』
『納氣無權?』龐統哈啦啦的笑了兩聲,『光憑這句,就足夠讓那小子氣個半死……不過我估計,孫仲謀肯定不肯放周公瑾……主公此策,可謂釜底抽薪啊……』
生死之事,乃大恐怖。
這是所有生靈都不得不面對,卻又不想要面對的事情。
華佗在敘述嗽喘之癥的很正常的語句,但是江東那些不安好心的家伙,想必多半就能從中理解出一些特別的意思來。
如果江東那群家伙都能同心同德,那麼斐潛的這個伎倆也就根本不足掛齒,可問題就在這里,江東之人,可能會同心麼?
斐潛也是笑了起來,過了片刻之後微微嘆息了一聲,『可惜了周公瑾。』
龐統也收了笑,似乎回憶了一些什麼,說道︰『曲有誤周郎顧啊……嘖嘖,未曾想這經年而來,呼……』
斐潛瞄了一眼龐統的肚皮,說道,『士元,華醫師也說了你的肚子若是再不小些,將來會有麻煩……』
『啊?』龐統模著自己的肚皮,露出了一種非常無奈並且苦惱的神色,『這……都這樣了,還要清減?』
憑本事長的肥油,為什麼要減?
沒錯,龐統在前一段時間去宛城過程當中的清減之後,體重又是報復性的反彈了。龐統撫著肚皮,哀嘆了一聲,『知道了。』
斐潛又看了看荀攸,說道︰『公達,肩頸酸閉,華醫師也說忌久坐久書……我令人送去的刻漏記得要用……』
荀攸拱手,『多謝主公憐恤。』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觀周公瑾之失,以鑒自身。若周公瑾得惜身軀,又何嘗有江東如今之絕癥?周公瑾一死,江東頓失順滑,上下疑心……』
這幾乎就是必然的問題,可問題在于江東在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依舊沒能夠真正的去解決。
江東的問題,應該是在孫堅時代就出現了,可是孫堅並沒有當一回事,也沒有去解決這個問題,以至于到了孫策的時候,依舊想著要簡單化的去處置,結果就暴雷了。而對于孫權來說,他的手段也是到了後期才逐漸的成熟,但是依舊是有問題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一些偏執的表現,感覺更像是為了復仇而解決問題,連自家孩子都搭上去。
『江東之弊,宛如公瑾之病,已然有膏肓之態……』斐潛緩緩地說道,『淮泗之人,自覺有功,藐視江南之輩……江東之屬,則多桀驁,視孫氏如賊子……文官以經書自詡,武將以狂暴為傲……唯有周公瑾,既身為淮泗,又結好于江東,文可羽扇綸巾,武可縱橫沙場……』
荀攸瞄了一眼龐統。
龐統神色如常。
『周公瑾或離,或亡,江東各系必定傾軋。』斐潛繼續說道,『屆時江東伐川之事,可能就會不了了之……』
龐統點頭說道︰『誠如主公所言。某觀江東攻川之事,乃周公瑾欲行統納之策也……』
周瑜在最後這一段時間內會干點什麼,其實並不難猜測。
因為周瑜是個君子。
君子的行為是最好推測的。
周瑜當下的策略,看起來似乎很復雜,但是如果明白其核心目標,一切也都簡單了。其實就是一切為了江東,或者說一切都為了孫策留下的這一份的基業。
在這樣的目標之下,周瑜會盡可能的將江東內部的不穩定因素通過征伐川蜀的戰爭轉嫁出去,讓那些桀驁不遜的武將光榮的退場,或是讓那些心懷二意的文吏戴上通敵的帽子,在整個的過程當中,或許確實也是為了能夠獲得川蜀的土地,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的那些清洗,也是必不可少的。
這也是陽謀。
斐潛聞到了一些讓他熟悉的味道。
荀攸在一旁點頭說道︰『周公瑾以自身為籌……這一局,其萬萬不能抽身……周公瑾,必死江東……』
龐統撫掌而嘆道︰『主公行此策,傳言于江東,便是壞了周公瑾後手……可謂甚妙也。周公瑾若是不來長安,乃由自而取,怪不得他人,自然也沒有所謂哀兵之用,若是來了……嗯,公達所言不錯,他定是來不了。』
一時之間,三個人都有些沉默下來。
這是斐潛給與周瑜的一條路。
不一定是陽光大道。
可是至少會比在江東活得更久一些。
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