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簡單的,往往越不簡單。
就像是斐蓁知曉他父親有一些問話並非是簡單的問話一樣。
『大夫?』斐蓁輕聲重復了一下,然後思索起來,『父親大人之意,並非僅言其官職罷?』
斐潛啞然失笑,這家伙還學會排除法了?于是便說道︰『你先想想,想好再說。』
斐潛確實不僅僅是在說官職。
而是說一個階級。
斐潛之前就有提出階級的概念,但是斐蓁並沒有能夠完全明白。畢竟斐蓁現在的年歲來說,他對于這種非常抽象的概念並不能形成一個有效的認知,需要斐潛不斷的進行舉例,然後一步步的加深其認識。
『禮有雲,天子有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故而這大夫……』斐蓁看著斐潛說道,『父親之意,是公之輔佐,士族所領?秦王出兵,外要看晉國,內要觀大夫?』
『哈哈,沒錯。』斐潛點頭說道,『所以申包胥在外面哭,秦王是在里面做什麼?是在玩麼?』
斐蓁搖頭說著,然後忽然像是想到一些什麼,拍了拍手,很是興奮的說道,『必然是和其大夫進行商議……哦,父親大人是說這秦國之內,大夫意見不一?!秦王不僅是要考慮國外之事,還需要考慮國內之人!對啊!千秋以來,莫不如此!國外有敵,國內亦有敵!不可御內者,不可御于外!楚國之不寧,乃不御于內也!吳國之所敗,亦不可御于內也!成大事者,可當御內外!』
斐蓁有些小得意的晃著腦袋~?。
斐潛哈哈笑著,也給了斐蓁一個大拇指,表示稱贊。
父子兩個哈拉哈拉的笑了一陣。
『好了……』斐潛敲了敲桌案,止住了大笑,『申包胥,哭秦庭……秦王呢,唱無衣……所以秦王為什麼唱無衣呢?還拿了衣服給申包胥披著?申包胥就差這一件衣服麼?哈哈……所以看啊,秦國之所以能一統,不是沒有緣由的……』
『而後呢,秦王領軍之將何人?』斐潛問道,然後看了斐蓁有些茫然的表情,就說道,『子蒲,子虎二將。』
『……』斐蓁目光有些迷茫,顯然對于這兩個人沒什麼印象。
『或許秦王之時,此二人當為大將……』斐潛擺擺手說道,『然觀左傳之中,其二人也僅是就這麼一次為主帥出征……』
五百乘。
若說是少,當時楚國雖然號稱百萬,但是只有車千乘,所以秦國支援五百乘,也不算是少了。當然,或許因為楚國並非是中原地帶,車輛不如舟船好用,相對車乘佔比較小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說多,嗯,確實也不能算是多,畢竟和戰國後期大戰數據相比,五百乘基本上連算是個偏軍都很勉強。而且按照春秋戰國的尿性,或者說在華夏老祖宗一貫的習慣,這五百乘很可能都是虛指,就像是孫十萬動不動都是十萬一樣……
江東某人耳根一熱。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這兩名『大將』,氣勢洶洶沖殺到了前方,然後第一次要交戰的時候,就公然表示說自己沒有和吳軍戰斗的經驗,讓楚國兵先上……
申包胥只能瞪著眼說好吧,我楚國先上。
然後等楚國和吳國戰做一團的時候,秦國才殺了出來,吳國大驚,不明周邊的情況,也不知道秦國到底派出了多少兵馬,所以立刻謹慎收兵,旋即被秦楚聯手追殺,大敗。
這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秦國在第一次說自己沒和吳國交戰的經驗,然後打贏了之後,並沒有立刻乘勝追擊,而是立刻話頭一轉,說吳國不過如此,楚國必勝!
所以我們去打唐國罷……
當然理由是很充分,比如說進軍了之後唐國在側翼,可能會對于兵線造成騷擾,破壞糧道等等,但是實際上呢?
斐蓁有些撓頭,他對于這些軍事上的東西還不是很清楚,所以他對于斐潛提出的這些問題也比較難以理解。
『這麼說罷,有人家中有火,熊熊而起,便是找你來求援,說是讓你幫忙救火……』斐潛舉了一個比較淺白的例子,『那麼你也去了,提了水,澆滅了其門院之處的火,然後就說這火肯定能滅,所以我們先去別處玩一會罷……』
唐國,說是國,實際上就是個城而已。雖然說唐國確實是在側翼,但其國實在是太小了,真要是見到了聯軍,怕是屁都不敢多放一個,還敢出來騷擾聯軍後部,侵犯聯軍的菊花?
『所以……父親大人的意思是,這子蒲,子虎二將有所懈怠?亦或是……秦國其實也不是那麼想要救楚國?』斐蓁思索著,然後小眉毛一立,『還是說……陽奉陰違?』
斐潛擺擺手,『不得而知。』
『啊?』斐蓁瞪圓了眼。
『啊哈哈,你總不會以為我什麼都知道罷?左傳沒寫,所以只能是推論了。』斐潛說到,『你說的這些都有可能,而且我覺得最重要的依舊是晉國……所以別看秦國搞那麼大的聲勢,但是實際上從一開始,到出征援楚,其實秦國都不太願意……嚴格說起來,應該是秦王想要助楚,而秦大夫並不這麼想……知道為什麼?』
斐蓁下意識的搖了搖頭,然後旋即有些擔心的看著斐潛,怕斐潛呵斥他不動腦子,但是這一次斐潛並沒有說什麼,而是直接給出了答案。
『因為聯姻啊……』斐潛笑了笑,『這秦楚聯姻,聯的是誰?所以若是在秦王和秦大夫之中,有更想要救楚國的,會是誰?』
『秦王!』斐蓁說到,『若是楚王死了,那麼之前聯姻所結下的情誼可能就沒了!至少是白費了,若是再聯姻,一來要重新派人,二來也未必有原本效用……』
斐潛點頭笑道︰『秦王出兵,前後七天啊!申包胥只是哭,而秦王要用多少心力,花多少心思,當眾還要親自唱無衣,最終出戰了未必能如秦王所願……所以明白了吧?那麼……還是之前那個問題,何謂上大夫?』
斐蓁沉默下來,眉頭皺起。
『如果你不能明白這個的問題的話,倒是可以參考另外一個問題……』斐潛說道,『是大夫統士,亦或是士御大夫?』
斐蓁順口就說道︰『自然就是大夫統士是也,公、卿、大夫、士,此乃春秋周禮是也,自秦而漢,皆為如此。』
斐潛笑道︰『既如此,為何稱之為?周禮亦有雲,王而公,士而大夫,此又何解?』
『這個……』斐蓁瞪眼。
『不過,』斐潛看著斐蓁,又是笑著說道,『荀子亦有雲,此大夫又于士之前了!此又何解?是士優而大夫,又或是大夫伏于士後乎?』
若是後世人,說不得耍賴一番,說是前後位置有那麼重要麼?但是無數的歷史經驗,以及後世資本主義各種議會名字排序等等,都告訴了一件事情,前後順序不能隨意打亂。不相信的小伙伴可以在下一次開會的時候將公司老總的名字放到清潔工後面試試看。
等級就是等級,差距就是差距,所有的一切並非是某個人,亦或是某個媒體,然後自導自演的說一句穿長衫的和打螺絲的不分上下,地位均等,就真的能夠不分上下,地位均等的。別管台上穿長衫的唱得再好听,讓其真的一輩子月兌下長衫去打螺絲去,想必也是不肯的。
故而穿長衫的是要讓別人月兌長衫,這樣才能保證他們不被月兌長衫,就像是大夫應該壓著士,可為什麼後來又被士坐在上面了?
『春秋之始,大夫于前,士而後。戰國之末,士前之,而大夫其後。』斐潛輕輕敲了敲桌案,『此便為其要也……那麼,又是為何有其變?』
『春秋?戰國?』斐蓁瞪著眼,『春秋士居于後,戰國士位于前……這個,啊!父親大人可是說這戰國之時,大夫墮而士升?故而方有其變?』
斐潛微微頷首,『那麼為什麼戰國之時大夫權柄墮落?』
『……』斐蓁下意識的就想要接一句我怎麼知道,但是在話還沒有說出口的時候便是直接吞回了肚子。他知道他如果真的這麼說的話,那麼斐潛就會讓他去蔡氏藏書樓當中去重新『知道』一下。
春秋戰國,以及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當中,是稱之為『大夫士』的,可是到了戰國後期,『士大夫』就多了起來,而且一直延續到了後朝,直至漢代的時候依舊是經常被稱之為『士大夫』,而不是像春秋早期那樣叫做『大夫士』。
『庶人不得一次已而為正,有士正之;士不得次已而為正,有大夫正之;大夫不得次而為正,有諸侯正之……』斐潛緩緩的說道,『由此可見,明明起初是士位于下,然……』
斐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然後目光流轉到了斐蓁身上,『想明白了麼?戰國啊……』
『哦!明白了!』斐蓁一拍巴掌,『下克上!秦王當時亦如是!秦王欲行策,而大夫阻擋之!』
斐潛笑著點了點頭,『說說看。』
『春秋!戰國!』斐蓁顯然是找到了問題的主要方向,『春秋之大夫,乃宗親分封而來,世襲之大夫也!然世襲之大夫,未必能任事,故而任之于士!而自春秋而戰國,士有其能,亦得其職,故而……篡上……』
斐蓁的臉色忽然有些沉了下來。
他到了這里,才算是徹底明白了他父親要和他說的是什麼。
無論在春秋以前或戰國,大夫都指有一定官職和爵位的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在早期的時候,大夫也比士的等級要更高一些,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在戰國中後期開始,士就出現在了大夫之前,最開始的時候,或許就是為了標明某個大夫不是世襲的,而是從士升上去的,故而稱之為士大夫,後來就變成了形容整個士當中通過晉升而成為大夫的這一群人。
原本的世襲大夫因為月兌離了基層太久,一來不知道基層的變化,還存留在高高在上的自我良好里面,並未意識到危險的降臨,還存在于自我良好的幻想當中,二來和基層也沒有了共同的語言,所以世襲大夫在遇到了『危險』的時候,他也失去了來自于基層的保護,被士干翻了,扒下了長衫。
然後士就將長衫穿在了身上,成為了士大夫。
可是這不是一個終結,只是一個開始。
大夫士,士大夫。
然後呢?
士下有民,大夫上有公卿。
又有誰能保證大夫士和士大夫的情況不會在其他層面上演變?
是疏導,還是禁錮?
『多讀春秋,多思多想多動腦……』斐潛意味深長的說道,『春秋戰國之中,所謀所圖,今可見之,明又復之,只不過是變化不同而已……比如之前說秦王出兵。當時孫子由齊至吳,經伍員所舉薦,柏舉之戰驚天下,幾近覆亡楚國……秦王欲救之,然大夫懼之,故七日方得行,又歌無衣方壯其舉,然先未戰而怯,再戰而避,若是後來無越國參戰,怕是這援楚之舉麼……呵呵,故而可見,春秋之末,秦大夫之權甚矣……然後,直至商鞅變法……』
野獸比不了人類,這是地球生態用了幾千年證明的事實。
人類沒有野獸那種鋒利的爪牙,甚至身軀上有各種各樣的缺陷,但是唯獨比野獸強大的,就是大腦。
斐潛繼續說著。
『春秋之末,大夫如是,而在戰國之末,士為何又勝于大夫?』
『蓋因大夫以為傳承永固,世代得享也。大夫不思進取,唯恐位失。然之若何?大夫士,士大夫是也。』
『士,自春秋而生,自戰國而長,自大漢而盛……』斐潛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歷史的迷霧,看到了更多,也想起了更多,『如今,是盛極而衰,還是綿延而上?大夫之不善,士取而代之,若是士之不善,又有人可代之?』
士剝奪了大夫的長衫,自己穿了上去,然後形成了新一代的士大夫,接下來他們會做什麼?是會帶領著更多的人穿上長衫,還是哄騙著其他人說,長衫一點都不好穿,一點都不好看,大家還是穿短褂最好,最貼近自然,最回歸真我呢?
就像是儒家子弟在一開始的有教無類之後,是會秉承著孔子的精神,將知識擴大出去,傳授天下,還是故意將門檻提高,表示知識難,讀書很苦,而且即便是讀書了也未必有什麼用,還不如一開始就老老實實種田就好?
斐潛在後世的時候,經過一次規模非常大的讀書無用論浪潮洗禮,而在整個喧囂而已的紛亂浪潮之中,有多少人是看清楚了自己的方向,有多少人則是隨波逐流?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這樣涌動而起的浪潮之下,是人工形成的海浪,還是社會自發的波動?
反正斐潛看到在東漢當下的士,已經開始逐漸的走向了當年春秋之末時的大夫之路。
傲慢。
嘲諷。
欺壓。
自大。
然後等到了晉朝之時,由士族而爬上去的皇帝,發出了何不食肉糜的純真感慨與不解困惑。
戰國時期光著腳拿著刀,站在百姓身前,帶著百姓勞作和作戰的士,會說出這樣的話麼?
剛剛踹倒了大夫,穿上長衫的士,會說出穿長衫不如去挖土的言論麼?
那些成為了大夫的士,是怎樣的變化,才會覺得既要又要還要、既是又是還是?
是什麼改變了一切?
是什麼讓春秋末期的大夫跌下?
又是什麼讓新一代的士重新變成了大夫?
屠龍者最終成為惡龍。
這並非是一句空話。
在封建時代,往往是注定的。
因為看不遠,也想不遠。
『西域有亂……』斐潛問斐蓁,『此事你也知曉。那麼你會覺得害怕麼?害怕西域會蔓延到長安,然後導致長安三輔崩壞,天下動蕩不安?對,為什麼不會?』
『因為父親大人于此。』斐蓁說道,『若是僅以讓孩兒一人來面對西域之事,孩兒必然慌亂……』
斐潛點了點頭,『心中有憑,方為不亂。汝心中之憑,于某。而某心中之憑,便是關中百姓,兵卒一心。天下之事皆為如此,懼之無益。猶如司馬,居大理寺久,便覬考功,若不引之為正,便易用之為邪。楚秦交好,聯姻為正,然用之不妥,便生為邪。方有伍子胥等之事。』
『僅二胥之力,或可擒虎豹,或可戰百勇,然不可勝一國。』
『西域亦如是,或可勝一軍,然不可勝一國。』
『何可謂國?僅大夫乎?僅為士乎?』
『故楚王失,而吳王得,而吳王失,秦王得,蓋如是也。秦一統,非秦之得甚,乃六國失之眾也。』
『戰國大夫失,士得之,士大夫矣,蓋非大夫一人失之所失,乃眾大夫失之甚也。』
『如今士又當如何?』
『士若失,何者得?』
『這些……你答得出麼?』斐潛先是看著遠方的天空,然後將目光投到了斐蓁身上,笑呵呵的說道,『多讀,慎思。方可少失多得是也。古之如此,今當如是。嗯……听聞你夸口說讀完了春秋,便是接連耍了數日?』
斐蓁一哆嗦,正容說道︰『孩兒……孩兒知錯!多謝父親大人指點!孩兒這就去好好讀書……』
斐潛點了點頭。
斐蓁擦汗,再拜,然後起身,往後堂而去了。
斐蓁心性還未定下來,貪玩好動也是正常,斐潛也沒說一定要將其栓住了,全然不能玩耍,但是不能玩散了心……
一個人有野心,這不是什麼壞事,壞就在野心無法控制。
一個人喜歡美色,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壞就在不擇手段的要霸佔所有美色。
一個人穿上了長袍,這也同樣不是什麼壞事,壞就在穿上長袍的開始想要讓其他人都穿不上長袍……
斐潛微笑了一下,低聲說道,『楚平王,秦女甚美乎?』。頂點手機版網址︰